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穿越重生>明月席地而坐>第61章 断刀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

  聂秋将自己从泥沼般的记忆中抽离。

  他现在不是十五岁,也并未身处黑云笼罩下的沉云阁。

  他现在的这副身体二十岁,正身处邀仙台,举行祭天大典。

  痛苦吗?

  痛苦过的。

  聂秋重生的那天,在望山客栈的屋檐上坐了一夜。

  他想他大概是幸运的,三壶月给了他重新来过的机会。

  他又想,他大概也是不幸的。

  如果不是二十岁这年就好了。

  如果能更早一些,在十岁那年,就算是十五岁那年也好,赶在剿灭贼寇之前,赶在寒山被带入山谷之前,赶在沉云阁覆灭,一夜之间血流成河之前。

  至少他还来得及改变一切,常灯,殷卿卿,汶五,汶三……他们都不会死。

  这漫长的几年时光珍贵又美好,对他来说就像是耗尽了一生,然而他只不过用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来回忆。也无人知晓这个端坐在祭坛上的大祭司,内心实际想的是什么。

  聂秋垂下眼睛,静静地听着耳畔的鸣鼓奏乐,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

  这背上的伤口是他逃离沉云阁的时候留下的。

  或许是因为背负血海深仇,所以那些身着黑衣的贼寇没有一个懈怠的。

  就在他四处逃窜的时候,被人发现了。

  身后的追兵跑得很快,把距离咬得死死的,即使聂秋想要借助自己对沉云阁的熟悉来甩掉那群人,也只是徒劳之举而已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身后的人越来越多了。

  他的情绪大起大落,又没有吃晚饭,拿起含霜饮火双刀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自己腹中空空,浑身无力,没办法和他们周旋太久。

  沉云阁三面环山,剩下一面是有人把守的竹海,想要甩掉身后的追兵,唯有翻越那座沉云阁背靠的高耸山脉,宛如天堑一般的连云山。

  连云山崎岖陡峭,山上的毒虫猛兽数不胜数,正常人都不会想到从那里逃走。

  但是他现在只有这个方法了。

  慌不择路的逃亡。

  兵器相接声,骂声,叫声,哭声。

  还有铺天盖地的血腥气息。

  这就是他对那一夜全部的印象了。

  也是那时候太年轻了,没顾及到后面的事情,被追到断崖边的时候才知道绝望。

  本能的反应让聂秋侧身躲过了致命的一击,磨得极快的弯刀从左肩斜斜地砍下去,几乎划过了整个背部,最后堪堪停在了右侧腰际。所过之处鲜血横流,皮开肉绽,好像就差一点就能够把整个背部都削下来,劈开血肉骨骸,将人砍成两段。

  他痛得视线模糊,脚下一滑,坠了下去。

  连云山高耸入云,断崖深不见底,又无捷径能下去,那群人在悬崖边上观望了一会儿,只看得见底下黑得像张血盆大口的深渊。

  纵使是最凶恶的贼寇都感到胆寒。

  所以他们没有找下去,而是转身离开了。

  这底下这么深,人落下去肯定是活不成的。

  就连聂秋也觉得自己会死在这里,一切到此为止。

  明明背上是那么痛,痛得他眼前一片白茫茫,明明断崖的风声是那么的利,几乎要在他的身上划出口子,明明正向着深渊堕入,但是聂秋却清晰地感觉到手腕上有一丝一缕的痒意,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柔柔地蹭过了那块皮肤。

  是师姐留下的刀穗。

  聂秋霎时清醒过来,反手拔出饮火刀,狠狠地插入崖壁中。

  刀锋与石壁摩擦碰撞,发出刺耳的声音,溅出了零星的火花,一瞬间照亮了幽暗的崖底,也照亮了崖壁上虬枝丛生的怪木。

  聂秋感觉到有树枝划破他的皮肤,强硬地撕开了脊背上原本就很深的刀伤。

  鲜血或许在不断地流出,汗水从额上滑落,濡湿了他的眼睛。

  他的手脚发软,可还是不肯放手,紧紧地用那只颤抖的手握住了饮火刀。

  刀柄是冷的,刀身是冷的,是金属的温度,但上面却流转着火焰似的华光,浅浅的,好似也为他带来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黑暗中,少年向深渊的更深处滑落。

  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风声,虫鸣声,全都绕过了他。

  聂秋模模糊糊地想到,他必须得活下去。

  他是沉云阁的关门弟子,也是仅存于世的最后一个弟子了。

  若是落入了黄泉,途经三生石的时候遇见了其他人,他又怎么敢面对他们?

  细长坚硬的饮火刀嵌在石壁中,不断带着他下沉。

  最后颤颤巍巍地,喀嚓一声断成了两截。

  聂秋登时失去了缓冲的余地,直直地坠了下去。

  砸在崖底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可能都碎了,吐出一大口血来。

  清脆的声响不是他的幻听,而是他的骨头真的断了几根。

  聂秋大口大口喘息着,极力将喉头的血咽了下去。

  头顶的夜空中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是漆黑一片,好像张巨大的帷幕。

  他匍匐着向崖壁挪去,用手肘一点点地拖着动弹不得的身体前进,最后硬生生忍着剧痛,支起身子,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靠在冰冷坚硬的石壁上,昏了过去。

  这只是他落入悬崖的第一天。

  后来的日子,若是晴天,他就得靠嚼那些野草野花来汲取水分。

  若是山间下了大雨,那便是最好的。

  聂秋仰着头,张口去接从空中落下的雨珠。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山中的雨,怎么尝都有股血腥味。

