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穿越重生>师徒年上支棱起来>第123章 123

  两人一立一跪坐地僵持着。

  岑殊锐利目光如剔骨的尖刀,剐在面前人新生的肌肤上。

  小豹崽修为确实不到金丹期,约莫只有筑基三四层的样子。

  大抵也是因为如此,化出的人形看起来比薛羽消散时要稍小一些,不及弱冠的模样。

  甚至因为就连这点境界都是吃岑殊的血揠苗助长来的,因此化形得比之前还要糟糕,不仅毛发、眼瞳与人类有异,就连兽耳、尾巴也没来得及消掉;不仅能教人一眼就看出来是兽修,还能一眼就看出来是只化形的雪豹。

  他似乎被岑殊的沉默弄得十分不安,头顶的耳朵软软趴了下来,身体肉眼可察地颤抖着,好似第一天被岑殊托在掌上时那副惊惧的模样。

  他紧紧抱着自己的尾巴,带着试探地又叫了几声:“主人……主人?”

  “……你,”岑殊垂在袖摆里的拳头紧紧捏了一下,“你可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

  “雪、雪稚羽。”对方小声回答。

  他好像还没太学会如何说话,字与字之间总是模糊粘连在一起,即使依旧是以前那副清朗的少年嗓音,听起来却有种特别的软糯味道。

  也许是岑殊的表情变化得太过明显,雪稚羽又如惊弓之鸟般怯怯道:“不、不对吗?”

  他说:“是爹同我说,我叫稚羽。”

  岑殊闭了闭眼睛:“……对。”

  雪稚羽抱着尾巴梢疑惑地歪了下脑袋:“可主人看起来,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那目光陌生又坦荡,刺得岑殊心口隐隐作痛起来。

  他答不上话,只解开外袍抛去对方身上,问:“会穿吗?”

  雪稚羽又变回那副瑟缩的模样,不确定道:“会、会吧……”

  说着,他伸开双手,有些笨拙地去抖岑殊的外袍,也不看什么前后反正,乱七八糟地往身上一裹就抬起头,小心翼翼向岑殊望了过去。

  这副宠物讨夸奖的模样还没维持住,雪稚羽忽又微侧脖颈,耸了耸鼻尖在肩头的衣袍上嗅了一下。

  岑殊有一瞬的晃神,旧人的音容笑貌蓦然闯进他的脑海。

  曾几何时,少年人嗅着他的衣袍,嘴里嘟囔着说“师父好香”。

  岑殊猛然俯身,握住雪稚羽的肩膀。

  即使隔着层霜袍,他掌心的温度依旧灼得人肩头滚烫。

  雪稚羽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惊惶地唤道:“主人!……”

  岑殊如梦初醒般丢开了他,恍惚着后退了半步。

  半晌,才低低问道:“能走吗?”

  雪稚羽“唔”了一声,四肢并用地撑起身子,似乎还没习惯后腿比前腿长那么多,挣扎了好几下都没站起来。

  岑殊看着自己的衣袍在那具熟悉的身体上起褶磨蹭,突然上前抄着那人腿弯把对方抱了起来。

  雪稚羽短促地惊叫了一声,将手臂蜷缩在身前,仰起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向岑殊绷紧的下颚。

  后者并没有低头看他,大步流星地朝床榻走去,将怀里人放坐在床边时,余光中看见翻手星河上正中落的那颗黑子。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微微拧眉挥碎了棋子,又重新凝出了一颗。

  黑子悠悠下落,“啪嗒”一声停在天元星位,与之前那颗落子的位置分毫不差。

  围棋中常规为黑子先行;棋盘上三百六十一个交点,正中间的一点,称为“天元”。

  卦象如此显示,便与那天岑殊答雪麒那个“眼前人”有异曲同工之妙。

  ——演算所寻找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岑殊猝然转头,扳起雪稚羽的下巴狠声道:“你到底是谁?”

  后者被他吓了这么多次,此时被这样质问,终于憋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我就说、你如果觉得不对,可以再呜……再给我取一个名字,”雪稚羽的眼泪吧嗒吧嗒落在岑殊的手背上,委屈地说,“反正我爹一向是听你的……”

  岑殊依旧紧紧捏着他,眼底染上一层薄红:“你在骗我。”

  雪稚羽大声抽泣了一下,呆呆盯着他,完全不敢再说话。

  那人几乎有些疯狂道:“你在骗我——!”

