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现代言情>我看见你的呼唤>第113章

如果——这是连燕说过的第三个如果了。

如果这一切是场梦,那未免太长了些,填充物尽是负面的黑暗,生锈托盘也碎掉了,他摇摇欲坠,终于坠入黑暗里。那场昏迷或者是大脑在保护他,连燕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总之这一觉很长,他没有中途醒来,但难免做了噩梦,全是红通通的血,梦里唱着破旧音乐。

“那份热度从来未退

你是 最绝色的伤口 或许

红 像年华盛放的火焰

红 像斜阳渐远的纪念

……”

醒来时晚上八点多,目光所及是黑白,黑是外面的颜色,白色是天花板,连燕剧烈地喘息,恍然置身梦中,梦中响起的音乐是手机铃声,等连燕意识到是《红》,他本能朝后躲,甚至摔下了床,吊针划破了皮肤,血液冒出来,滴到地板上。

疼痛吗?不记得了,连燕只是朝后躲,抱着膝盖缩在墙角,不想闻到血腥味儿,不想见到白色,不想听到《红》,音乐声逐渐消失了。

血液还在流,连燕把头埋进臂弯里。挂在脖子上的指环太凉了,他又把指环从怀里掏出来,死死攥在手里,贴近脸颊。

过了许久,他听见了脚步声,不是沈平格的。

“哎,小同学,在这儿蹲着干嘛呢?”护士的声音,很近的传过来,她碰了碰连燕的胳膊,“来,姐姐拉你起来。”

连燕抱得更紧了些,浑身发抖,但不肯顺着护士的手站起来,护士又说了几句,也权当耳边风了,她终于肯站起来,却没走,打了个电话,连燕没听清什么内容,只是又觉得困倦。

就在他昏昏欲睡的时候,脚步声又传来了,连燕仍是蜷缩着,姿势都没有变过,黑头发软趴趴的,露出小小的发旋,赤着的脚也是苍白的。他又听到了声音,这次是沈平格,沈平格低声说:“小燕。”

连燕慢慢抬起头,对上沈平格的一双眼睛,酸涩的情绪一下子涌上来,他下意识拼命地搂住了沈平格,小声地啜泣,眼泪滚烫地融化在衣服里,哭得嗓子疼,眼眶也疼,却发不出声,沈平格抚了抚他的背脊,声音有些哑:“别哭了。你不能再哭了,身体受不了,别让我担心了。”

他稍微推开了些连燕,给他擦眼泪。

“我还在处理……那些后事,没法儿一直过来照顾你,你再在医院住两天,我把你接回去,”沈平格把他打横抱起来,放在白色病床上,连燕却不想放开他,“听话,我这几天很忙,没法儿陪着你。”

连燕在他手心里写:我要回家。

又写:别把我留在医院。

医院对他来说意味着太多了,如果可以,连燕宁愿一辈子都不要来医院,不要看到ICU,不要闻到酒精的气味儿。沈平格过了许久,才回应他,说:“好。”

处理相关的后事也与连燕无关,他与沈家,只有金钱上的资助关系,他无权插手后续的事情。连燕回了别墅,别墅里冷冷清清,分外的死静,明明只是几天没回来,却天翻地覆,沈平格没法儿陪他,连燕一个人睡在偌大的别墅里,几乎要被安静吞吃干净。

沈逸明的死亡在商界引起了轰动,甚至上了经济报纸,他们都在缅怀,还有员工对于沈逸明勤奋亲切的回忆,连燕只觉得他们虚假,报纸上的铅字寥寥,凭什么概括一个人。但那份报纸连燕没舍得丢掉,折叠整齐,放在了书包里。

报纸上写葬礼在十一月十号举行。

太残忍了。在沈平格生日那天举行沈逸明的葬礼,挂在胸前的指环,连燕还没有给出去,也没有理由再给出去。

他照常去上课,照常去学习,他骗沈平格自己有好好学习,一考试,却是总分连500都没到,那份成绩单被用火烧掉了,路边杂货店的廉价打火机,连燕一点点看着成绩单烧掉,成了黑色的灰烬,堆积在一起。

沈平格直到十一月九号那天才得了空,回了趟别墅。

连燕没有把强烈的思念表现出来,他不想让沈平格觉得累,只是乖乖给他倒水,他们也没有在一起洗澡,连燕洗完澡出来的时候,看到沈平格趴在阳台的窗户边,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香烟,红色的火光明明暗暗,又吐出灰色的烟。

他在抽烟。

沈平格听着了动静,只是淡淡看了眼连燕,没有把烟收起来,连燕走过去,搂住他的腰,又仰头想要咬住香烟,沈平格似乎被他逗笑了,说:“未成年不能吸烟。”

