搜罗小说>玄幻奇幻>冬眠之书>第105章

  阿尔丁走出去之后,没有进书房,而是靠在书房门口等着。

  他稍一放空头脑,就想象起了另一幅画面。

  如果现在他们不是在这里,是在海港城,两年间的很多事从没有发生过,冬蓟也从没离开:在这样的一个中午,冬蓟刚刚睡醒,准备换衣服和洗漱,提出要阿尔丁去外面等他……如果是这样,阿尔丁肯定不会走出来,他会凑上去说“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没看过”之类的话,会逗得冬蓟满脸通红。

  其实这话没错,它是事实。现在阿尔丁也完全可以这么说。

  他没说出这种话,并不是因为克制,而是因为刚才他真的没有这样想。

  他还得去想象一下,脑中才能浮现出这样甜腻的画面。

  没过多久,冬蓟出来了。他已经换好了外出的服装,没穿法师袍,打扮得和普通小镇居民差不多。

  这幅样子平平无奇,却令阿尔丁恍了一下神。当初他第一次见冬蓟的时候,冬蓟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不像法师,更像随处可见的普通人。

  冬蓟走到他身边:“特地来找我,是为了卡奈吗?”

  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要说是也确实是,但阿尔丁又不太想回答“是”。

  他们之间曾有过一次类似的对话。那是在森林里,冬蓟刚完成施法,他说,你到这里来显然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卡奈吧?

  就好像他们之间没别的可说了似的,一旦发生交集,只可能是因为卡奈,而不是什么别的原因。

  其实并非如此。今天阿尔丁会站在这里,其中总有些别的原因,按说他俩心里都明白。

  但那些原因看不见,摸不着,没道理,不切实际,也不合时机。

  所以阿尔丁没有直接回答。

  楼下,店主还在清点羽毛。她继续干她的事,阿尔丁和冬蓟出了门,去找能坐下聊天的地方。

  冬蓟在工坊镇住了很久,于是负责指路和介绍去处。

  这个小镇比较特殊,缺少那种气氛热闹的酒馆,路过的客商一般都是在驿站直接买食物。冬蓟带阿尔丁去了他住过的那家驿站。

  两人绕到后院,回廊下也有些桌椅可以供客人休息用餐,比前厅还安静一些。

  他们都不太饿,就随便点了些餐食和水,女招待很快就端来了盘子,然后就很有眼力地再也不出现了。

  坐了一会儿后,冬蓟忽然说:“你知道吗,卡奈也来过这里。”

  这是他无意间知道的。以前卡奈来这里吃过东西,住宿过,还在柜台里存了一瓶酒。这瓶酒开过两次,然后卡奈就一直没来。

  等到冬蓟住下的时候,老板看他是从教院来的,就向他打听卡奈的事。卡奈在法师里相当有名,但普通生意人却不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

  冬蓟也没说得太细,只说是卡奈受伤生病了,在神殿修养着。

  说完这些,冬蓟问阿尔丁:“你不知道吧?卡奈竟然还会主动喝酒,一个人在外面喝。”

  阿尔丁确实不知道。他随便回答了一句,没有过多感慨。

  其实他很想说:咱们说点别的吧,别聊这个了好吗……但他到这里来又确实和卡奈有关,总不能只许他说,不许别人说。

  这时,他终于想起还有个重要的东西没拿出来。他拎出一个抽绳布袋,放在了桌子上。袋子圆圆的,猛一看去像是装了个小甜瓜。

  冬蓟刚才看见过这个袋子。阿尔丁上楼的时候还没带它,他俩出门时,他才从红发的手下那接过来。当时冬蓟也没多想,觉得可能是现金钱币之类的,量有点多。

  “对了,这是给你的。”阿尔丁说。

  冬蓟问:“什么东西?”

  这不算正式的礼物,不一定非让收礼人亲自拆。所以阿尔丁就自己动手解开了抽绳。

  袋口松开,露出两个扣在一起的藤编大碗,上面还绑了细绳,阿尔丁用随身带的小刀划开绳子,里面又露出一团布,扒开布,露出锡纸,锡纸里面才是他想给冬蓟的东西。

  嵌着腌渍樱桃的黑糖糕点,还有乳酪椰浆软饼。是好梦饼和早安饼。

  好梦饼的数量稍多一些,早安饼很少,只有两块。因为冬蓟更偏爱好梦饼一些。

  在看到它们之前,冬蓟已经闻到了那股微苦的甜香。还没品尝,他的舌尖上已经出现了熟悉的味道。

  “带的不多,现在产量少,”阿尔丁把藤碗向冬蓟推过去,“天热起来了,作坊不会做太多,等秋冬的时候产量会多些。”

  冬蓟愣了一会儿,问:“你怎么想起这个了?”