  岑殊身上俨然已经失控的灵压,如一头暴怒的野兽大声咆哮着,比雪山上最凶猛的暴风雪呼啸声还大。

  屋中悬挂的成千上百张画像在灵力卷起的狂风中哗哗作响,尖锐与浑厚声你争我抢,混合出似是天崩地裂的声音。

  在这一瞬间,雪稚羽甚至觉得面前的人会如猛兽捕食般向他扑来,将自己撕成碎片。

  可是他没有。

  宣纸撕裂的声音轻如蚊蝇,可岑殊却在瞬间捕捉到了它,暴虐的灵力霎时回收进身体。

  眼前的少年人面色惨白,几乎与宣纸面同一个颜色,眼前人似画中人。

  岑殊漆黑的眼珠子定定盯着他,雪稚羽以为他要继续质问自己了,可他也没有。

  翻卷抖动的宣纸渐渐平静下来,大殿中又变回往日悄无声息的样子。

  一片寂静中,岑殊开口,声音似是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

  “对不起。”他说道。

  泪花还挂在雪稚羽的脸上,可眼睛已经没再哭了,他反而又露出一副疑惑的神色。

  他似乎不明白眼前的主人为什么总是要向自己道歉。

  前一日也是,明明是自己咬了他,他却道歉;而此时明明是自己没回答出令他满意的答案,他的主人却又在道歉。

  “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雪稚羽直白地问道。

  岑殊看了看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随意地摸了摸少年人的发顶。

  “变回去。”

  雪稚羽傻了:“啊?”

  岑殊说道:“变回原型。”

  “这又是为什么?”雪稚羽依旧不理解,话语间又露出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野性,“你之前不是还一定让我化出人形?现在我化出来了,你却让我变回去?”

  岑殊此时实在疲于应对雪稚羽这些问题,却不舍得再凶他,只翻手拿出一块熟肉哄道:“变回去,好不好?”

  雪稚羽的目光果然被吸引到那块肉上,喉咙条件反射地咕咚了一下。

  但化为人形后开了灵智,人就聪明了一些,此时并不上当:“但是我就算不变回去也能吃饭啊。”

  岑殊:“可我不想给你。”

  雪稚羽无辜地看了看他,遂闭上眼睛,半晌又慌张地睁开:“啊,我变不回去了!”

  岑殊身上的灵压又有一瞬的起伏,只一下又被他压了回去。

  “那就睡吧。”他有些僵硬地说。

  雪稚羽歪了下脑袋眨了眨眼睛,似乎越来越不明白他的主人怎么这么能想一出是一出。

  但劳累了一天一夜,此时被岑殊这么一说,困意却真的如涨起的潮水般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

  少年人乖巧应了一声,张嘴打了个呵欠,接着猛然一折腰叼住了岑殊托着的肉块。

  岑殊猝不及防手上一沉,柔软的唇瓣擦着他的掌心,似是阖动下巴嚼了两口,紧接着,潮软的舌尖勾走他掌纹与指缝间残留的肉末汁水。

  那异样却熟悉的触感几乎让他勉力驻守的心神豁然大开。

  岑殊如同被抽了一鞭子般猛地收回手,指尖握进手心时似乎还能感受到皮肤下漫爬着的痒意。

  雪稚羽直起腰,眼底带着一种坏事得逞的窃喜。

  但窃喜归窃喜,他咽完食物却觉得变成人形也没什么好的,以前能吃半天的肉现在一下子就吃完了。

  他这样想着,像以往兽型时舔爪子清洁自己那样,混不在意地舔着自己的嘴唇。

  岑殊心底的怒火又升了起来:“从今往后,你不许再这样!”

  雪稚羽:“哦。”

  用盘吃用手吃都一样的嘛,雪稚羽根本不在意。

  况且他之前用盘吃得好好的,还是这人非要勾着幼豹在他手上吃,此时却又要变。

  雪稚羽觉得自己启了灵智后弄不懂的事情反而变得更多了。

  做人真是好难。

  雪稚羽也不再纠缠,只向后仰身瞥了眼床榻,问岑殊:“以后我也要睡在这儿吗?”