连燕眼睛是水盈盈的,点点头,靠在他的肩膀处,亲了亲他的脖颈。

窗户开着,呛人的烟味儿散出去,连燕不讨厌烟味儿了,只觉得迷人和好闻,沈平格一直在抽烟,忽然低下头,将灰色的烟雾吻给他,连燕尽数接过来,咳得脸红脖子红,沈平格说:“只抽这一次,以后不会抽了。你监督我。”

连燕还是点头。

香烟按灭了。夜晚十一点该是睡觉时分,连燕等着沈平格说起葬礼,但直到他困意浓稠,沈平格也没有主动提起,他只得碰了碰沈平格,在他手心里写。

-明天是葬礼吗?

沈平格收拢了手指,按下他的手,轻声说:“明天葬礼你不用去,在家呆着就好。”

-为什么?

“别问这么多了,”沈平格不愿意再多谈,闭上了眼睛,转过身去,只留给他后背,“睡吧。”

这几天格外的冷,他们中间隔了缝隙,凉风会趁机钻入,连燕难过起来,又觉得冷,浑身都冷得打哆嗦,明明开地暖了的!窸窸窣窣的动静响起来,沈平格又转过身,揽过连燕的腰,连燕因而跌入温暖的怀抱里,感受到沈平格轻拍了拍他的背。

“明天葬礼上人会很多,商业性质很明显,真正想要追悼的人不多,他们嘴上说’节哀’,却只是拿着酒找下一个商业伙伴而已,”沈平格说得很慢,声音有些哑,“他们心都是铜臭味。听话,你不要去,别让他们看见你,他们只会觉得你是来抢遗产的。而且我还得应付掉眼泪,你要是看着我哭,多丢人,给我留点面子吧,好不好啊?”

连燕难以想象沈平格处理后事这几天应对的都是什么,他只是觉得沈平格一夜之间长大了,一定要用香烟袅袅的烟作为成长的旗杆吗?连燕也知道沈平格一定比他要难过千百倍,但沈平格没有表现出来,他怨恨起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正因为他无能与脆弱,才导致沈平格必须以一种更强势的姿态去保护他,无法理所当然去展露软弱——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他攥着手,应了声,往他怀里钻了钻。

十八岁沈平格的最后一天是搂着他度过的,十九岁的礼物仍挂在连燕的脖颈上,凉凉地垂在胸前。连燕一夜未睡,在凌晨感受着沈平格离开他,动静很小,谨慎地不吵醒他,眼前的黑夜慢慢褪色。十九的那一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明亮白昼终破开黑夜而来。

连燕没有待在家里晒太阳。

原谅他吧。原谅一下他的自私,纵然葬礼是铜臭烂铁填充,可骨灰盒里装着的也是他的亲人,是沈逸明,他想见沈逸明。葬礼在一座荒山的半山腰举行,连燕坐着蓝皮出租车到了,车子只是停在山脚,剩下的路都是他自己走的。

很快他看到了沈平格,连燕很少见到沈平格穿着正装,他穿着黑色的西服,踩着锃亮的皮鞋,打着藏青色的领带,枝叶间的光斑星星点点落在他身上,连燕躲在一边,仔细地窥看他,确定沈平格很适合穿正装。

但也看到了沈逸明,黑白色的像,遗像里还在笑,周围堆着鲜花,可连燕记得沈逸明不喜欢花香,或许他更宁愿遗像旁摆一堆菠菜!——野草也比鲜花好!

没人发现他,他只是躲在荒山的石头后面,偶尔才探头,像阴沟里的小老鼠。石头体积不算大,他要藏匿好,就要蜷缩起自己,或者跪着,最后磕了一膝盖的泥巴,脏脏的,连燕想,那洗衣服的保姆要生气的。

今天阳光好,泥巴也是热乎乎的,像是滚烫眼泪把土地浸透了。

到最后是宣读遗嘱,连燕听着那些话,心里再次打乱起来。

“这份遗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用上,我估计是快了,如果是我七老八十才用上,那我希望在场的都别哭,我那是寿终正寝,得高兴才是。要是我还年轻的时候用上了,那我倒是挺想知道我怎么死的,这么突然——不过那也别哭啊,身强力壮去天堂,干活也比别人强,指不定能在天堂开家分公司,是不是?”

