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现代言情>过云雨>第56章 警告

略微镇定了两秒,向荣拧开门锁,打开了502的房门。

摇着尾巴的巴赫立即从门后钻了出来,它一早已听到主人说话的声音,于是专程等在那儿预备迎接,模样乖巧中,还透出了几分讨好的意味。

向荣这才想起一天一夜没怎么搭理它了——昨晚那种状态下,他实在也没心力带它下楼,见状,不免又对狗狗生出了一点抱憾的歉然来。

摸着巴赫的狗头,他去取了点小零食过来,苏牧似乎也嗅到他身上的气息有点近乎于愁肠百结,弱弱地哼过一嗓子,便识相地夹着尾巴走开了。

向荣给杨曦倒了一杯水,两个人坐下来,开始细说向欣的情况。

在此之前,向荣已短暂地给自己做了一点心里建设,既然不是绝症,那或许是白血病?需要寻找合适的骨髓进行移植;又或者是突发性心脏病?需要尽快做搭桥手术。殊不知,他从杨曦嘴里听到的,竟然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疾病名称,转发性肺动脉高压。

据杨曦介绍,这是一种罕见病。病发之初,还是源自向欣在一次体育课上突然晕眩,送医务室后仍感到呼吸困难,照道理说,这种症状可大可小,而一般情况下,多半会被认为是中暑,但她身处医学院,校医并没有简单粗暴地让她回去多喝水、注意休息,反而敦促她做了一系列的检查,由此,方得以最终确诊。

幸好当时没有忽视不管,杨曦说着,亦由衷地感慨道,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该病本身倒还罢了,但后续会引发一系列的并发症,最直接也最具威胁的症状之一,就是心衰。

而所谓的罕见病,顾名思义当然是指发病率不高,究其原因,目前为止有很多种可能性,是以尚未能够明确病因。

杨曦介绍完,这才抬眼看了看向荣——他一直没敢去观察对方的反应,然而出乎意料的,向荣的面色看上去异常平静。

老妈是死于产后大出血,老爸则因交通意外身亡,但颅内还有一颗血管瘤,自己年幼时亦曾一度处于濒死的危险关头……向荣在很早以前就想过这个问题了,他们家的基因可能真的不太好,结果,现在向欣又得了这个病,只能让他更加坚定了之前那个想法。

按说意外嘛,原本是生活中不大常见的事,然而随着出现的次数增多,人也会由震惊慌乱而变得习以为常,再由习以为常转变成为麻木不仁。

更何况,现在只是生个病而已,尚不需要面临死生诀别……

杨曦见他好像还能接受,便又继续说了下去。

目前已有针对该病的新型靶向药问世,预后的效果相当不错,不仅能延缓生命,而且更可以提高患者的生存质量。

只是最有效的靶向药是纯进口的,一盒差不多要两万,且这还是不到一个月的剂量,所以粗粗算下来,一年光是用药,就需要花去近三十万左右的费用。

同时,该药尚未纳入医保报销,那么换言之,这笔钱就只能够由患者自付。

向荣听完了,波澜不兴地点了点头,只要人没事,并且还有的救,花多少钱已经是次要的了,延续着习惯成自然的麻木,他对杨曦说道,自己会尽快准备好这笔钱。

杨曦不是外人,回来之前,他已经就这事和向欣讨论过无数次了,对于向荣的经济状况,多少也有些了解,明白向欣不想告诉老哥,原因就是为了这病太能造钱。向荣目前的工资和她当初分析得差不多,税后加上福利,满打满算5000出头,一年下来,连上奖金也就七八万的水平,再加上房租,仍然不够她吃一年的天价药。

老话都说一文钱能难死英雄汉,向欣虽然是美少女,但一想到这些个现实的问题,一时间竟也忘了自己的病,反倒专注地替亲哥发起愁来。

杨曦也心有戚戚,想了想,他说:“学校已经发起爱心捐款了,现在筹到一笔钱,暂时还能顶上,我们老师说再找找关系,直接找药品经销商拿进货价,这样还能便宜点,哥,你不用着急,一定有办法的,而且……我也攒了点钱。”

向荣闻言看了他一眼,随即,对他半感谢半鼓励似的笑了一笑,这话光听着就已经够意思了,可杨曦终究只是个大学生,手里又能有多少现金流,难道要靠从小到大攒的压岁钱么?向荣微微哂了哂,知道他最后还是要管父母去要,然而向欣仅仅只是他的女朋友,将来的事谁都说不准,现在又得了这么个病,杨曦的父母能不能接受他们继续好下去还都是未知数,更何况为这事出钱?