  他以前在墙角是有个小窝的。

  倒也不是不稀罕床,但这人总是在床上小几边待着,幼豹天性警惕,不想在岑殊身边睡。

  岑殊轻轻“嗯”了一声。

  雪稚羽也不反驳他,翻过身向床内侧爬。

  身后长长的尾巴随着他的动作从衣衫下伸了出来,行走间衣摆被尾巴微微挑起,隐隐约约露着连接弧度的腿根,直直撞向岑殊眼底。

  他霍然抬手,挥开锦被盖在雪稚羽身上。

  厚重的被子抖开来,泰山压顶一般把少年人盖了个严严实实。

  雪稚羽“嗷”了一声踹开被子:“我不要!”

  岑殊一个头两个大:“那就穿好衣服睡!”

  外袍本就不是好好穿在雪稚羽身上,此时被他这么一折腾,更是像腌咸菜一般拧巴在腰胯|间,露出与幼豹奶白胎毛一般颜色的四肢和胸膛。

  “不要!不要!”他大叫。

  “那便回你爹身边去。”岑殊冷眼看着他,“你爹不会逼你穿衣服、盖被子。”

  但他会逼着豹修炼。

  雪稚羽瞬间不闹了,滚了滚眼珠看向薄袍和锦被,一把将岑殊的外衣拉盖到头顶,闷闷道:“我穿衣服。”

  满床春色都被遮掩住,岑殊不再看他,敛袍继续坐回床边看向几上的棋盘。

  于是翻手星河又演算起来。

  只不过与之前的寂静无声不同,黑白棋子交替落在棋盘正中的交点上,发出有规律的“啪”“啪”声。

  岑殊的心沉到了谷底。

  雪稚羽就是他的小羽吗?

  岑殊无知无觉间开始思索千百年来,哲学家、数学家和心理学家不停探讨争论的问题。

  人到底是由“意识”还是由“记忆”决定的?

  如果一个人拥有另一个人全部的记忆,那么可以说两人就是一个人吗?

  如果一个人失去了以前全部的记忆,那么现在的他和之前的他还是一个人吗?

  假设将一切重来一次,如果雪稚羽亦会做出与当年薛羽同样的决定,那么失去以往记忆的雪稚羽,同以前的薛羽还是一个人吗?

  也许演算无错,雪稚羽也无错,他只是从头开始、重新出生了一遍。

  他还是他,但他亦已经不是他了。

  只能这样了吗?

  岑殊问自己。

  窗外风静雪静,里侧的雪稚羽已经睡熟了,喉咙里发出与兽型时无二的小呼噜声。

  他依旧还没掌握好对人形的控制,睡得四仰八叉,恨不得两条胳膊两条腿、并着一根与身长差不多的尾巴,一齐将整张大榻都占住。

  之前嚷嚷着热的人忘了自己身上已经没了兽毛,睡着后便又觉得冷起来。

  整张床榻之上只有薄衣冷被,以及床边暖烘烘的人,雪稚羽睡得人事不知,下意识就向热源靠去。

  岑殊内心凄风苦雨,这边雪稚羽却时不时向他伸只胳膊,搭上条腿,最后干脆整个人都蜷了过去。

  被人这么打岔,什么情绪都酝酿不起来了。

  本来盖在身上的衣袍又被雪稚羽缠得像条麻绳,仗着原型的身体柔软,睡出一个天怒人怨的姿势来。

  醒着时那股劲头褪去了,睡着时显得眉眼如旧。

  岑殊看了一会儿,躺下来抱着他。

  新生的肌肤在微冷的寝殿内噙着些许凉意,又被他人的气息熨得回温。

  雪稚羽觉得暖和了,缩起手脚向岑殊怀里蜷了蜷。

  微沉的呼吸打在岑殊胸口,好似之前很多个同眠的夜晚,他们都是这样如榫卯般镶嵌在一起。

  他心神动荡,忍不住垂首吻了吻怀里人的额头。

  夜雪中岑殊的唇瓣依旧带着炙热滚烫的爱意,啄吻过他的鼻梁,后又贴向嘴唇。

  唇瓣交错时,岑殊感到怀中人的呼吸猛地一窒。

  他停下来希冀唤道:“……小羽?”

