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的事宜都是老头的几个老友操办着的,村里喊了人过来帮忙。
寿衣和棺材什么的,老头活着的时候早就准备好了。
冰棺是养母出钱租的,包括搭的棚子什么的,基本都是养母弄的。
周雅不是第一次面对亲人过世了,但他对于这些事还是完全不懂。
好在豆腐婶她们都在,说不用他操心,她们会帮忙的。
于是周雅混混沌沌的,走着形式。
丧礼举办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早上,村里几个青壮年肩着棺材,抬着往山上去。
沿路撒着纸花,和尚唱着哀歌,细数着老头生前事宜,喊着魂兮归来。
鞭炮扬起一阵硝烟,漫天的雾,白色的纸花在雾中飘散。
周雅手里捧着老头的牌匾,头上绑着白色的带子。长长的带子被风吹得扬起。
他顺着纸花落下的方向看去,顾江河站在石头上,叼着烟,看过来。
隔着人群,隔着硝烟,隔着顾江河脸前萦绕的烟。
周雅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能感觉出来,他在看着自己。
很认真的看着自己。
他有些仓促狼狈的收回目光,一个不留神,差点绊到路边的石头。
身形不稳的往前跌时,周舒然适时的伸手扶住了他,轻声道:“小心。”
周雅胡乱点着头,盯着路面,不敢再东张西望。
他看不到的地方,顾江河在他往前跌的那一下,着急的伸出手。
然后遥遥的看着周舒然将他扶稳了。
不禁有些不自在的笑了一下,讪讪的收回自己的手。
也是,离这么远,也扶不住啊。
他伸手将嘴巴上叼了半天都没吸上一口的烟取了下来。
再抬首望去,就只看到周舒然看过来的眼神。
周雅低着头,发带飘在脸旁,根本看不见脸。
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
棚子拆掉了,桌椅板凳也都收走了。
整个现场只余着一些装好的垃圾袋,等明天早上,垃圾车过来收走,就完全看不出这里前两天发生过什么了。
豆腐婶接着水管,穿着套鞋在那冲洗着周雅屋前的地面,阿娇拿着扫把在那一边扫,一边喊着:“这边这边,这边再多冲点水。”
正忙着,抬头看到周雅站在那,于是笑了:“弄完了啊?”
周雅点了点头:“嗯,完了。”
他伸手接过阿娇手里的扫把,朝豆腐婶道:“剩下的我来吧,麻烦你们了。”
豆腐婶害了一声,摆了摆手:“这有什么麻烦的,都是邻居,谁家还没点事了?”
这边也确实只有一些收尾工作了,她便没再客套,跟周雅交代了几句,说那你自己慢慢弄,便招呼着阿娇要走。
阿娇有些不情愿,抬眼看向周雅,发现他还精神恍惚着。
她有些担心,小声喊了一声:“雅哥?”
周雅被她一声喊回了神,浑身震了一下,才缓缓看向她:“怎么了?”
阿娇有些担忧:“你一个人,没事吧?”
“没事,”周雅笑了笑,“能有什么事,你忙去吧,你妈在那喊你呢。”
豆腐婶喊了好几声,再喊都要发脾气了。
阿娇看了她妈一眼,有些怂,又看了看周雅,迟疑道:“那我先过去了……你有事喊我啊。”
虽然也不知道周雅能有什么事,喊她又有什么用。
周雅点了点头,笑着目送她跑回去了。
过了许久,才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意。
养父养母只有第一天在这里,第二天就因为有事离开了。
不过这边的钱都是他们出的。
周雅本想把钱给他们,转账给养母,又被退回来了,说是就当给他过生日了,毕竟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没给他过。
周雅也没再推辞。
只是莫名有种荒谬感。
这种礼物的吗?
他知道养父母并不欠他什么,仁至义尽了,真的仁至义尽了。
如果说原本还有点什么怨气的话,养母那天过来跟他说话,他看到养母湿了眼眶的时候,也全都消散了。
就只是有些难过。
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吗?
还是只有他的日子过得比较难呢?