  “我上次说过再见面的时候要给你带。你忘了?”

  “我真忘了。”冬蓟笑了笑。他是真的根本不记得有这事。

  现在一想,他们在宝石森林里分开之前,阿尔丁好像确实承诺过下次见面要带这个糕点。

  冬蓟不但想起了这个,也想起当时还有一个吻。

  那不是他们之间最亲密的距离。如今回忆起来,那些更亲密的事情好像都隔着一层薄雾,像是别人身上的故事,反而是这个平常无奇的亲吻……它就像黑糖糕点的气息一样,即使不尝,也能回忆起来。

  这种记忆本该甜蜜,可现在却变成了一种负担。如果没有这些,说不定他们反而能相处得舒服一些。

  冬蓟沉默着,表情有点出神。阿尔丁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因为阿尔丁自己也一样。

  于是他俩谁都没顺着这事往下说。

  冬蓟说:“谢谢,有心了。我们还是先聊正事吧,你跑到这来肯定不只是为了带点心。”

  阿尔丁说:“我们能聊的只有‘正事’吗,就不能是因为我想来看看你?”

  “是想看我过得苦不苦吗?”

  “不,是我过得苦,想找你诉苦。”

  冬蓟笑道:“怎么可能。我已经听说了,你现在已经不是‘阿尔丁掌事’了,也不是代理首席,你是真正的十帆街商会首席了。”

  确实如此。代理首席的任期已经结束,开春之后,商会进行了正式首席推举,阿尔丁直接获得了压倒性的多数提名。目前商会高层里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

  “就是因为这个,”阿尔丁说,“并不是每个人都信服我,有人正在暗处寻找我的破绽。所以冬蓟,我需要你的帮助。”

  冬蓟皱眉:“你们商会内部的事和我无关,我能帮你什么呢?如果是需要魔法方面的合作还能细谈一谈。”

  阿尔丁说:“我希望你跟我走,暂时留在我身边。”

  这话让冬蓟一愣。

  要是寻求合作,就不该用这么暧昧的说法;要是关于私情,可这句话又特意强调了“暂时”这个词……

  冬蓟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没搞懂阿尔丁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吧……”冬蓟嘟囔着,把目光从阿尔丁身上移开。

  阿尔丁解释道:“可能有人会对你下手。你还记得麦达吗?”

  “不记得了。”

  “那个很瘦的掌事。在海港城市政厅里你见过他。”

  冬蓟点点头,想起来了。

  阿尔丁说:“他没有参与宝石森林的事,全程躲得远远的,但在那之后,他就开始暗中搞小手段。他找人查过你,想证明你和那个‘假罗森’是同一个人,但目前为止他没有成功,没能拿到真凭实据。”

  冬蓟了然点头。他想起了前不久那个牧师。

  她来自圣狄连神殿,一开始,她只是要确认一下真罗森的身份,只要能确定罗森不是森林里的精炼师就够了,她就已经尽了职责。

  但她显然不满足于此,她还积极寻找假罗森,和教院交涉都不够,还要亲眼见冬蓟,见过之后还不够,还要对教院的师生们套话……她调查得很卖力,连白湖城大神殿的牧师都没有她主动。

  当然,可以解释为她就是这样的人,好奇心和正义感都很强,而不是有别的目的……这个解释也很合理,就看别人是否愿意信了。

  冬蓟说:“麦达想通过我来对付你?我还以为他是你的朋友呢。”

  阿尔丁嗤笑了一下,摇摇头。

  阿尔丁早就想到会有这一天。当初麦达扶持他成为代理首席,根本就没憋什么好主意。

  论资历,当时最可能被推举为代理首席的应该是麦达,麦达也一直在培植自己的势力,说明他确有此意。即使没有假贝罗斯的事,麦达也迟早会把小贝罗斯从首席的位置上拉下来。

  可是,偏偏这时候出事了。而且出的事还不一般,涉及到了死灵师、怪物、谋杀掌事等等。

  在这种情况下成为代理首席,无异于被狂风推上悬崖,就算一时站稳,也得步步小心,稍有不慎就会跌落。

  于是麦达放弃了这个机会,主动把它让给了阿尔丁。

  在麦达的预期中,阿尔丁多半是做不好这个代理首席的,就算他做得还行,代理期也只有一年左右,这么短的时间里换了谁也站不稳脚跟。

  后来出了宝石森林那些事,代理期被延长了,但这也不太要紧。宝石森林的事让阿尔丁和过去的盟友交恶,卡洛斯家族输得彻底,也输得窝火,他们肯定不会就此偃旗息鼓,而是会继续折腾出各种大小事端。在这时候,首席很容易犯错,轻则连累到商会的名声,重则造成一系列实质的损失。