  少年人向后微微仰了仰脑袋。

  “阿嚏!”紧接着脖子勾进他怀里继续呼呼大睡。

  岑殊:“……”

  -

  当一个人,要学会走路、好好穿衣、读书识字、使用工具。

  但是这些雪稚羽全都不会,岑殊要一一教来。

  岑殊不愿意让其着白,又不想让他穿以前小徒弟的衣服,便退而求其次找来颜方毓的旧袍改了改。

  分清反正、把胳膊伸进袖筒里都不困难,唯有系扣缠衣带的时候出了问题。

  十根指头根根分明,每根都能灵活活动,雪稚羽从前使爪子只会“张开”和“握住”两个动作,更别提做这些细致的活动了。

  雪稚羽岔开腿坐在床边,岑殊立在他面前为他演示如何扣上领口的盘扣。

  指尖微微用力,将纽结挤入扣绊,岑殊抬起眼睛问:“看会了吗?”

  雪稚羽正耸着鼻尖嗅他垂发间的香气,闻言猛然回过神来。

  他轻轻“啊”了一声,胡乱说道:“会了会了!”

  岑殊不置可否,只挑开他的领口让雪稚羽再扣一遍。

  雪稚羽低着头笨手笨脚地揪了会儿领子,那样看起来不像是系扣子,反而像是要脱给他看。

  “罢了。”岑殊轻轻拍开他的手,“以后便不穿这种领子。”

  少年人悄悄对着胸口松了一口气。

  岑殊睥睨着他,冷酷道:“但是衣带要会系。”

  雪稚羽情绪不高:“哦。”

  岑殊接着躬身替他缠腰束带,雪稚羽撑着床沿向人探去,像是想嗅嗅他的发顶,又像是想亲一亲他的眉心。

  清浅的呼吸微微吹动碎发,岑殊冷不丁抬起头,两人离得很近,呼吸交缠,鼻尖几乎要撞在一起。

  岑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雪稚羽若无其事地直起脖颈,坦坦荡荡道:“主人身上好香哦,是什么味道?”

  岑殊眼底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痛色,只问他:“会了吗?”

  “这个我真的会!”说罢,雪稚羽把宽宽窄窄的布条紧紧往腰上一缠,布头胡乱往缝隙里一掖,竟也真的掉不出来。

  岑殊勉强道:“可以。”

  于是宝蓝色镶金边的长袍套在雪稚羽身上,让他看起来像个什么世家娇生惯养出来的小公子。

  可轮到下半身时对方就没那么配合了。

  “不要穿裤子!”

  雪稚羽光着两条腿跳下床,又被岑殊勾着手指提溜回来。

  他现在威胁人已经很熟练了,此时亦很心平气和:“不穿裤子就回你爹身边。”

  雪稚羽转身背对着他,从两片衣摆中探出尾巴给岑殊看:“可是穿裤子没地方放尾巴!”

  岑殊被晃来晃去的长尾巴和若隐若现的臀线搅得心神不宁,烦躁道:“再废话就穿肚兜!”

  雪稚羽扭过头来好奇道:“肚兜是什么?”

  岑殊:“……”

  当然最后岑殊没给人穿肚兜,只是在长裤尾椎骨的地方剪了个洞。

  足有四五尺长的毛绒尾巴从圆洞里穿出来,雪稚羽咬着自己的尾巴梢,还是觉得十分不舒服。

  但当岑殊化出面镜子给他看时,雪稚羽倒是没那么排斥了。

  他也觉得自己的人形穿着衣服好像比较好看。

  雪稚羽照前照后地臭了会儿美,忽然指着镜中人道:“哦!我见过我!”

  他转过身对岑殊道:“主人将这个样子挂得到处都是,是不是就想让我天天看着,于是化形的时候也化成这个样子?”

  岑殊不知该作何解答,只好敷衍地“嗯”了一声。

  少年人眼眸忽然一弯,狡黠笑道:“那我化得这样像,主人要给我什么奖励?”岑殊哑然片刻,从袖中翻出一块熟肉。

  雪稚羽不动,只伸出三根指头。

  于是岑殊又默默翻出两块。

  少年人面上显出明显悔色,赶忙举起两只手,十根指头全伸出来冲着他。

  岑殊被他逗得想笑,却还是绷着脸手掌一翻:“一个都没了。”

  “不!”雪稚羽急忙去拉他胳膊:“三个,那就三个!”