走到最后,就是一个一个的,都离开了。
就只留下他一个人。
空荡荡的,站在这里。
村里修完路之后,又进行了水电的整改,这边用的水都统一换成水库的了,水泵也换了大功率的。
不用再跑好远去挑水了,也不用担心时不时的停水停电。
山里弄了几个基站,信号也稳定下来了。
移动搞活动,说什么扶持农村,无线网一年也就两百多。
虽然说信号不是很好,但胜在便宜,充网费还送了一部触屏的老人机。
老头拿着新手机不太会用,周雅教了许久,他才知道怎么给人发视频。
刚开始那几天,老头有事没事就给几个大爷们发视频,搞得大爷们烦不胜烦,笑话说就不该让小雅教你怎么用这玩意的。
老头任他们说,还是照样在那瑟,说我家小雅聪明,有孝心。
明明是眼看着越来越好了。
周雅还在琢磨着勤工俭学,学期末再冲刺一下奖学金,然后凑钱给家里装个太阳能。
老头连声说好好好。
然后一眨眼,全没了。
就好像拼着积木,小心翼翼的盖上几百层,突然一个不稳,整盘溃不成军。
暑假的时候,他和顾江河去了隔壁市的山里。
顾江河带着帐篷,领着他爬了好久的山,突然听到清脆的水声撞击在石头上。
抬眼望去,一片瀑布,从山顶落下砸在滩上。
水流在触及石块的一瞬间,迸成水雾,在阳光下闪耀着,五彩斑斓,像梦境一般。
他惊喜的回头看向顾江河,顾江河挑眉说:“看吧,我就说不会白爬山。”
他欢呼着,跑向那条河。
河水很浅,刚没过膝盖,水清澈见底。
顾江河一边放着包,一边笑着喊他,说小心一点,别摔了。
鱼在这样的水里根本无所遁形,周雅兴冲冲的要去抓,却发现滑不溜秋的,根本抓不住。
最后还是顾江河给他做了个简易的鱼叉,然后站在他身后,抓着他的手,带着他叉中了一条。
他举起鱼,得意又惊讶的看着顾江河。
顾江河很给面子的在那张大了嘴表示惊讶,连忙鼓掌:“雅哥牛逼,雅哥真牛逼!”
顾江河给面子,鱼不给。
两个愚蠢的人类还在戏精上身,它一个挺身,把自己甩回了水里。
还顺便拍了周雅一嘴鱼腥味的水。
周雅闭着眼呸呸呸,顾江河一边哈哈大笑着,一边跑去把鱼又抓了起来,道:“没事没事,给你报仇,我们待会把它烤了。”
晚饭吃的是烤鱼和野果,顾江河还带了一个自热火锅。
吃完饭,两人坐在帐篷里,看着外面的天空。
满天星光。
月亮皎洁的照在鹅卵石上,水流湍湍。
蛙鸣声,蝉叫声。
晚归的鸟儿拍打着翅膀窜进树林,惊起一阵簌簌声。
周雅围着毯子,坐在那,喟叹道:“真好啊。”
顾江河闻声,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喜欢?”
周雅认真地点了点头,很用力的嗯了一声。
顾江河伸手把他搂过来,整理了一下毯子:“裹好,别着凉了。”
又笑了笑:“喜欢下次就再带你过来。”
他看向顾江河,伸出小指:“拉钩!”
顾江河一边笑着他真是个小孩,一边顺着他伸出了手指,勾住拉了拉:“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好像还是昨天。
又好像是永远。
周雅握着水管,站在屋前,望着地面出神。
太阳照在他身上,影子小小的,团在他身下。
水溅湿裤腿,他才被那凉意惊醒。
连忙撒手,去把水关了,又定了定心神,开始收拾。
收拾好残局,又仔细检查了屋内的门窗。
周雅将要带走的东西装好,放进背包,之后背着包,骑着单车离开。
路过莲花池的时候,他遥遥的看见顾江河背对着他,坐在那边的田埂上。
周舒然坐在他旁边,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
周雅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脚下踩得飞快离开了。
顾江河说着话,似有所察觉,转过头,就看到他飞也似的背影,穿过这条路,拐弯,不见。
周舒然顺着他的目光,也转过头看来。
及至周雅消失不见,他才突然开口:“去追吧。”
顾江河看向他。
他笑了一下:“就让他这么跑掉吗?他可能不会回来了。”
顾江河沉默了一下,低头拨弄了一下手里的火机,没说话。
周舒然安静的看着他,许久,又道:“不怕后悔吗?”
顾江河沉默了更久,才开口。
他声音沙哑的,像是被烟熏太久了,熏得有些发涩:“怕。”
又过了许久,才道:“所以更不能轻举妄动。”
周舒然了然的点了点头,站起身:“我也该走了。”
说着低头看向顾江河:“希望你能好好的。”
顾江河被他这话说得笑了一下,将手里把玩了许久的火机放回裤兜,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土:“我挺好。”
然后朝着村子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我就不送你了,你自己去吧,我回去了。”
周舒然挑眉:“真不送?”
“真不送,”顾江河笑了笑,“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不准。”
周舒然也不纠缠,耸了耸肩:“行,听你的。”
于是朝他挥了挥手:“走了!”
顾江河已经在朝着村子走了,没回身,背对着他挥了挥手。
周舒然哑然失笑,见他走远了,才缓缓的朝着自己要去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