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执很讨厌陈雾。

  打从第一次见面起, 他就很讨厌陈雾。

  那时, 日光慢悠悠地扫过庭院,将眼前少年的脸照得透亮。

  不论是白净漂亮的脸庞,还是修长好看的身形, 全都透露出令人心生好感的纯净。

  他继承了他母亲的瞳色, 是相当显眼的浅琥珀。

  在阳光下, 有种恍若天使的错觉。

  但这绝不是天使。

  因为他身上, 有着近乎与生俱来的傲慢态度。

  尽管看着谦和有礼,家教甚优。

  可举手投足间,每一个微笑,每一个眼神。

  全都藏满了傲慢与张扬。

  不论怎么看,这都是个喜欢玩弄他人的浪荡子。

  轻佻纨绔用来形容他,简直再合适不过。

  少年刚拐过墙角, 乍然看到他,似乎有些惊诧。

  像是被教导主任抓包的学生。

  下午三点多就回家的高中生。

  不论怎么想,都不算合理。

  顾执没多说什么, 只是朝他颔首。

  “少爷。”

  少年仿佛觉得他很上道, 略略点头。

  朝他绽出个漂亮的笑。

  “新来的?”

  他说着,走到他跟前。

  当即就将手上戒指撸下来,轻轻巧巧塞进他手里。

  顾执抬眸时, 恰好与他视线相撞。

  他随即弯下眼角, 勾出精致好看的弧度。

  “别告诉我爸。”

  那枚戒指带着些许温热, 静静躺在他掌心。

  虽然外表看着其貌不扬, 却显然是很贵的那种。

  顾执看着它, 忽然就有些生气。

  他不明白,陈风先生那样优秀的人。

  怎样会生出这么个儿子。

  简直叫人妒恨。

  顾执出身不好,父母又早早过世。

  在家世背景这一块,可以说是吃足了亏。

  明明在学校时一直名列前茅,样样拔尖。

  可一旦进入社会,就好像失去了优势,哪怕他再努力,也不及有钱有背景的人稍稍开个后门。

  向上的渠道本就狭窄。

  虽说他并不是不能得到工作,却因没有人脉关系,而始终无法向上走。

  他所做的项目被组长抢去功劳。

  本该是他的职位,也因各种原因而屡屡失去。

  在那样一段毫无未来的日子里。

  陈风看中了他。

  陈风喜欢投资有潜力的年轻人。

  他在与顾执原公司合作时注意到他,并将他挖到了自己身边。

  陈风投资的方式很特别。

  更多的是投资一个人,而非一个项目。

  他会将看中的人带在身边,手把手教育他们。

  等时机成熟,再放手让他们自己去闯荡。

  与其说他是个投资客,倒不如说,更像是位老师。

  所以后来,受过他恩惠的人,多是尊称他一声“先生”,对外自称时,也会将自己说成是他学生。

  离开原公司后,顾执用陈风的资助开了家公司。

  有事要去找陈风商量时,也会顺势充当一下他的司机。

  司机这个职位,说来好像并不重要。

  看上去更像是佣人或跑腿,但实际上,这才是学习的绝佳位置。

  不论是通话内容,还是各类事务行程。

  司机都会知道得很清楚,可以说是实打实的心腹。

  陈风对他的教育相当尽责,就连参加宴会、谈生意或是研发药物。

  他也会带上他旁听。

  顾执大学时,学的并不是医药专业。

  起初听得云里雾里,只能每天抽空自学,过了好一阵子,才渐渐理解陈风每天在研究什么。

  陈风为人和善且正直,又乐于培养新人。

  身边渐渐聚集起不少能人,这些人之中,有一部分善于医药研究,他便带着他们,研发一些针对疑难杂症的药剂。

  顾执来到陈风身边时,陈风正组织研发一种能抑制癌细胞转移的新药。

  当时,几乎已经进入收尾阶段。

  接到新药研发成功的消息时。

  顾执正坐在陈风书房里,听他读舒婷的诗。

  顾执知道陈风怎么想。

  陈风希望能以最接近成本的价格,向大众出售药物,可他却觉得这不值得。

  富人贪婪,穷人尖酸。

  这本就是个肮脏自私的吃人世界。

  即便将药的价格压到成本价,穷人们也未必会知道先生的好。

  富人们更会觉得先生损害了他们利益。

  除非改变这个世界。

  否则就算做这些事,也根本毫无意义。

  听了他的想法,陈风却只是付之一笑。

  “那你想怎么做?惩奸除恶,把上面那些压榨百姓的人都换掉?”

  顾执点头:“当然。”

  陈风又问:“那该换谁上去呢?”

  “当然是换有良知的人上去。”

  陈风听罢,默默笑了起来。

  那并不是嘲笑,而更像是叹息。

  花园里有人正在谈笑,远远听着,倒是热闹得很。

  良久,陈风从椅子上站起来,朝窗外看去。

  “换成谁都一样。现在那些身处高位的人,有一部分也曾是穷人,也曾有过良知,但所有人都是利己主义者,屠龙者终成龙,这是难以避免的。”

  他说着,回身朝顾执看去。

  微微笑了笑。

  “所以,我不想用屠龙的方式。”

  顾执有些好奇他看在什么,便上前走到他身后。

  沿着他视线的方向看去。

  花园里,一群盛装打扮的妇人们正坐在一起喝茶。

  那个少年坐在她们之间,含笑听她们说话。

  “即便没有任何沟通,在封闭时期,利己行为在所有国家也都存在,这是刻在本能里的,别说换掉上面的人,哪怕让整个人类历史从头来过,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花园里有人注意到了陈风。

  开开心心地朝这个窗口挥了挥手。

  陈风也笑着朝她们摇摇手。

  话却没有停。

  “因为这就是世界的规则。”

  顾执听得绝望,不由询问:“既然如此,那您又为什么牺牲自己的利益?”