“不用,”向荣笑罢,坚定地摇了摇头,“钱本来就该我出,我这还有——估计向欣也没少跟你唠叨我的事,但不行我可以管公司先借,再不济还可以卖房子,总不至于穷途末路。向欣现在需要静养,就别来回折腾了,我找个时间过去看她吧。”

“嗯,我在家呆两天也就准备回去了,到时候一起啊,”杨曦说着,又觉得好像有点自作主张了,忙改口道,“没事,哥,看你时间,我都听你安排。”

向荣其实并没想好怎么安排,送走了杨曦,他坐在沙发上深呼吸了半晌,才给向欣打了个电话。小丫头说着说着就要哭了,向荣赶紧在电话这头笑话她,说大多的事呢,又不是什么绝症,都要当医生了,应该有见惯生死的达观冷静才是。

笑过之后,又是悉心的宽慰,他天花乱坠地说着自己做项目有奖金,年薪远不止十万块,眼下也很得老板器重,升职加薪那是指日可待,所以没什么可发愁的,钱他会预备好,就算供她吃一辈子的药也绝对没问题。

向荣满嘴跑火车似的来了这么一通忽悠,说到后来,脑子都快跟不上嘴了,总算把向欣哄得破涕为笑,最后,又嘱咐她好好休养,千万别累着,一切有他。

一切有他,一切也只能靠他,谁教向欣不仅是他的亲妹妹,更是他货真价实的救命恩人,再夸张点说,就是说自己欠她一条命都不为过。

放下了电话,向荣长出了一口气,就见巴赫一摇三晃地叼着它的狗粮袋溜达到了他跟前,小家伙没粮了,怪不得那小眼神那么哀怨,他叹了一口气,摸着狗头对巴赫说抱歉——离了爸爸周少川,他这个当大爷的真是一点都不尽心,连狗侄子的三顿饭都没能照顾好。

既然没法给人家一个愉快的“狗生”,那当初又为什么要把它领回来呢?向荣忽然间有点后悔,并且隐约觉得这后悔的范畴好像在不断地往其他方向蔓延,他急忙收煞住,匆匆起身出了门,去给自己和巴赫采购口粮了。

在家门口的超市里买了两大袋狗粮,又给自己买了张两块钱的饼,外加一份三块钱的稀粥,一顿晚饭差不多就搞定了。回来的路上,向荣开始算计钱的事,大约是才有了点安全感,他真有点舍不得即刻就卖房,好在管公司借钱这事是可行的,之前,他曾听人力的说过有这种操作,就是一想到要舔着脸去跟各层级领导诉说自己这点家事和难处,他多少还是感觉到了一点烦躁。

死要面子当然不好,他这样告诫着自己,但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22岁才毕业,没经历过多少磨难的年轻人,既往的求学经历也足以让他担得起一句“天之骄子”,骨子里的傲气犹在,尚未被生活彻底打磨干净。

尽管有小小的艰难,但总还是能想办法挨过去,直到这会儿,向荣依然没想过要去求助于身边最亲,也是最不缺钱的那个人,反而本能地想粉饰太平,打算能拖就拖,等自己全都解决好,再把向欣的事说给周少川听。

周少川不是他的提款机,一段感情也没必要添加太多的恩情道义,不然的话,可就真变成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扶贫。

如是思量着,向荣走到了楼下,一抬眸,赫然发现楼门前横着一辆骚包的小跑,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个看着十分眼熟的人,正是有日子不见的黄豫,黄先生。

乍见该人的一刹那,向荣突然感到了一阵如释重负,他早就算到黄豫会来找他,果然比预期还提早了一些,只是今儿到底是什么日子口呢?这事儿赶事儿的,居然全都挤在一块找上门来了!

