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穿越重生>明月席地而坐>第180章 星移

  虚耗离开后,步尘容微微蹙眉,但也不想继续之前的那个话题,松开了捂住步尘安耳朵的那双手,对着他那双带着点疑惑的澄澈眼睛,微不可察地深吸一口气。

  “除此之外,聂公子应该还有别的事情要和我说吧。”她说道,“虽然这里面还是很乱,不过好歹能够住人了,山间露寒霜重,难防寒气侵扰,你若是不嫌弃,不如先进来坐一坐?”

  聂秋本来想要出言婉拒,侧眸又看见她身后的小孩儿,于是只得答应了下来。

  宅邸中的落叶还是那样的厚,仿佛时间在这里刻意放慢了脚步,一切都像之前所见到的那样,落叶堆叠了几层,被烧得焦黑的矮楼静静地矗立其中,门窗紧闭,偶尔传来几声刺耳尖锐的嚎叫,屋檐处垂着的铜铃便晃动起来,渐渐将那些不寻常的声音安抚下去。

  当初看到的那些记忆像是忽然苏醒过来一般,在他脑海中浮现。有时候是步尘缘抬眸望向被巨大宅邸所遮蔽的天际,悠悠叹息的场景;有时候是步尘渊站在一树繁花下,唇边带血的场景;有时候是步尘容笑眯眯地冲他们二人撒娇的场景……最后都停在了步尘渊跪在洞穴中嚎啕大哭的那一幕,停在了孤身一人站在宅邸中的步尘容,眼里所承载的千万山水。

  恍如隔世,聂秋想,尽管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但对于步尘容来说,痛苦还在向前延续。

  他原本希望步尘安能够将步尘容从那种孤独的、封闭的情绪中拉出来,然而,他人的陪伴能够带来的慰藉终究是有限的,步尘容的想法或许正在产生改变,却还需要很长时间。

  步尘容轻而易举地推开祠堂沉重的大门,用的是那只仅剩的手臂,另一只垂在身体的一侧,毫无生气,伤口虽然已经愈合了,但是缺少的那截骨头,永远也不可能再生长了。

  和外面的寒冷不同,里面放着样式古旧的暖炉,正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步尘安搓着手,轻车熟路地小步跑了过去,窝在旁边的软垫上烤火。

  见此,步尘容无奈地笑了一下,抬手示意聂秋也坐过去。

  理好衣摆,坐下来之后,聂秋恍如福至心灵,仰头朝祠堂的顶部望去。

  密密麻麻的棺椁就悬在上面,漆黑的,绘有暗金色的步家家纹,用粗大的锁链固定,纹丝不动,沉默地凝望着步家的兴衰,见它被万人推崇追捧,见它在众人的心中淡去。

  那些棺木中的都是步家历代家主,步尘缘的遗体回到步家之后,兴许也是其中一个了。

  聂秋这么想着,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看向坐在他对面的步尘容。

  他们之间有个低矮的桌案,上面铺了层颜色暗淡的绸缎,绸缎之上,又有一个状似于舆图的东西,线条横纵交错密布,山河湖海的纹路隐于凸起的星位中,通体呈紫棠色,泛着浅淡的金色光芒,有如无意间撒下的繁星,剔透明亮,仿佛是用紫玛瑙精心雕刻而成的艺术品。

  但这肯定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摆设,步尘容既然将它放在此处,就肯定是有用的。

  聂秋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将他们在镇峨打听到的消息大致和她讲了一遍。

  他有意没有说出“昆仑”二字,一笔一划,用手指写了出来。

  “然后,田家人找上了你。”步尘容顺手让昏沉沉睡过去的步尘安靠在自己的身上,沉思片刻,说道,“如果她真的是田家后人,那么,你无须担心她会对你造成不利。依我所见,她应该不会在这种地方骗你。田家窥探天命,长期以往,也会遭受反噬,田家的家规又与步家不同,后人即使不想当天相师也是无妨的,所以一些人会选择另谋出路。”

  “步家的反噬表现在被所驱使的厉鬼侵蚀,至于田家,我曾听说过,田家许多赫赫有名的天相师都在窥探天命的过程中,在卜卦的过程中,突然陷入迷失,从此疯疯癫癫,心智全无。”她继续说道,“是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还是因为看到的东西太多,没人知道。”

  “你口中的那个田家人,兴许正是因为以前经历过这些,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聂秋凝视着面前的步尘容,问道:“那你呢?你现在所做的一切不也是在窥探天命吗?”