  咽下去,就像饮下了血一样,火辣辣的,灼烧着腹部。

  他用雨水填饱了肚子之后,这才有心思去想其他的事情。

  这连云山的悬崖高而险,他如今落入了崖底,也不知道何时才能找到出去的路。

  这还是其次,首先得先把一身的伤养好。

  幸好聂秋正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身体健康,虽然伤的重,或许也有内伤,但至少他能够感觉到外伤在渐渐结痂,皮肉重新长好。

  饮火刀断成了两截,和含霜刀一起被他放在了旁边。

  至于饮火的刀鞘,在聂秋落下山崖,情急之下拔刀的时候不知道落在哪儿去了。

  他艰难地伸出手臂,轻轻用指腹摩挲着刀身的断口。

  从此之后,只剩含霜,再不饮火。

  雨下得越来越大,逐渐盖过了聂秋心中的声音。

  他不遮不掩,仰起脸,任由雨水打在他的面颊上,在眼窝处聚成一汪小池。

  聂秋原本不愿意再去回想往事,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汶五。

  那个年纪与他相仿,总喜欢找他切磋的人。

  聂秋和汶五经常切磋,有时候聂秋赢了,汶五叫他一声师兄,要是汶五赢了,就是聂秋叫他师兄,一开始还会抵赖,后来两个人渐渐混熟了之后也不生分了,该叫的就叫。

  要说他们是怎么混熟的,契机其实就在一个雨天。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和今天一般大。

  原本聂秋准备出门的时候就发现天气很阴,在下细细密密的小雨,不过下得并不大,而且已经和汶五约好了,他不可能就此爽约,即使汶五不去,他也得去那儿等上一等。

  去了之后,汶五也在。

  两人都没有撑伞,汶五见他来了,手一撑就翻上了比武台。

  毕竟是切磋,聂秋也没有多言,跟着上去了。

  他们一个拔剑一个拔刀,先做好全套的礼仪,表示谦让,然后才准备动手。

  结果天上传来了一声雷鸣,一道闪电划过,大雨就哗啦啦地倾盆而下了。

  聂秋和汶五被淋了个彻底,两人愣愣地对视了一下,都看见对方浑身狼狈的模样。

  “我说”

  大雨中,汶五的声音听不真切。于是聂秋大声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不避避雨吗?”汶五更大声地说道,声音盖过了雷鸣,“我要是淋雨淋生病了,师父会骂我的!”

  聂秋莫名笑了一下,“好!”

  这是他们头一回正常地聊天。

  两个落汤鸡收回了武器,找了个小亭子躲雨。

  拧一下衣角,都能拧出一大滩水出来。

  躲在小亭子里,身上冷得很,上牙直撞下牙,恨不得缩成一团,又顾忌身边的人好歹也算是自己的对手,就不好意思这么做,只能绷着一张脸假装若无其事。

  结果两人一对视,这才发现对方也冷,一下子就绷不住了,双双大笑起来。

  两个男孩子之间的冰释前嫌,就只是因为这么简单的一个对视。

  笑完过后,汶五耐不住寂寞,主动打开了话匣子:“你说他们会来接我们吗?”

  聂秋想了想,“师姐应该会来接我,师父这时候可能已经睡下了。”

  “唉,我师兄师姐可能都不知道我出门了。”汶五一脸羡慕,“我都不盼着我师父能来。”

  结果先出现的果然是撑着伞的殷卿卿,她手里除了另外一把伞以外,还拿着一件厚厚的狐裘。看见了汶五之后,她明显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竟然没人来接他。

  “只找到两把伞,雨下得大,我就没叫师父来。”殷卿卿把狐裘披在聂秋身上,给他系好,淡淡地解释道,“师父去烧上了水,你回去就可以洗个热水澡。”

  汶五越看越心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觉得自己的前途实在是惨淡。

  殷卿卿实在没办法忽视他,犹豫了一下,说道:“要不这把伞你拿去吧。”

  这么大的雨,两个人撑一把伞,肯定会有一个人淋湿的。

  汶五本来是不想接的,但是看看外头连成雨幕的大雨,还是厚着脸皮点了点头。

  他正要伸手去接的时候,雨幕中忽然又出现了一个身影。

  “小五,你在吗?”

  那道人影远远地喊道。

  汶五一下子就将伞推回给殷卿卿,起身大声回应道:“大师兄我在这儿呢!”

  腰间挂着一柄名为“乱盏”短剑的俊朗男子循声走了过来。他没殷卿卿那么细心周到,手里没拿别的伞,也没拿什么狐裘,但是汶五马上就高兴了起来。

  汶一先是向殷卿卿和聂秋打了个招呼,低头一看他这个小师弟,惊道:“你哭了?”

  “呜呜呜,我还以为没人会来接我,大师兄”

  汶五上气不接下气。

  汶一用手擦去他脸上的泪珠,哄道:“没有的事。汶二师兄在厨房熬上了热汤,汶三师姐给你房里烧上了暖炉,汶四师兄……他好像很困,现在还在睡觉。”

  “那师父呢?”汶五的脾气一下子上来了,委屈巴巴地口出狂言。

  “师父……”汶一明显顿了顿,“回去叫师父也哄哄你。”

  汶五还是怕汶云水的,脑子清醒过来,吸了吸鼻子,“算了!”

  他转过头,看见聂秋背过身子,肩膀耸动,就自暴自弃说道:“你想笑就笑吧。”

  于是聂秋真的就笑出了声。

  想到这里,淋在暴雨中,浑身上下没有哪处不疼的聂秋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只是可惜这回没人再陪他等雨停,也没人会来接他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