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玄幻奇幻>冬眠之书>第65章

  仆人很快就把医生带来了。医生是一位年过六旬的女士,其诊所受到商户庇护,多次与阿尔丁兄弟打过交道。卡奈回到海港城后,也是她为卡奈检查腿伤的。

  医生进屋来就脸色不好,似乎是对卡奈如今的情况早有预见。她为卡奈做检查时,冬蓟和西蒙就守在卧室的外间。

  过了一会儿,医生出来了。她说卡奈发了烧,身体十分虚弱,腿伤也一直在恶化。

  冬蓟问,卡奈受伤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之前明明已经能走路,怎么现在却越来越严重了?医生说,卡奈的伤一开始就处理得不好,骨头根本没有固定住,也没有及时用药,在最关键的时期不但没有好好治疗,还一直在劳累奔波,实际上身体根本就没有恢复。前一阵子他没有用拐杖,直接用伤腿走路,按说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他应该是用了些法师们的手段,表面上腿是能支撑柱,其实伤处并没有真正好转。

  这与冬蓟的判断完全一致。冬蓟早就看出来卡奈经常用力场法术固定伤处,制造出已经恢复如初的假象。但法术不是真正的治疗,他的腿没有保持静止,伤处仍在继续受力。

  照此下去,卡奈的腿很可能无法恢复如初,如果炎症和其他病症再反复侵袭,甚至还可能引起更严重的问题。

  医生开了些药,还提出应该让卡奈去诊所住一段日子,或者从诊所派个人过来护理卡奈。冬蓟对这事做不了主,就说有需要再与她联系。

  送医生出去的时候,西蒙自告奋勇要去帮忙取药,冬蓟叹口气,答应了。

  西蒙多半是想赶紧溜走,冬蓟并不指望他真能把药拿回来。反正医生的诊所也不远,药可以再叫仆人去取。

  安排好其他事情之后,冬蓟回到了卡奈身边。

  其实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卡奈的卧室,这屋子的大小、格局都与阿尔丁的住处相同,但内部摆设更简洁,不那么乱糟糟的,生活气息有些淡薄。

  卡奈的床周围没有帐幔,连床顶也给拆掉了,看得出他不喜欢在床边挂东西,更喜欢简洁通透。冬蓟为卡奈准备了水,摆在床头的矮柜上,然后回了实验室一趟,拿来一些有助于安抚精神的薰挂药包,摆卡奈的枕边。

  卡奈的神态确实放松了一些,看起来睡得更踏实了。医生给卡奈重新固定了伤腿,冬蓟看着他的腿,不禁摇头叹息。

  以他对卡奈的了解,等卡奈恢复清醒后就会拆掉这些固定物,估计别人劝不住。

  如果阿尔丁要求卡奈必须休息呢?或许会有用吧。但冬蓟并不想去和阿尔丁谈这件事。等阿尔丁看到卡奈,他自己会有判断的。

  冬蓟正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轻唤:

  “哥哥……”

  冬蓟怔住了片刻,慢慢转身,走回了卡奈身边。卡奈又小声说了一声“哥哥”,显然是说了梦话。

  在冬蓟的记忆中,卡奈平时好像很少对阿尔丁用“哥哥”这个称呼。人在生病时比较脆弱,卡奈大概是梦到了儿时的事情吧。

  冬蓟在床边坐了下来,一手贴了贴卡奈的额头,一手摸在自己额头上,想看看他退热了没有。这时,卡奈又轻声嘟囔着:“哥哥……我没事……”

  这声带着鼻音的“哥哥”,让冬蓟恍惚回到了从前。

  那时莱恩年纪还小,也曾生过病,也是高烧着迷迷糊糊,也这样呼唤过他……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涌上心头。

  冬蓟也明白,卡奈是在昏沉的状态下感觉到有人触碰他,脑子还迷糊着,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过去与当下,所以认为碰他额头的人是阿尔丁。

  小孩子生病难受的时候,更多见的是不自觉地呼唤“妈妈”。一个小孩在这种时刻喊了“哥哥”,说明他们是兄弟二人相依为命的,哥哥是他唯一的依靠,父母反而只存在于记忆中。

  冬蓟和莱恩从前也是这样。

  冬蓟轻轻抚摸着卡奈的头发,就像从前安抚莱恩的时候一样。接着,他听到卡奈又嘟囔了一句什么,声音太小,他没听清楚。

  冬蓟凑近了些,轻声问卡奈是否需要什么。卡奈没有醒,所以没法回应冬蓟的问题,他再出声的时候,冬蓟终于听清了他的梦话:“……不会当累赘的……”

  “什么?”冬蓟没听明白这句话。

  卡奈又轻声说:“没后悔吧……”