  “对于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步尘容如此答道,“我本来就走向了灭亡,它一直都在那里,我现在的举动不过是让它也朝我迎过来罢了,聂秋,你真的不用担心我。”

  她想了想,准备换一个轻松的话题:“她既然提到了三大天相师世家,就必然绕不过青家,我以前鲜少听到青家的传闻,田家呢?田家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东西?”

  步尘容终究还是问到了这个问题,铜铃中的虚耗一言不发,将选择权交到了他的手里,让他自己选择,到底是将残酷的事实说出口,还是要她永远活在幻梦之中。

  聂秋莫名想到了另一个人,田挽烟。

  田挽烟身在田家,身边因为卜卦而陷入疯魔的人数不胜数,她见过太多了,久而久之,她的性格也在这样的环境下渐渐地成了今天这样,要活得痛快,不要活得清醒的样子。

  但步尘容全然是一副不在乎的模样,她不在乎所谓的后果,不在乎生前死后的苦痛,她就是要知道真相,知道前路去往何方,知道末路到底何时到来,然后她会扫榻相迎。

  一个是对这世间仍有留恋的人,一个是对这世间全无留恋的人,想法自然不同。

  聂秋闭了闭眼,一字一顿,说道:“青家从未覆灭过,他们是生者,他们是死者,是赢家,也是输家,时至今日,他们仍旧行走在生死的边缘,就在此时此刻,就在这里。”

  之后,他将田挽烟告诉他的那些秘辛全盘托出。

  步尘容抬眼看向聂秋身后的半空中,一红一青,红莲二鬼正盘膝悬在那里,脖颈上缠着绘有繁复术法的锁链,似是感觉到她的视线一般,旋过身,低头看了过来。

  然后,莲鬼忽然睁开了紧闭的双眼,漆黑如墨的血液从它眼眶中流出,在脸颊上久久地停留,堪堪垂在它下颚处,将落未落在那双全然是黑的瞳孔中,并蒂莲盛放又枯萎,诡异中透着一股圣洁,仿佛能够看破一切虚妄,容纳春秋四季,天地八荒。

  它的嘴唇动也没有动一下,步尘容却知道它笑了。

  笑着,说:“这虽不是你我第一次见面,却是第一次以这样的身份见面。”

  “步家的家主,幸会。”它的声音冰冷,缓慢,像蜿蜒爬行的蛇,“吾乃青家家主,青君。”

  聂秋什么也没听见,只看见步尘容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青君。”步尘容将这两个字反复地念了又念,终于,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问道,“我听闻青家未过三代便毁于一旦,难道您就是百年前……青家最后的一任家主吗?”

  她想说,百年啊,普通的魂灵不过两三年就会被欲念所侵蚀,完全失去理智,再过五年,最多五年,就会将前尘的一切往事忘得干干净净,形同傀儡,在天地间漫无目的地游荡。

  霞雁城的谢慕是个意外,他天生就是当天相师的那块料,又有四方开天镜守魂,所以才能勉强维持住理智,没有去碰活人的生魂,没有见血,也没有陷入癫狂的境地。

  可是面前的魂灵却说它是百年前,第三代青家的家主,怎么可能?

  “吾知晓你在惊讶什么。”青君淡淡地说道,神情虽是平和的,眉眼间却有股浓郁的邪气,“那些事情,吾也不是全然记得,况且,如果能够时时刻刻都能保持清醒,二十年前的惨状就不会发生。只论这一点,青家欠下的人命是永远也还不清的。”

  “那么,聂秋所说的,都是真的了?是您选择了渊哥,而不是他选择了您?”

