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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傻伍长断魂纵情处娇将军发难失意时

唐玉树做了一个很真切的梦。

似乎是又回到了狼烟缭乱的成都城。他站在内城墙上,望着突破外城压境而来的敌军死士。

薄暮的天空是烧红的烟霞,像被血色点抹皴擦而成的巨大画幅。

眼底里烟尘四起,外城是流民四下逃窜,此起彼伏的求救哭嚎声。

唐玉树焦急地望着这般炼狱,而后他在其间看到了林瑯。

林瑯身着着初见时干净的素衣白裳,外面套着绛红色金丝褂子;那颗桀骜地立于发冠前的红缨绒簪随着他飘摇的脚步一起飘摇。这一幕画面像是交错了两个本不该交错的时空——遗世而独立的蹁跹少年,和脓血横流的战火——这画面让唐玉树看得揪心。

唐玉树隐隐觉察得到这是梦。

是梦,所以跳下去也不会死。

于是迅速地攀上城墙去,打算从这里跃下,救回即将被洪流般汹涌的敌人吞没的那个少年。

准备纵身的那一刹那他却被人牵住了衣角。

唐玉树回过头,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李犷,他的手攥紧了唐玉树的背夹,幽幽地望着唐玉树:“跳下去会死。”

“不——这是梦,我不会死。”

李犷总能在不合时宜的场合里,在脸上挑出笑意来,虽然是嘲讽与蔑视的情绪。他说:“呵——既然知道这是梦,你为什么还要为他拼命?”

“……”一时语塞因为自己也回答不上来,但内心的焦急还是无法因此而消解,只转头张望了一遍外城里茫然走动的少年身影,再回了头来向牵绊住自己的力道来源处喊:“你放开我——”

李犷又蹙了眉,眼神里的轻蔑四散而去,换成一种悲戚,他说:“玉树,你就那么恨我吗?”

唐玉树不说话。

李犷那双眼里,明明映着燎原的炙热狼烟却又显得格外清冷凄凉:“墙外是尽染瘟疫的流民,墙内是残存的军力,我是将军,这个决定你要我怎么做?——因为我把他挡在外面,你恨了我这么久——你可曾有过一瞬间,对我的处境有过怜悯?”

再一次听到李犷说出这句话,唐玉树还是不懂得要如何回应他,只抽开了李犷的手,义无反顾地向城墙下跃去。

像是失足跌落入澡泽泥潭的仙鹤——素衣白裳的翩跹少年已然被浸染着血污的敌军死士淹没了,被人绑着手脚挣扎不脱,被人推倒在地,被人拳脚相加。

唐玉树用哑然的声音怒嚎着狂奔而去,只恨自己跑得不够快。

可又一个瞬间,自己就抵达了林瑯的身边。

用一柄钢枪打退林瑯周围的兵马,以肉身替他撑开一个安全的区域。

再待应对的罅隙间低头看向林瑯时,又似乎看到他眼神里怒气决然。

他那双薄唇翕动,说出一个字:“滚。”

唐玉树就不知所措了。

也就在此刻,一记狼牙棒重重地敲在唐玉树的头上,让他眼前一阵晕眩。

用钢枪撑住了失却的重心,唐玉树抹开糊了眼睫的血水,看清敌人后重新厮杀了起来。

林瑯在身后问他——那声音于嘈杂的战场里本该微弱,此刻却清晰的如同耳边之语——“你都愿意为我拼命至此,为什么让你认一句‘爱我’,就那么难?”

唐玉树还在厮打着,打着打着却哭了。

一切难分虚实的场景又顷刻间抽离变换,变成了陈滩财神府院子里当初的模样。

唐玉树撑着身子俯视着摔在地上的林瑯,拧起眉毛闭起眼睛,很用力地隐忍着崩溃,可泪水颗颗掉在了林瑯的脸上:“我喜欢你。”

“很喜欢你。”

“想要你。”

“你想听,我愿意花一辈子说给你。”

“我从来没有不敢认。”

“我一点都不怂——能护你周全的话,以一当百当千,当万都不怕;能在你身边站着的话,只要你不赶我走我可以站一辈子;若是站到你老了死了入了土,我就化了一块碑去守你,我什么都敢做,为了你。可是——”

梦里的林瑯身影渐渐褪去真切的颜色,变得像是皮影,像是糖人,像是失却了厚度的画中仙灵,虚无得让唐玉树害怕。林瑯诘问:“可是什么?”

晕眩的脑袋终究撑不住了身体,重重跌在林瑯身上。山根处的生疼刺得眼睛无法睁开,鼻腔里一阵热流涌动,滴滴答答打落在林瑯的脖颈处,积于锁骨的浅窝里,再迅速从胸膛前滑入衣衫。蒸腾出甜腻的气味。

——“可是我不能陪你活下去了。”

林瑯没有力气去赌唐玉树的气。

仔细想来,是该怪自己把所有细枝末节都忽略过去了。

可谁会料到无坚不摧扎实可靠的唐玉树,会在毫无防备的某个时刻突然垮下。

林瑯突然想起有一日唐玉树为自己按摩时流了鼻血,当时还趁唐玉树慌张地跑出厢房后,心下窃喜,私心觉得他对自己有什么上火的想法;顺着线索再回想的话,顺儿刚来的那一夜,也曾在一番忙碌中听他不经意提起撞见唐少爷擦鼻血的事情;收拾正堂的那一日,他也失足摔倒,如今想来才后知后觉地生了疑——翻一丈高墙如履平地的他,怎么会被细琐小件儿给绊倒?