那么,索性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当场化身为勇敢者代言人的向海燕,冲黄先生点了下头,之后一言不发地请对方上了楼,照例用一杯水伺候,先安顿好了巴赫,他把卧室门一关,这才出来招呼坐在外面的不速之客。

黄先生一向很擅长先抑后扬,佯装关心地问了几句向荣的工作,又夸他把屋子收拾得干净温馨,叙完闲话,他从包里拿出了一个信封,递了过去。

一摸大小、质感就知道不是现金,向荣打开来一看,原来是一沓照片。

照片中的人,正是他自己,且是那晚醉酒后在酒店的床上被拍下来的,周遭是略显凌乱的床单,几件衣服随意地散落在地,他赤裸着上身倒在床上,醉得堪称人事不知,脸上犹带着一点不正常的红,此情此景,倒也不由令人浮想联翩。

眼见背后的主谋终于肯露出行藏,向荣随手把照片往桌上一扔,眼望着黄豫,耸肩笑了笑:“没用的,我甚至都不需要解释,周少川肯定不会相信这玩意。”

黄豫深表同意般地点着头:“当然,这本来就不能说明任何问题,我也没蠢到要指望拿这个去离间你们之间的感情。”

稍稍顿了顿,他补充说:“这不是数码相机拍的,为了表明诚意,我把底片也一并拿过来了,就在那信封里,反正这东西我留着也没用了。”

那还不是因为没拍到实质性的内容?

向荣目光凉凉地掠过他:“其实有点可惜,你们药量下得不够狠,让我还有劲反抗,不然应该能拍得更有说服力,不过,那时候就不该是照片,而是视频了吧?”

“说什么都好,毕竟你也没有证据。”黄豫不慌不忙地笑着说,“而且,你想多了,做到这样足够了,我并不想给你造成那么大的伤害。”

他语气很温和,似乎也不是惺惺作态,向荣沉默了一刻,脑子却在飞快地转着,或许黄豫说的确凿是实情,因为即便真的发生了什么,只要他肯对周少川解释,后者十有八九会选择相信他,反而对始作俑者会更加仇视,那就不仅达不到翟女士的终极目标,反而要适得其反了。

这么说来,他们的目的就不是要拿这事来大做文章,毕竟,翟女士的段位应该也没那么低。

“所以,你是在警告我?”向荣一下子全明白过来了。

黄豫的脸上当即露出了一点“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的轻松感:“不,是提醒,而且是善意的提醒,不管你信不信,我本人对你毫无恶感,甚至还挺佩服的,守着少川那么一个人,还能不靠他,坚持自食其力,能力也足够,所以我并不忍心毁了你的前程。”

微微笑了笑,他话锋一转:“但你要知道,少川家人的势力远比你想像中大得多,说无孔不入亦可,因为只要有钱,几乎可以收买到一切人。老话都说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你也不可能谨小慎微地活一辈子,别说是十年八载了,随便这么折腾两三年就精神崩溃了,少川也一样,他不可能一直护着你,到时候再回想你因为他而受到的伤害,你会怨恨他,而他也会因为没能保护好你而自责,感情里头承载不了太多负面的东西,否则很容易会变成怨偶。”

见向荣似乎要开口,黄豫对着他摆了摆手:“你现在觉得心意坚定,这不奇怪,但不需要急于表态,好好想想我的话,接下来,咱们来说说少川的事。”

“他父亲的状况你也知道,现在是时候该回去了,公司承载了两代人的心血,他作为周家子弟,有责任好好继承下去,而不是为了感情,将家族所有的事业全都抛诸脑后——据我所知,他确实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打算彻底放弃公司管理权,陪着你,继续留在国内。”

“当然了,其实本来你也可以跟他一起过去,虽说将来他还是会结婚生子,但只要你能接受,照样可以做他最钟爱的情人,然而很可惜,你妹妹现在离不开你,你也只有她一个亲人了,所以无论如何不能不管她,你说是么?”