  岑殊身上只有养豹的食物,只是蒸煮熟了,没油没盐,人吃起来定然是没什么滋味。

  既然已经化出了人形,岑殊想着,那以后也要准备些其他吃食了。

  不过今天还是只有这些。

  三块熟肉被摆在一只瓷盘里。

  岑殊:“不许用手抓。”

  雪稚羽看着盘子上摆着的筷箸,面上露出一种疑惑混杂惊悚的表情。

  在看过岑殊做的示范后,便只剩下惊悚了。

  人族恐怖如斯,为了向别族炫耀他们灵活的手指,竟想得出这种多此一举的行为!

  岑殊掂着筷子夹了夹:“?”

  雪稚羽艰难将筷子握了起来,拇指使劲一搓,勉强将竹筷搓出个叉。

  岑殊鼓励他:“嗯,继续。”

  于是他们继续了三个时辰,从白天练到日头隐没雪山顶,雪稚羽一口肉都没吃上。

  他摔下筷子“嗷”地一声扑向门口:“我不做人了!”

  然而还没扑出多远,雪稚羽忽地脚下一空,人又倒飞了回去。

  他在半空中翻了个跟头,正面扑进岑殊怀里,手臂压在那人胸口,对上一双漆黑幽深的眸子。

  少年人心口怦怦乱跳,勉力压下面颊上浮起的热意。

  岑殊双手架着他:“为何?”

  他缓过神来,将脑袋撞进对面人胸膛撒泼道:“学不会!当人太难了嘛!”

  岑殊目光复杂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最终似乎做出什么决定一般,慢慢将雪稚羽抱上膝盖。

  他手臂环过少年人的背脊,把筷子仔细放进雪稚羽手里,又握着他的手轻声道:“我教你。”

  岑殊的修长的手指包裹他的手,指腹扣着他的指背,胸口亦贴着他的背脊。

  他在身后人看不见的角度轻轻抿了下唇,压不住的红晕从双颊蔓上耳尖。

  好在岑殊的注意力并未在他脸上,只是握着他的手夹了一块肉递至他嘴边。

  雪稚羽张口就咬,吃得狼吞虎咽。

  岑殊把三块都这么夹给他,问:“这回学会了吗?”

  “这样就会。”他舔了舔嘴唇。

  -

  接着就是教育。

  岑殊找来识字用的各种启蒙书册,垒得有人那么高,每日便是读书识字。

  以前收小徒弟的时候岑殊目的不纯,几乎未尽什么师父的义务。

  如今重来一遭,倒是连本带利地都补上了。

  大抵是这世间再磋磨人不过的事情,都敌不过“学习”二字。

  雪稚羽学了两日便受不了了,奋起反抗道:“爹爹说过,我长大后是要做主人的脚力的。”

  言外之意就是,当个脚力而已,豹似乎也并不用学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吧?

  “你这样,要怎么做我的脚力?”岑殊从头到脚打量他一遍,凉凉道,“怎么骑?”

  雪稚羽被他噎得说不出话,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才憋出一句:“总能变回去的嘛。”

  岑殊不为所动:“那便变回去再说。”

  辩又辩不过,逃又逃不走,雪稚羽索性连人都不闹了,日日都是一副蔫蔫的样子。

  岑殊看在眼里,某天忽然为他寻来一摞话本。

  识了字的兽修很快就感受到小说的乐趣,倒没有前几日那么蔫了。

  接着岑殊又给了他一个小布袋,说凡是话本中有的东西,雪稚羽不知道那是什么,都可以从布袋里找到。

  于是雪稚羽的兴趣就更大了。

  这当然不是什么真的百宝囊,不过是同岑殊自己的袖里乾坤相通着,话本他大概筛选过,里面能出现的东西左右不过百十种,他早先便准备好,雪稚羽要什么他便放进去什么就是了。

  若有什么遗漏的,他到时也可以再去寻。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所以雪稚羽的“躬行”便是抱着话本没日没夜地看,不遇到生僻的字眼,一般也不去打扰岑殊。

  两人一个坐床边,一个倚床里,谁也不碍着谁。

  翻手星河早早便不再演算了,但既然都拿出来那么久,岑殊索性也没将它收起来,只是凝出黑白子,自己和自己下棋打发时间。

  他也不是真的想下棋,听着身后人翻书的声音,转身时带动床板的颤动,往往一盘棋就是一整天。

  在某个与以往无异的日子里,岑殊目光落在棋盘上,思维早已不知飘去了哪里。

  忽然间,葱白的指尖滚着夜明珠撞进了岑殊的视线。

  “这是什么?”