笨拙如他——平日里连撒个小谎都漏洞百出,对自己“发了不治之症”这件事所做的一切遮掩,明明都露了太多马脚,却是自己没当回事儿罢了。

交代马匹的喂养也好,教陈逆炒料也好,甚至死活不肯对自己说出心意也是吧……

——每件事总归他倒是筹谋得周全。

意识到自己在落泪,林瑯赶忙擦了干净。

昨夜唐玉树昏厥之后,林瑯吓坏了。

留下顺儿看着他,便疯也似地拉起陈逆,两个人跑遍了整个陈滩,砸开了全镇子里的四五家大夫的门。挨个儿求——求他们穿了衣服跟自己回馆子里,求他们使劲浑身解数替唐玉树作诊。

有个大夫听罢林瑯用混乱语序慌张地叙述唐玉树的病症,一面收拾着药箱一面皱着眉头谈起:“日前来看过——但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治。我只以为他向别处寻了法子——”

被林瑯一句“为什么不告诉我?!”给堵得不敢再多言。

少年失却了平日的风度,宣泄般地恣肆谩骂脱口至一半处,又意识到自己无理,抹着眼泪说着“我疯了我疯了——求你先去救他,我不该骂你……”

最后得到大夫们的统一诊断,是残积于脑颅内的老旧内伤发得生猛。

“战场下来的,十之有九都难免有些……”

林瑯听不进分毫废话,只撑着力气发问:“总是有的治吧?”

众大夫支支吾吾许久,有个道是:“若能服些活血的良药,把颅内压迫的血肿化开,也许可以还生……”

“还生……还生?”林瑯失魂落魄地重复这两个字,还是忍不住怒骂道:“还你娘的生!他没死呢——什么药能治?你们说着,我买——”盛怒和哀求两种情绪间或占据着手足无措的少年,再顾不得慌忙之中沾了泥泞的靴子,勾脱了线的衣服——“我家在金陵可是大财阀,什么灵丹妙药都能弄得到——不急,待我记一下——你们且慢慢说,要喝茶吗?你们说——说啊怎么都不说话啊我急啊!”

“这……”众人也没见过的灵丹妙药,自是连名字都说不出来。

连夜修了书吩咐了顺儿回金陵找舅舅张谦。

把那四五个大夫暂时安置在东厢,一面叮嘱了陈逆“守好了一个都不能放走”一面又回了身千恩万谢地许诺众人:“求你们了,就候这儿——有钱拿,你们要多少?”

看在眼里也心疼,大夫们只应承了林瑯,教他安心去打理事宜。

林瑯于是坐回了榻边去。

房间里只有他们俩——榻上唐玉树血色微薄,只有那缓缓起伏的胸膛让林瑯能安心。

一夜没睡,没睡意。

每一个刹那都满怀期望。也是每一个刹那都心如死灰。

于是生生把一夜,熬得像几载荒年。

卯时唐玉树吐了一次。

榻上之人有了动作,早被晴日惊雷劈得模糊了情绪的林瑯万分欣喜。

可他也没醒,就是躺着仰面呕吐——怕他被呛到,林瑯替他小心翻了身清理呕吐物,一面吃力地翻着沉重的他,一面因再度承受期望的落空而失声嚎啕了起来。

待他吐完,林瑯用毛巾替他擦拭着领口的污秽,也就突然想起唐玉树为了救自己扭伤了脚的那次——他生性温和,却在温和的背后默默扛起一份可靠的强大,在自己的面前他向来不曾有过怯懦——当时的他看着肿成两倍大的脚踝,却说:“没得事!这种小伤算得啥子?”

陈逆喜好武术,对上过战场的唐玉树倍感崇拜,那时候他还兴奋地问唐玉树:“那您被刀砍过吗?”

唐玉树自然不是个聪明的,只嘚瑟地把脸一扬:“当然砍过!我还被狼牙棒敲过脑壳呢!”

“我看你脑袋被门儿夹过!”林瑯听得心疼,却不愿展露心思,只会怒骂。

想到这里,林瑯被傻子一般的唐玉树逗得破涕为笑。

这半夜来耗尽了气力,半摊着躺在唐玉树身边,林瑯攥着他的手兀自说起了话。

“睡吧,睡饱了醒来——睡久一点也没关系,但要记得醒。”

“活儿还多呢……所以没你不行。”

“或者我们撤掉几张桌子?这样以后也不用太累。”

“日进斗金啥的——我也是说笑呢,你且不必当真。”

“……赚咱俩够花的就行,要紧的是好好过下去。”

“平淡点儿没关系。”

“辛苦点儿其实也没关系。”

“你在就行……”

把焦急也罢恐慌也罢,所有会让唐玉树担心的情绪都用力吞下;掺一点点笑意好了——当然也不能太多,太多会显得假。谨慎琢磨出一份最恰当的语气来,与身边沉睡的人只当是寻常叙话,说不定他就会向寻常一样醒过来,望着自己,冲自己笑,或者,续下那个吻……

若是他能此刻苏醒来赓续那段缠绵灼热的唇齿相缠,便是纵容他方才呕吐过,也罢。

为偿那一吻,下一刻堕入无间地狱,也罢。

午时的时候顺儿一身风尘地回馆子里来了。

在外面扣门,不掩喘气声:“少爷——舅舅来了!”

林瑯昏沉地站起身来开门。陈滩的天色昏暗,本该是日当午的时辰,可浓重的云雾将高墙内视野里本就不大的天,堵成了一片昏暗的死寂。

本以为看到张谦后自己会哭,可是似乎也没什么力气。

张谦还是和以前一个样子,见了自己便用力地拥抱了一下。

他身后跟进来一个男子,和好几个从衣着来看便不寻常的大夫。

林瑯不知那个男子是谁,却也无心顾忌礼数相询个名讳,只向他求证:“能治吗——这些大夫?”

那男子脸上的笑意在此刻显得格外不合时宜。

他说了一句让林瑯不清不楚的话:“——要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