  冬蓟用手巾沾了点凉水为卡奈擦拭脸和脖子。卡奈沉默了一阵,冬蓟刚以为他睡熟了,他又开始说梦话:“真的没后悔吧……”

  “没后悔,没后悔。”冬蓟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还是顺着卡奈回答了一下。

  人在说梦话的时候,常常可以与醒着的人一问一答,尽管他们可能根本没有意识到。听了冬蓟的回答,卡奈微微皱起的眉毛舒展开了一点,表情比刚才放松了很多。

  他又嘟嘟囔囔了一大串话,发音愈发含混不清,冬蓟确实没能听懂,就只一味用“嗯”来回答。

  看着卡奈的睡脸,冬蓟忍不住把他和莱恩相比。莱恩生病时迷迷糊糊地喊过哥哥,但并不常说其他梦话,他一向睡得很好,连做了什么梦都记不住。

  倒是冬蓟自己说过梦话,住在一起的时候莱恩多次提起过。至于梦话的内容,莱恩复述不出来,他说要么听不清楚,要么即使听清楚也是一堆关于实验的内容,他听不懂。

  冬蓟忽然想到,如果近期自己再说梦话,大概阿尔丁会是第一个听见的人。但阿尔丁没和他提过。

  他忽然有些好奇,不知阿尔丁是否会说梦话。如果会,又会说些什么。

  是像卡奈一样念叨小时候的事,还是说出一堆商业上的、别人不太懂的词汇。

  过了一会儿,卡奈终于不说话了,呼吸声也变得均匀而沉重,看来是睡得踏实一些了。

  冬蓟站起来准备离开,一回头,竟然看到了西蒙。西蒙不但没有逃走,而且还匆匆地赶回来了。

  西蒙站在外间的隔断旁边,向这边探头探脑,不太敢进来。冬蓟看见他了,他赶紧抬高捧在手里的纸盒子,露出讨好的笑容。

  冬蓟走过去,从西蒙手里接过了装药品的纸箱。纸箱内有数种不同药品,一个玻璃扁瓶,里面是黑色药液,一个滴管瓶,装着浓稠的薄荷色液体,两个纸包里是需要冲泡的草药,还有一只装有外用膏油的铁盒。最下面压着一条长长的便签,写明了每种药剂的用法用量。看来西蒙还真的去诊所帮忙拿药了。

  冬蓟大致检查药品的时候,西蒙站在一旁低头等着他,笑容十分谦卑,眼睛里还写满了担忧。

  这幅表情让冬蓟有些无奈。他很想对西蒙说:你对我如此表现又有什么用呢?你直接逃走,我也没权力去抓你;你做事殷勤,我也不会去找阿尔丁夸奖你……反正我将来是要离开这里的。

  当然,冬蓟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即使说了,西蒙也不一定能理解他的意思,没准还会以为他是谦虚客气,反而会加大力度更殷勤一点。

  卡奈需要安静,房间里不是谈话的地方。冬蓟把药品留在房间里,对西蒙使了个眼色,西蒙立刻心领神会地跟着他出去了。

  出去之后,西蒙赶紧解释道:“卡奈的屋子没关大门,我就直接进来了。他在睡觉,我不能大声说话,所以才站在那里等着,我绝没有故意偷听。”

  “我明白。”冬蓟其实懒得去明白。

  冬蓟走向实验室方向,西蒙就继续在旁边跟着。思虑片刻后,西蒙又说:“不过我得承认,我确实是听见了一部分……嗯,就是卡奈说的一些话。”

  说完,他还叹着气连连摇头,很明显是欲言又止。

  冬蓟对卡奈的梦话确实有些好奇,他说:“卡奈似乎是在对阿尔丁说话。”

  “是的,”西蒙说,“其实……我有点能猜到他那几句话的意思……当然,他没有直接说,只是我猜的……”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冬蓟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虽然有些不耐烦,脚步却渐渐放慢了下来。

  西蒙察觉到冬蓟对这件事有兴趣,就四下环顾了一下,确定没有仆人经过,然后说:“说来惭愧。毕竟以前我跟着‘小贝罗斯’工作,那时我们查过关于阿尔丁兄弟俩的一些事。当然,不是我一个人去查的,我只是参与过……其实这些事无关紧要,查了也没什么用,本来我也不太记得了,但今天听到卡奈的梦话,我就联想到了……”

  冬蓟长叹一口气,在一棵樟树下停住脚步:“你认为卡奈在说什么?”