  很可惜,阿尔丁做事一直很稳,麦达就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

  他指望着卡洛斯家族再兴风作浪,卡洛斯家族反扑的力度却远远不如他的预期;他想拉拢另外几个掌事,其中格罗拉已经完全倒向了阿尔丁,另外两人躲得远远的暗中观察风向,将来有可能成为新任掌事的人也一直在装糊涂,显然不想多参与。

  就在这个时候,教院释放了冬蓟。奥法联合会认为他已无过错,施法者之间还传出了他是哈曼之子的消息。

  于是,麦达再次留意到了冬蓟这个人。

  说到这里,阿尔丁问:“冬蓟,你为什么突然愿意公开身世了?如果你继续隐瞒着,麦达就注意不到你,他一直以为你只是我的手下兼情人,早就被我扔到一边了,现在你一公开身世,他立刻就能猜到其实是怎么回事。”

  冬蓟说:“你也说了,他没有找到证据,没法指证我做了危险的事,也没法把责任归咎到你头上。如果他非要继续查,就等于是在质疑奥法联合会,也是给珊德尼亚王都找麻烦,甚至还拂了白湖城大神殿的脸面,会伤害到商会的整体利益。他这样做,表面上是威胁着你,实际上却在给他自己树敌。他应该不会再查下去了。”

  阿尔丁第一次听冬蓟这样说话。

  他的手肘撑在桌面上,托着下巴,微眯起眼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半精灵。

  “你分析得对,”阿尔丁说,“我也觉得麦达不会再从这个方向下手了。”

  “那你还怕什么?”

  “这都属于明面上的手段。明的不行,他还可以来暗的。工坊镇里有他手下的人,现在按兵不动,但将来指不定会做什么。”

  冬蓟疑惑道:“他想对付你,却要拿我下手?难道我是你的弱点吗?”

  “至少别人觉得是。”

  “‘别人觉得’又有什么用,只要实际上不是就可以了。”

  “我也希望不是。”

  阿尔丁话音落下,冬蓟下意识地望向他,两人眼神相交了一瞬,然后又同时移开目光。

  这时一名女招待路过,抱着一堆窗帘跑向后院的小排房。经过桌边时,她用余光瞟了一眼,这两个客人面无表情,都看着桌上的餐食,又都不碰餐具,食物几乎没被动过,两人谁也不吭声,气氛十分凝重。

  女招待深知这种人不能多看,就脚步匆匆地赶紧离开。

  脚步声消失之后,冬蓟抬起了一点目光。

  他仍然没有直视阿尔丁的脸,生怕眼神再不小心对上。

  过了一会儿,冬蓟说:“其实即使你不来,我也正准备离开工坊镇。时间差不多了。”

  阿尔丁问:“什么时间?”

  冬蓟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说:“你问我为什么公开身世,其实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外界的情势变了,我的想法也变了;二是因为我需要一个机会……”

  “机会?”

  “名正言顺去见卡奈,帮他解除凭依锁的机会。”

  这话让阿尔丁一愣。

  凭依锁?凭依锁还在卡奈身上?他还以为卡奈身上的法术全都解除了。

  当初冬蓟告诉他,卡奈“假以时日”才会醒来。如果卡奈在森林里立刻苏醒反而不好,容易引起神殿的戒备和怀疑,所以阿尔丁完全接受了眼前的状况,假装一切如旧,让神殿把卡奈带了回去。

  白湖城的高阶祭者一直在用神术脉络清理卡奈身上的死灵气息,等清理得差不多了,卡奈再逐渐苏醒、痊愈,这样更加稳妥。

  神术脉络本来就可以清除死灵。如果把普通不死生物带进神术脉络中,完成清理只需要一瞬间;清理高阶不死生物比较困难,需要较长时间,还可能危及祭者的精神,但只要小心一点,最终也能成功;神殿想清理乌云这样的怪物,断断续续加起来花了差不多两年的时间,也算是合情合理。

  这样一来,就是神殿消灭了怪物,治好了卡奈。荣耀归于白昼巡者,皆大欢喜。

  离开宝石森林后,一天天就这么过去,根据从白湖城传来的消息,卡奈身上的死灵气息一直在慢慢减弱,到最近,据说已经几乎探知不到了。

  看来时机已到,但卡奈并没有醒。

  这些日子里,阿尔丁在表面上没什么表示,心里却愈发忧虑。

  这个“假以时日”究竟是需要多长时间?他甚至还想过一种可能性……冬蓟有没有可能说了谎?