  雪稚羽不知何时已趴在小几边,将那颗由万万碎粒重新凝成的夜明珠拨来拨去。

  珠内细碎的裂痕在滚动间此明彼俺,在桌面上映出如星河般细碎的光。

  岑殊将它拢回袖里:“没什么。”

  少年人没有追问,只是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

  这天晚上细雪靡靡,打在斜支的窗棂上一片“沙沙”的响。

  雪稚羽捧出一套陶制器具来,拉着岑殊坐在檐下,说是要学话本里给主人煮雪烹茶。

  岑殊端起茶盏嗅了一下,抬起眼睛:“这不是茶。”

  “因为茶很难喝嘛!”少年人神色间一派自然,“别人家也会煮酒的。”

  岑殊不置可否,让他喝便喝了。

  酒液汇成一线划过喉管,先是一道沁凉,紧接着便从舌根一路烧到了胃底,整个人瞬间烫了起来。

  岑殊被辣得微微颦了一下眉。

  给雪稚羽的布袋里确实也准备了酒,只是岑殊当时并没有去尝,竟没想到有那么烈。

  其实酒劲这种东西,灵力随便一激便能化掉。

  但此时岑殊听着小火炉咕噜咕噜滚水的细响,看着面前絮絮而下的雪片,气氛闲适间,他忽然便觉得对此时此刻的自己来说微醺亦是难得,解酒未免不美,于是佐着面前的良辰美景,又喝了身边人奉来的一杯。

  于是两人坐在檐下,你一杯我一杯,你一杯接着还是你一杯,雪稚羽喂了人一整壶,撑着下巴小声叫他:“主人,主人?你醉了吗?”

  岑殊沉默了很久,后才缓慢地转头,涣散的目光落在旁边人的脸上:“……小羽?”

  “主人在叫我吗?”雪稚羽一派天真地问道,“我时常觉得你在看我,但又好像不是。”

  岑殊不答话,只是愣愣地望着他又叫了一声:“小羽。”

  雪稚羽蹭去岑殊身边,仰头向他凑近。

  “主人好像不开心。”

  少年人缓慢地说道,话语间呼出缠绵醉人的酒气。

  他的眼瞳在这无边夜色中呈一种幽邃的暗蓝色,直勾勾盯着岑殊:“我在话本子上看到人家说,取悦帝王有一种方法,叫做自荐枕席。”

  岑殊抬手扣着他的肩膀,微弱地清醒了一瞬:“……话本里没有这句。”

  雪稚羽无所谓地“哦”了一声,冲他张开双手:“要你抱我。”

  这熟悉的语调让岑殊重新恍惚起来,他似是被蛊惑般向对方敞开怀抱,将他抱了起来。

  长尾巴无声无息地缠上岑殊的腰,少年人同以前一样坐在他的手臂上,捧起他的脸垂首落下一个吻。

  轻柔的触感被酒精麻痹了大半,岑殊几乎没反应过来:“梦吗……?”

  对方笑嘻嘻道:“哎呀,喝傻啦。”

  岑殊:“……?”

  “快走啦,去床上。”他顺手捏了捏岑殊的脸,“我要冷死了。”

  话音落地的瞬间便天旋地转,两人跌进床榻里。

  岑殊滚烫地压着他,细碎的呼唤声迫不及待地埋进他侧颈:“小羽……小羽……”

  “是呀是呀,别念了。”

  烈酒像是一把钥匙,将岑殊长久以来压抑着的心打了开来。

  “师父很想你……”他难过地说。

  “唔。”对方沉默了。

  如果要回答“我也想你”,那多少有点违背良心。

  因为对于岑殊来说,他是寻觅了小徒弟良久,但对于后者来说,自己好像只是睡了漫长的一觉,再醒来时,两人就又见面了。

  于是他只能摸一摸那人的头发。

  岑殊似乎并未思考这反应所代表的意义,只是像每个失意买醉的人一样,混沌着继续道:“师父喜欢你……”

  他艰涩道:“师父爱你……”

  岑殊一生两辈子都克己复礼,似乎从未剖出过这么滚烫炙热的心肝。

  薛羽在这赤诚的爱意泼洒中猛地呼吸一窒,心脏砰砰跳了起来。

  他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忽觉得颈侧一湿。

  他揽着岑殊的背惊诧道:“师父你……是哭了吗?”