  西蒙明白,冬蓟是嫌他嗦,催他直接说重点。于是他赶紧继续说下去:“卡奈说的‘不会当累赘’‘后不后悔’之类的话,我觉得是和他们小时候的经历有关。我听说……我听说阿尔丁差点把卡奈卖掉。”

  冬蓟皱起眉。

  西蒙赶紧继续说:“当然了,我说的是‘差点卖掉’,那当然就是没有卖掉。”

  他大致说了一下以前打听到的情况。

  阿尔丁兄弟俩的老家在珊德尼亚西南方,是个规模中等的镇子。他们的父母很早就意外离世了,虽然留下了一些财产和田地,但当时兄弟俩年纪实在太小,不太懂这方面的事情,那些财产早就落到了别人手里,他俩毫无办法。

  为了生计,他们离开小镇,去了附近的郡城。当哥哥的阿尔丁找了好几份零工,好让弟弟能在启蒙学校多留一段时间。

  郡里有人听说了这对兄弟的情况,就托人主动找到哥哥,提出想买年幼的弟弟。好几个不同的人来打听过,有的是想要小孩的本地人,也有的是各地游走的人贩。

  镇上有个木匠,阿尔丁曾在他家做过工。当年老木匠劝过阿尔丁,认为他最好还是卖掉弟弟,这样他自己就能轻松很多。

  在珊德尼亚,十岁以上的孩子可以外出工作赚钱,基本已经被视为半个大人了,但五六岁的孩子还不行,他们体格尚小,干不了活,只是一张吃饭的嘴。这个年纪还比较好卖,要是再大一点,男孩就没什么好人家会要了。

  不止木匠劝过阿尔丁,镇外果园的主人也劝过,还介绍过几个据说人品值得信赖的买主。

  年幼的卡奈肯定也知道这些事,这些人找他哥哥的时候。并不会特意避开他。

  来劝的人太多,后来阿尔丁就不让卡奈再去启蒙学校了。听木匠说,小时候的卡奈还为此闹过一阵,卡奈不明白,但木匠能明白阿尔丁的用意万一想有哪个想买孩子的人动了歪心思,搞不好会直接把卡奈拐走,那当哥哥的可就人财两空了。

  就这么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镇上路过一支商队,其中有个老人经营着魔法物品商行,需要找个便宜点的誊写员。阿尔丁主动带着弟弟去找他,老人听说这个小孩能读写奥术文字,就很高兴地接受了卡奈。

  镇上的人以为阿尔丁终于肯卖掉弟弟了,结果不仅卡奈走了,阿尔丁也跟着离开了这个小镇。兄弟俩离开后就再也没回去过,后来的事情,镇上的人就不知道了。

  多年过去,镇上还有人记得这些旧事,但他们地处偏远,消息较为封闭,并不知道现在阿尔丁早已今非昔比。当初商会派人打听这些的时候,也没多提这对兄弟如今的现状。

  听西蒙说完,冬蓟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他才问:“这些事,你们都是和谁打听出来的?”

  西蒙说:“其实很多人都知道。比如阿尔丁掌事进入商会的时候,卡奈进入教院的时候,他们都需要呈交基本的个人履历。有人根据履历去他们的故乡探访过。哦,还有那个魔女德丽丝,你知道她吧?她以前和阿尔丁掌事一起做佣兵,她也听说过一些旧事。要是有心去问,这些事其实不难打听到,毕竟他们的身份又不是什么秘密,本来就无需隐瞒。”

  不是秘密,无需隐瞒。

  连西蒙和德丽丝都知道的事情,冬蓟却从来都不知道。

  冬蓟哑然失笑。他倒不怪别人,只是想笑自己。

  现在想起来,他从没想过和阿尔丁聊这些。不是不敢问,而是根本没有真正地好奇过。

  昨天阿尔丁问他,他们之间算是什么。冬蓟答不上来。当然,今天他依然答不上来。但他意识到了答不上来的原因。

  恐怕,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真的想要接近阿尔丁。

  正是因为没有真正打算接近,所以他反而很容易相信阿尔丁。无论有什么问题,让阿尔丁去处理就好,他只需要一个稳定安乐的实验室。他不参与任何要事,他不承担任何责任。

  无论是精灵营救队的事情,还是莱恩与他的那场争吵,还有庭审上的种种细节,以及那些佣兵的悲剧……他一次次地向后闪躲,回避困境,逃避抉择,告诉自己“我只是想好好做精炼师该做的的事”……明知自己和阿尔丁不是同一种人,却偏要维持着这种微妙的距离,让自己既可以得到想要的东西,又可以对一切置身事外。

  可是,内心的责问声无法彻底消失。它逐渐加大,如今已经震耳欲聋。

  “怎么会这样呢……”冬蓟苦笑着摇头。

  西蒙问他在说什么,他完全没听见西蒙的话,所以没有回答。西蒙也没敢再问。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冬蓟自言自语着抬起头,透过庭院内繁茂的枝叶,望向一块块斑驳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