  冬蓟对死灵师说他能分离乌云,然后又跟神殿说他做不到,之后再告诉阿尔丁他真能做到……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性,是冬蓟其实真的做不到,或者做了,却失败了?

  在森林里,冬蓟说法术成功了,说卡奈能醒,阿尔丁竟然就这么让他走了。如果冬蓟走了之后就隐姓埋名默默生活,要再找他可能还真不太容易。

  后来阿尔丁回忆起来,觉得自己当时天真得吓人我竟然没有考虑到冬蓟说谎的可能性?既然冬蓟能骗死灵师,能骗神殿,当然也能骗他一个人。

  就在阿尔丁愈发心焦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冬蓟被“释放”的消息。不久后,工坊里的施法者们又开始谈论起了哈曼之子。

  听到这些之后,阿尔丁暗自庆幸了起来:既然冬蓟不躲不藏,那就应该说明他没有撒谎。

  来见冬蓟之前,阿尔丁本来想好了都谈些什么:一是提醒他警惕麦达,二是搞清楚卡奈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可与冬蓟一见面,阿尔丁却总是不想直接谈起卡奈。

  不知怎么回事,卡奈好像变成了一支锚,或是一根刺,刺不是直接扎中人,而是扎在两人之间那段暧昧不明的距离上。

  必须拔掉刺,一切才能明朗;可如果起了锚,船就会漂走。

  阿尔丁皱眉思忖着,正想说些什么,冬蓟抢先开口了:“你可能想到了。对,卡奈早就可以醒了,我故意让他至今醒不来,让他多睡了很长时间。表面上来看,事情是这样的:在我被禁闭的期间,某个法师为卡奈施展了凭依锁,那名法师读过哈曼的法术书,学得很不错,所以别人都解消不了这个魔法。现在那名法师失踪了,很可能已经掉进冰水淹死了,这样一来,想解消他留下的法术,就得找一个和他同样精通嵌合奥术的人,甚至比他更优秀的人……”

  阿尔丁抬眼看他:“于是,‘哈曼的儿子’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哈曼的儿子”也曾经为商会服务过,当年此人管理的市集出现禁运品,还发生了凶杀案,导致他被商会除名,还被关了一年多禁闭。

  禁闭期间,他把父亲的法术书留给了商会,因此有很多陌生的法师也学到了来自哈曼的技艺。

  如今哈曼之子已重获自由,虽然他不是什么大魔法师,但也在工坊镇小有名气。

  他已经离开商会,但商会首席又找到了他,需要他去白湖城帮忙救治亲人。

  他当然会同意。白湖城神殿在救治一位施法者中的英雄,如果能为此提供协助,也是一件善举。

  其实撤销凭依锁没那么难。从前冬蓟做不到,因为当时即使撤销该法术,也无法解决卡奈体内的乌云和毒素。现在情况不同了。

  冬蓟脸上挂着有些抱歉的表情:“也许让你心里不太舒服。你一向聪明,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这样做。卡奈不能醒得太容易,完成这件事,必须让神殿看起来是主导;而我也必须为自己洗刷掉那些因你才背上的质疑。‘法术书’已经给你们了,我也得有安身立命的本钱才行。”

  阿尔丁又一次久久没有说话。

  他现在才想起桌上的饭菜,就每样都动了几口,但对每样都提不起兴趣。从前他一向喜欢边吃边说,现在突然变成了一个不吭声闷头吃饭的人。

  最后,他再拿起水杯灌下几口,重重地把杯子放回桌上。

  木杯子敲出清脆的响声。从前曾有一次,他也是这样放下杯子,把桌对面的冬蓟吓得一哆嗦。

  这次就完全没有。冬蓟听到响声,只是默默看了阿尔丁一眼,也随便扒拉了几口吃的,也是一副没胃口的样子。

  “好,看来该说的事情都说清楚了,”阿尔丁终于说,“那怎么样,你跟我走吗?”

  “我跟你走。”冬蓟回答得很快。

  阿尔丁微笑了一下。

  原本这就可以了,他可以什么都不说的。他可以直接去安排接下来的事,不再就此细谈。

  但他还是忍不住说出来了:“你不害怕吗?”

  “为什么这样问?”

  “你不是因为受不了商会……受不了我,所以才一心想离开的吗?这次你跟我走,就不怕以后跑不掉了?”

  冬蓟说:“从前我不喜欢的事情,现在也依旧不喜欢。但我不害怕。”

  “为什么。”

  “你说过,你小的时候害怕蛇。后来呢?”

  阿尔丁露出了然的表情,轻轻点了点头。

  他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做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