  青君道:“吾比较中意他。只不过,看来步倾山还是选择了步尘缘作为家主。”

  步尘容深深地呼吸,又吐气,反复几次才使情绪冷静下来现在还不是追问的时候,她提醒自己,有些东西,有些关于步家的、青家的东西,不是聂秋该知道的事情。

  想明白之后,步尘容先是起身向青君行了一礼,说道:“此前晚辈多有得罪,希望您不要往心里去,刚才的问题,也劳烦您为我解答了,之后晚辈还要许多话要问您。”

  青君料想她是心有顾忌,于是颔首示意,没有多说什么,重新闭上了那双眼睛。

  紧接着,步尘容看向聂秋,略带歉意地说道:“抱歉,我之后与青家家主还有要事相商,所以只能让生鬼代替它跟随你了,如果遇到无法解决的事情,以铜铃告知我即可。”

  聂秋点头表示理解。

  步尘容揉了揉太阳穴,思索片刻,说道:“前些日子,我算了算你和方教主的卦象。我知晓你体谅我,没有追问我与青家家主的那番对话。人人都有无法言说的秘密,你我亦然,所以我也不追问你了,只将结果说与你听罢,至于怎么做,就是你的事情了。”

  “聂秋,你之后的命数,我完全看不见,恐怕也没办法帮上什么忙了。”她说,“不过别的事情,我仍然可以窥探一二。比如,方岐生此行没有危险,不过会遭遇变故,直接影响到他之后的命数,我说不上是好事,也说不上是坏事,只能说是好坏参半吧。”

  “至于覃的事情,我能察觉他那头左支右绌,像是遇到了什么麻烦,然而我从未和他见过面,只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他,也无法推算他那件事的结局到底如何。”

  “我知晓了,多谢。”聂秋提醒道,“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凡事都该以自己为重。”

  他话已经说到这里了,无论步尘容最后做的决定如何,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了。

  步尘容沉默着点了点头,目光飘忽,随意地从面前做工精致的舆图上一扫而过。

  然后,她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煞白,甚至是知晓莲鬼就是青家家主的那一刻,她的表情都没有像如此这般惊愕,也没有像这样的……忧心忡忡。

  舆图上似乎呈现着一种奇特的卦象,至于是哪里奇特,寓意又是什么,聂秋不清楚。

  “这万象舆图,是田家的东西。”步尘容并未解释她是从哪里得来的,皱着眉头,说道,“移星易宿,龙蛇起陆,星辰汇聚,四象翻覆,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卦象。”

  “你知道上一次出现这样的卦象是在什么时候吗?”见聂秋答不出来,步尘容好像也没有想从他那里得到答案,咬了咬牙,语气带笑,是那种不敢置信的、自我怀疑的嗤笑声,“我从古书里看到过,上次出现这样的卦象是在黄帝与蚩尤的那一战,也只是两象颠倒罢了。”

  “放在以前,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信的。”她边抬手去晃睡熟的步尘安,边说道,“但是,我的长生,你的重生,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情聚在一起,反而显得它正常起来。”

  步尘安迷迷糊糊地醒了,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如同梦游一般的,坐直了身体,半阖着眼睛,倾身朝万象舆图的方向靠过去,聂秋都怕他会打翻桌案,但他的脑袋在即将磕在边角尖锐的高山上时,猛地停住了身子,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僵在了半空中。

  随即,他从厚实的棉被中伸出了小手,轻轻地,点在了某个地方。

  步尘容从始至终都是静静地看着,直到这时候才抬手托住了步尘安的身体,将他重新揉进了棉被中,小孩儿就像是根本没醒过似的,很快就靠在她身上重新睡了过去。

  “事态不对劲。”她指了指步尘安之前碰过的地方,说道,“有什么东西在向那里靠拢,就在今夜,终于聚集在了一起,引得星象颠倒,天地失色,所有人的命数将会因此改变。”

  步尘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没有直接说出口,只是道了句:“那里,绝对不要去了。”

  聂秋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万象舆图上,山河皆相似,又有线条密布,若不是极其熟悉,曾亲自踏过这人间山河的人,很难看出那上面的方位。

  但是聂秋只一眼就知道步尘容所说的地方是在何处了。

  是那个承载了他漫长回忆的地方,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皇城,邀仙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