  岑殊亦有一瞬的僵硬,好似在这久违的称呼中蓦然清醒。

  酒气被逼散大半,他从薛羽上方撑起身,眉头紧皱着问道:“……你叫我什么?”

  窗棂下投进的阑珊的雪光,从墨发千丝万条的垂落缝隙间钻进来。

  于这微弱的亮意中,薛羽看见上首的人脸颊上晶莹的泪痕。

  哇!

  他心想,漂亮老婆哭起来梨花带雨的样子也好漂亮哦!

  岑殊俨然完全明白了。

  可不知是刚刚心神动荡太过,亦或是此时景象依旧恍然如梦,岑殊发觉自己内心竟十分平静。

  “什么时候醒的?”他听见自己问。

  薛羽忽然来了兴致:“你猜?”

  对方没答话,只是撑在他上方,久久地看着他。

  岑殊本就漆黑的虹膜在夜色中宛然与瞳孔完全一色,看起来愈发深沉幽邃。

  直到薛羽以为刚刚这人清醒的样子只是昙花一现,他根本还是醉得稀里糊涂,却见岑殊忽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轻、很浅,像三月时拂过新柳的微风,吹开了薄冰,吹皱了春水。

  亦吹乱了别人的心。

  “小骗子。”

  他牵着唇角,眼底一片柔软的湿意。

  薛羽痴痴看了他半天,好容易才找回声音:“谁……谁让你当时就是这么骗我的!”

  “还骗了那么久……”他理直气壮道,“我骗回来一次,咱俩就算扯平了!”

  “好。”

  岑殊像是怕他反悔般很快答道。

  薛羽见他答得那么轻易,又讨价还价道:“不不,当年你在鸿武宫那样、那样戏弄我,之前还趁我睡着时偷亲,怎么说还是我比较吃亏,你要再还回来。”

  岑殊定定看着他:“好。”

  薛羽滚了滚喉咙支吾道:“唔唔,那我们——”

  他话音未落,却见头顶的岑殊忽然跌了下来,砸在他身侧的床榻上。

  长而卷翘的羽睫掩住眼睛。

  岑殊早已是强弩之末,从十沙雪域离开的那一日起便一直绷紧的神经陡然松懈,这人竟然直接睡了过去。

  这回换做薛羽:“……”

  -

  距离十沙雪域地宫之变已过了许久的时日,世间的气息基本趋近稳定。

  极北之地的雪山山头虽说晚了一步,却也避免不了被混沌气蔓延。

  颜方毓攀了上万阶白玉阶一路蜿蜒至山顶,进门时已是气喘吁吁,落座后话未开口,先干了三大碗茶水。

  “这山门可算是开了,我说你们闭山那么久,不会就这样一直在床帏厮混吧!?”颜方毓看着床榻上的情态,把茶杯往矮几上一砸,上气不接下气道。

  这边岑殊先是一顿,复又有些无奈。

  自己根本就是当局者迷了,只顾眼前事,却没发现以往的记忆其实早已不再陷落,而如果他更早一些放山脚下徘徊的颜方毓上来,可能早就发现了那小骗子的端倪。

  薛羽是晚上不想睡,早上不想起,此时更是半点不见外地伏在岑殊腿上打盹儿,肩上搭着明显不属于自己的外衣。

  闻言,他从矮几上探出半个脑袋,看着对面形容十分狼狈的颜方毓好笑道:“师兄你缺氧啊?”

  颜方毓:“什么意思?”

  薛羽愣了一下,有些迷茫地说:“我也不知道。这个词好像忽然就从脑子里冒出来了。”

  颜方毓没好气道:“你就糊弄我吧!”