  被妇人拥簇其中的少年也朝这边看来。

  发现是父亲后,眼神随即明亮了几分。

  “因为即便如此,我也还是爱它。”

  少年的笑容澄澈明朗,像是时刻都会从背后长出翅膀。

  恍惚中,顾执听到陈风的声音。

  “顾执,你也该学会爱它。”

  后来顾执无数次回想起那个下午。

  仍能记得少年灿烂的笑容,陈风决然的回答,以及桌上诗集的内容。

  “他们在天上,愿为一颗星

  他们在地上,愿为一盏灯

  不怕显得多么渺小,只要极尽可能

  唯因不被承认,才格外勇敢真诚

  即使像眼泪一样跌碎

  敏感的大地

  处处仍有

  持久而悠远的回声……”

  本来,那个浪荡子在他心里,稍稍好了那么一点点。

  可当天晚上,他正要驱车离开先生家,不过是将车内整理一下的功夫,忽然就听身后车门被打开。

  随即,一个瘦长的身影飞快蹿了进来。

  理所当然般在车后座坐下。

  似乎是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的表情。

  少年连忙将食指抵上嘴唇,轻声“嘘”了一下。

  压低声音说:“我要去城南那家夜店,顺路吗?”

  顾执脸顿时冷了下来:“不顺路。”

  “喔,顺路啊。”

  却不料少年自说自话地窝进后座靠背。

  表情嚣张而得意。

  “那别愣着了,走吧。”

  “……”

  他果然就是个没救的浪荡子!

  顾执腹诽着,忍气将他送到了地方。

  回家后,甚至气得做了整晚将他揍到哭唧唧求饶的梦。

  然后,那件事发生了。

  他那阵子忙于公司的新项目,一直没有与陈风联络。

  可是那天晚上零点,陈风却忽然打来电话,让他过来取一份资料。

  顾执也不知道袋子里装着什么。

  加上又是强行从被窝里喊起来,到达陈家时,已经接近一点,简直困得不行,也没多问,陈风让他赶紧回家,他就当真没多想,直接开车回去了。

  大约是过了困劲,开到半路时,他反而清醒了过来。

  顿时有些不能理解,为什么陈风这个点会将他叫出来?

  等红灯时,他拆开资料袋。

  这才发现,那叠厚厚的资料袋中,全部都是关于新药的数据。

  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急忙摸出手机回拨陈风书房的电话。

  得到的,却是冗长的嘟嘟声。

  他急忙将资料藏好,又将车开到附近停车场。

  匆匆忙忙打车往陈家赶。

  天际响起阵阵闷雷,伴随着阴沉的夜幕,将他心中不安加剧。

  出租车似乎是急着回家,迎着雷声飞快将他送到地方。

  便又飞快开走。

  铁质的雕花大门半敞着。

  在阴冷的风中晃得吱呀作响,顾执还来不及思考,就听房子里传来一声吃痛的叫声。

  他快步冲过去。

  到达门口时,正看到有人举着柴刀就要往下砍。

  黑暗里,他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看出个大概轮廓。

  而对方却似乎能认出他,在那一刹那,迅速挥舞着刀朝他冲来。

  顾执本能地躲了躲,将将躲过他的攻击。

  可对方却好像并不是真的想砍他,迎着他闪躲的缝隙,迅速冲出了门。

  大雨在这时猛然落下。

  顾执迎着大雨拼命追赶,一路追到森林入口,却终于在一片混乱中追丢了目标。

  他想起屋里的人。

  急忙拨通急救电话,开始往回赶。

  可等他跑回房子开了灯,这才看清那一地血污残骸。

  以及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

  少年流了不少血,已渐入昏迷。

  尽管脸色苍白如纸,却到底还留有一口气。

  救护车很快到达,将他俩一并拉上了车。

  顾执看到了陈风的残肢。

  失魂落魄地坐在车上,几近茫然。

  连护士的询问都听不进去。

  直到护士用力推了推他,他才如梦初醒。

  随即,他感觉到从手部传来的压力。

  少年已彻底陷入昏迷,血还在从伤口处不断渗出。

  眨眼间便将担架都染了个遍。

  大概是刚才将他抱上担架的缘故。

  他的手死死抓着他。

  仿佛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顾执看着少年的脸,仿佛看见了什么脏东西。

  当即用力将手抽出,眼眶却瞬间就红了。

  明明是那么相像的脸,为什么现在活着的,不能是先生呢?

  他这辈子漫无目的地活在阴影里。

  先生对他而言,就是父亲,就是家人,就是恩师。

  是他的支柱。

  他的一切。

  假如他当时察觉到异样,也许先生就不会死。

  也许……

  他望着少年的脸,终于还是回握住他的手。

  那至少……

  至少要让先生的儿子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