消息依旧如此灵通,仿佛是在侧面证明他们这些人的“无孔不入”,向荣对此丝毫不觉得震惊,只是看着他,平静地点了点头。

黄豫继续说下去:“所以,少川的决定很不负责任,早前他为了能和你在一起,做了不少努力,差不多三年的时间,他一分钱没再花过家里的,差不多已经赚出了足够你们安居乐业的钱,可那些个营生,恕我直言,还不能称之为事业,也就是小打小闹的买卖吧,离开了家族,他根本毫无优势可言,甚至,还不一定能竞争得过本地的那些关系户。”

“咱们先不说他从前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就说以后,可不见得一直能顺风顺水,遇到磨难的时候,他就会感觉孤立无援,他才会知道自己所有的人脉都是建立在背景之上,抛开这个,他跟普通人没区别。三五年之内,你们可能过得还不错,可时候一长呢,他曾经的那些朋友都继承了家族事业,再一对比,他就会发现,他每年赚得那几千万根本就微不足道。”

向荣的神情在一瞬间僵住了,他本能地想说几句话去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整理不出像样的措辞——别说是几千万了,哪怕是几个亿,同坐拥几百亿、几千亿相比,也是天差地远的两个概念,所以通俗点说,周少川如果真的选择了现在的生活,那对于他的人生而言,不啻为是降维打击。

黄豫见他不做声,再接再厉地说:“两个人感情好的时候,光喝水都觉出甜来,可人毕竟不能脱离社会,也不可能完全不对比,有对比,就会有苦恼,还会在将来的某个时刻,产生后悔的念头。”

向荣的喉结动了动,良久,却依然没能吐出一个字来。

黄豫轻轻笑了笑:“你或许觉得我是助纣为虐,那没关系,我也承认我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而且全都是好意在劝告你,趁现在还年轻,很容易重头再来,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痛,也拥有过彼此最美好的年华了,留下那些美好的回忆足矣,胜过以后千辛万苦,历经沧桑才幡然悔悟,最后落得个黯然分手的结局。”

他说着,又再度拿出了一张支票:“你是个挺有骨气的孩子,干这种事,我都觉得挺没意思,不过你现在需要钱,为了你妹妹着想,还是收下吧。”

抬眸匆匆一扫,那支票上的“5”后面似乎有六个零,大概够向欣吃十几年的药了,向荣一哂,把身子重新靠回到了椅背上:“不用了,我如果开口,周少川会给我更多。”

“那肯定,”黄豫了然地笑了下,“他什么都肯帮你,你知道的不知道的,对,就像那次不声不响找到你公司的总监,让他帮你解决转组问题,如果有需要,他肯定还会帮你更多,而且一定不是直接给钱这么简单粗暴。”

向荣的表情随着他这番话说完,终于彻底僵住了——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他竟然完全不知道!那会儿,他曾一度以为是自己的能力让总监起了那么一点爱才之心,却难道并不是么?

其实,是周少川在暗中帮忙的结果?!

黄豫端看他的神情,业已知道自己循序渐进的话还是起到了作用,而最后那致命一击,足以击碎面前这个年轻人一直以来固守的那点自信和尊严,既然都是聪明人,那么话点到即可,况且他很有信心,向荣并不是一个油盐不进、冥顽不灵的唯爱情至上论者。

更何况,他现在家事烦难,财务状况四面楚歌,且最最重要的,是他一定还会为周少川着想!

是以,当黄豫走下楼,又见向荣追出来把那张支票还给自己时,他只是笑了笑,伸手接过来,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搁置了许久的饼跟粥早就凉透了,向荣回到家,也懒得再开灯,适才追出去还支票的这个简单动作,似乎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在黑暗中往沙发上一倒,头枕双臂,仰面呆呆地望起了天花板。

巴赫吃饱喝足了,却因为不能出去玩耍而显得有些恹恹无趣,慢慢地走过来,它在沙发底下望着向荣,半晌才直接跳上来,撒娇似的直往他怀里钻。

向荣从一阵放空的状态里抽离了出来,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捋着巴赫的毛,后者被它摩挲得开心起来,发出一阵阵心满意足的咕哝声。

瞧把你美的,我是多久没关爱你了?向荣对着巴赫,在心里怜爱又歉然地说道。

说完了,他方才悠悠地叹出了一口长气,蓦地发觉自己真的连一条狗的生活都照顾不好,那么……又怎么敢承诺一生一世去关爱体贴一个人,而不是无休无止地在拖对方的后腿?

一人一狗相对无言着,在越来越昏暗的房间里,枯坐到了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