  “不是,”薛羽摇了摇头,露出一副思索的表情,“我好像……好像并不是此间之人。”

  岑殊捏着茶盏的手指无意识地紧了一下。

  薛羽浑然不觉继续道:“来这儿好像就是为了——”

  颜方毓很有眼色地打断他:“哎呀,不管是此间还是彼间,你是师尊用了万万功德栓回来的宝贝,决不能再跑了。”

  薛羽偷偷觑了一眼岑殊,无辜道:“其实旁的我也不记得什么了。”

  薛羽直到最后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未来的人,还是像最开始猜测的那样,是有祂构建了自己的记忆。

  而当他第三次重生时,脑袋中关于前世的记忆已经完全褪色消逝,是万万人的功德金线将他拴在了这里,与不知存不存在的未来失去了全部联系。

  也许那些文明和生命,在他的一散中永远被时间长河所吞没,但亦有更多更多的生命因此而得到延续。

  薛羽想着,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三维碳基生物,那种拯救银河系的事情,还是让高维生物去烦恼吧。

  “哎,这就对了。”颜方毓摇开扇子,“我此番来是有正事要说的,被你一打岔差点给忘了。”

  原来在两人没参与的这段时间里,魔族的居住地已重新规划完毕。

  此时的修真界与千百年前截然不同,千年前的灵气蕴养,再加上全民修仙的推行,致使人类整体寿命有了非一般的突破。

  专注修仙的仙府,和资质不佳便转去进学的学府已成了分庭抗礼的姿态,人们亦知人言可畏,拳头早不比笔杆子硬气多少。

  于是处于弱势的魔族率先被学府庇入麾下,那些蠢蠢欲动想夺取“炉鼎”的世家仙门也只好偃旗息鼓。

  然而人魔两族本就是相促相生的关系,魔族聚集的附近必有人族扎堆,浊气鼎盛的地方才有魔族迁去。

  也许千百年之后,大家终于能和谐相处的时候,两族亦会如天上的繁星那般遍布整片大陆。

  生生不息。

  -

  颜方毓的气息渐渐远去。

  薛羽头顶的耳朵动了一下,转头问道:“啊,师父你怎么又把山门关上了。”

  岑殊眸色幽深地望向他,声音低沉:“之前有人说过,咱们还没有算账。”

  薛羽拖长音“哦——”了一声,笑嘻嘻道:“师兄说的,床帏厮混嘛。”

  说罢,他支起胳膊,学着祸世妖姬的样子gay里gay气地倚进岑殊怀里,指尖在他胸口画圈圈:“我才刚化出人形呢。”

  刚化出的人形似乎还带着豹崽的某些特性,勾着人时似乎连骨头都是软的。

  岑殊喉结略略滚动一下,垂下眼睫看他:“所以?”

  “所以主人千万不要怜惜我这朵娇花啊——”他故意用之前那种粘连软糯的语调说道。

  岑殊一顿,随即又气又无奈。

  他气小骗子忍心骗他这么久,又无奈自己竟这么久都没有发现。

  但情人间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能用一种东西来讨。

  岑殊是看得见吃不着,薛羽自己又何尝不是。

  他抬起头要去亲人,却忽地天地翻转,被人按在床上。

  “啊啊啊!”薛羽忽然大喊,“你压着我尾巴了!”

  岑殊抬了下膝盖,一道白影“刷”地抬起来被薛羽抱在怀里。

  他瞪着人气势汹汹地警告:“先说好,算账可以啊——但是我的尾巴,和头顶的耳朵不能摸!”

  “都怪你当时给我喝血结果害得我提前化形,现在想消都消不掉,”他理直气壮地埋怨道,“命门知不知道,很脆弱的嗷!”

  岑殊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一把将薛羽掀翻在床,握住尾巴梢故意逆着毛捋了过去。

  薛羽短促的尖叫声埋进枕头里。

  那是一种很难用人类感官所形容的感觉,他的声音很快变了调。

  岑殊把蓦然软下来的长尾巴绕在自己手腕上,抓住尾根将身下的少年人拽向自己。

  啊,他真是苦尾巴久矣。

  …………

  ……

  昨夜的细雪已停,雪化的枝头露出点点绿意。

  窗子内外春色都正好,他们的修真界还有悠长的寿命,而岑殊亦有漫长的时间,可以仔仔细细地罚他。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虽然各方面都没有写到位的,但毕竟母不嫌子丑【落泪。

  接下来就是番外了,我会在目录写清类型,大家看需买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