连燕眼前一下模糊起来,低下头攥紧了泥巴,石头磕破了手指,血液流出来,混进泥土里。

“我这一辈子没做多少好事,天天忙来忙去,至少没愧对一起合作的各位。唯一愧对的是我儿子,我对得起所有人,也对不起他,平格,如果你在看这个的话,爸爸就希望你过得好就行,有没有钱不重要,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看你成家立业,立业我给你立完了,你要是不想要,就交给别人打理,自己拿钱就好,要是想要,那就加油啊。成家的话,你得快着点,知道吗?回头带儿媳妇来见我。”

连燕感受不到手的疼痛,只是看着流出的血。

“至于我剩下的钱,那些股份,那些资产,我想了很久,理应还得给连燕一份,连燕也是我儿子,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我跟他同亲父子差不多。”

连燕忽的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茫然无措地看过去。

他看到了沈平格的侧脸,沈平格低着头,这天天气很好,光线很好,以至于眼泪也没藏匿之处,这似乎是第一次连燕真正看到沈平格掉眼泪,泛红的眼尾,眼泪顺着下巴滴下来,可即便哭也克制,嘴唇抿得很紧。

“我余下来的钱,也算多,除去分给合伙人与股东的,60%分给沈平格,40%给连燕。”

窃窃私语声大起来,依稀说着“谁是连燕”,但剩下的话连燕全都没听到,他处于一种震惊之中,连哭泣都忘记了。

怎么会呢……沈逸明明明那么讨厌他,在知道他和沈平格在一起之后,百般阻挠他们在一起,即便遗嘱是在发现之前立的,可之后也可以改掉的啊。

为什么要给他这么多?

遗嘱还剩许多没读完,连燕一直跪在这儿,直到葬礼结束,他看到稀稀落落的人从侧道离开,没人发现他这只小老鼠,连燕拼命站起来,跪得太久了,膝盖好疼,他四处看,发现沈平格还没走,背对他站在遗像前,伸手碰冰凉的玻璃。

哥哥在哭吗?

连燕低头看看自己两手的泥和血,觉得自己似乎不适合给沈平格擦眼泪,他会弄脏干净的眼泪。于是他又蹲下/身子,等一切平息下来,天色暗下来,才顺着山道慢慢走,脚步沉重,又消失在山风里。

山下是灯火辉煌,连燕没坐出租车,他顺着路慢慢走,知道过路的人在打量他,但他却只是朝前走,耳朵失聪,眼睛失明,忽然听觉恢复,刺耳的刹车声要扎破耳膜,连燕看向旁边刹住的车子,车灯明亮晃着他的眼睛,才反应过来这是个繁华的十字路口,一身冷汗倏地将他浸透。

“没长眼啊!找死也别晦气我!”车主开了车窗,气急败坏地怒骂,“上一边去!不长眼就别出门!”

连燕呆呆站在那儿,又听着了脚步声,急促的脚步声,手腕传来力度,一把把他扯回来,连燕踉跄跌进怀抱里,听到了沈平格的声音,在和那人道歉,又把他揽回街道边,连燕看到了沈平格的眼睛,他在喘气,眼睛泛红。

“你到底要干什么!”沈平格看着他的眼睛,吼道。

连燕说不出话来,怔怔看着他。

“我爸因为车祸死了,连燕,你要让我看着你也因为车祸死掉是吗?!”

沈平格很少对他吼,很少对他发脾气,毫无掩饰地展露怒气,连燕被吓到了,睁大眼睛看着他,如同被定住一般站在原地,看着沈平格胸膛剧烈起伏。想,他不是回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是回家了,发现他不在别墅,也不在学校,才回来找他的吗?

“我不是不让你来吗?你什么时候能听话一点,每次我让你不要那么做,不要那么做!你永远都不会听我的,一定要违背我的意思,你认为这样我会觉得高兴吗?连燕,我很累了,你让我休息一下,好不好啊?”

连燕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该哭,沈平格不愿意看到他的眼泪,可他控制不住害怕,他刚刚差点死掉了!沈平格还在吼他……连燕比划了对不起,可比划到一半又去擦眼泪,眼泪像是擦不完一样,一手的泥巴和血也藏不住。

沈平格不再吼他了,只是沉重的喘息着,像是累极了般,拉过他的手。

“跟我走。”

朦胧中,连燕看到了一旁的路人身影,他们围观吵闹,还在笑,这人间都欢喜雀跃,只有他们肮脏衰败,连燕还看到了女人的身影,熟悉又似幻觉的身影。沈平格带他走了,攥着他烂泥般的手,甘愿也弄脏自己、弄疼自己。

在这一刻,他们相同,都是灿烂庸俗戏中悲情角色。

作者有话说:

我看上章好多评论在猜沈平格会不会责怪连燕。肯定不会的啊,手机是他自己忘带的,意外发生谁也不会料到,连燕不算做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