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现代言情>五年模拟三年第一>第97章

  冯周本来不想去包扎, 随便洗洗贴个创可贴就算完事,可虞少淳怕他感染,连唬带哄地非得把他赶去做个检查。

  站在楼梯口目送冯周确实乖乖下楼后, 他才叹了口气,慢慢坐回椅子上, 抬头看了眼病房的方向。

  老人仍无知无觉地沉睡着, 并不清楚刚才发生的一切事情。

  虞少淳毫无防备地直接见到了冯周那群奇葩亲戚,此时皱着眉低头, 觉得心情有些一言难尽。

  他一直近乎执着地认为老天对冯周是不公平的。和他如此相仿的天才,却一辈子被困在原生家庭的阴影里, 痛苦地活了十多年。

  与冯周相比, 自己幸运得可怕。

  所以虞少淳之前一直执拗地在冯周所缺乏的“亲情”中不断给予,试图抹平烙在他过去光阴中的阴影与创伤。

  可创伤之所以会阵痛十八年, 又因为它确实是深埋心底的暗疮。

  就算暗疮极难愈合,他想,希望自己对冯周的爱能让创伤愈合时的疼痛少些。

  他受过的煎熬和伤害是旁人所知道的万分之一, 而既然对过去的日子无计可施,只能尽所能地再多爱他一点。

  虞少淳正低头思考人生, 面前忽然伶仃立了双女式高跟鞋。他愣了一下,慢慢抬头向上看去, 正对上一双冷漠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肤色近乎透明的苍白,鼻梁上架了副窄边的黑框眼镜,眼底下两抹乌青, 显然是没睡好觉, 头发整齐地盘在脑后。

  她一身白大褂,两手插.在兜里,用锐利到刻薄的目光打量他。

  “虞少淳?”

  “您认识我?”

  “我是冯周妈妈, ”女人说,“昨晚有手术过不来。”

  她好像在解释自己为什么昨晚没接电话。

  虞少淳笑了下:“这个您应该和冯周说。”

  冯青青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地顶撞自己,微微蹙眉:“你们昨晚又出去玩了?”

  “不是,阿姨,”虞少淳说,“昨天我们学校有篝火晚会,结束了出来才接着电话的。”

  “他一直和你待在一起?”

  “是啊。”

  冯青青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差:“我不是和你说过不要再来找冯周玩吗?怎么......”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刚走的那波纠结老人家的房子,新来的这位纠结为什么冯周不听话又和自己玩。

  没一个落在重点上的。

  “阿姨,老人家昨天摔了一脑袋血,没人管没人交钱,如果我听您的话不和冯周玩,今天说句不好听的,估计得直接处理后事了。”

  虞少淳慢慢站了起来,直视眼前的女人。

  他突然觉得很奇怪。

  周万金肥头大耳,小眼睛里满是市侩和精明。眼前这位女士身形瘦削,眉眼冷硬得不带一丝人情味。

  可冯周却温润得很,像块玉一样,与父母两人完全不相似。

  “钱是你垫的?”

  虞少淳点点头。

  “多少钱?”

  “一万三。”

  冯青青掏手机的手顿了一下:“你为什么要给我们家垫钱?”

  虞少淳看着她满脸防备的样子,有些无语:“阿姨,但凡是个人这种时候能帮忙都会帮忙的吧?”

  冯青青抿着唇看他,半晌才淡淡道:“我们这种家庭和你不一样,没什么好处能捞,顶多就是把钱还上,别的......”

  “您活在八点档的狗血剧里吗?”虞少淳快被她气笑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道理您懂不懂?怎么我借钱就是惦记着您家那一亩三分地吗?”

  冯青青看着他,不说话。

  也只有这一刹那,虞少淳似乎才在她身上看见了那个倔得要死的冯周的影子。

  他叹了口气:“阿姨您有没有想过,如果当时我真按您说的不和冯周做朋友,昨晚老人家可能就因为耽误手术伤口恶化或者更糟。”

  “所以呢?”冯青青死死地盯着他。

  “所以您的决定是错误的,”虞少淳轻声说,“您不应该这样干涉他的生活。”

  冯青青深吸几口气,脸颊微微颤抖,一字一顿地说:“我的决定,不会有任何错误。”

  “拿破仑大帝还有滑铁卢,没谁的决定永远是对的。”

  “你平时也这么和你妈妈顶嘴吗?”冯青青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怒气,“一点教养也没有,冯周之前从来不和我顶嘴,认识了你之后也学会了,是不是你带坏他?”

  虞少淳觉得稀奇:“您有没有想过他之前也想和您顶嘴只是不敢而已?”

  冯医生从来没见过这种油盐不进的孩子,瞪大了眼睛看他。虞少淳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打定主意今天要和冯青青把话说明白。

  “您真的了解您的儿子吗?”

  冯青青冷笑:“难道你比我还了解我儿子?”

  “当然,”虞少淳笑了下,“他喜欢甜食,最爱的学科是物理,理想大学是北航,做事认真,人很温柔。”

  “他的理想大学是北大医学院。”

  冯青青说完,逃避似的又一口气道:“二十二岁读研,然后回D市在我上班的医院工作,三十岁相亲,三十二岁生孩子,再然后......”

  虞少淳反问:“是您的理想大学还是他的理想大学?他亲口说要去北大医学院吗?他和您说过自己想三十岁相亲三十二岁生孩子吗?”

  冯青青尖声道:“他说过!”

  “真的吗?”

  虞少淳看着面前脸色狰狞的女人,莫名替她觉得悲哀。

  “真的,”冯青青伸手攥紧虞少淳的衣领,似乎想掐死他,“都是真的。”

  他轻叹一声:“你都没有说服你自己。”

  “我一直很奇怪究竟是什么样的家庭会教育出来这样自卑的人,今天我知道了,原来自卑这种东西是从上一辈传下来的。”

  冯青青攥着他衣领的手微微发抖,她看了虞少淳半晌,忽地把他一推。他踉跄着倒在椅子上,就见方才一直强势又尖锐的女人好像忽地苍老了十来岁。

  她靠在医院的墙上,慢慢摘下眼镜:“我不管他,他就会变得和我一样。”

  “可是你管他他活得很糟糕,而且......”

  “我妈妈就没管我,也没管过我弟弟,”冯青青说,“我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这和外婆有什么关系?

  虞少淳刚要说话,又听冯青青继续讲道:“弟妹和弟弟是娃娃亲,当时我们一个考上了职高,一个考上了B市的学校。家里困难,不仅要养我们两个,还要养我姨妈的两个孩子。弟妹怕我妈供我上学不供弟弟,悄悄改了我的志愿表。”

  她刚开始的语气毫无波动,唯有在“志愿表”三个字上颤了下。

  “于是我成了‘扶弟魔’,在这个小城市待了半辈子,再也走不出去。”

  冯青青脸上一直凝着的霜此时才有了些许融化的迹象,伴随着陈年的旧伤被揭开,露出下面血淋淋的伤口。

  她还记得高考出分的那个下午,自己因为要去更远的地方而欢欣鼓舞,可一切的梦都碎在录取结果出来的那天。

  “我弟生来怯懦,听风就是雨,李慧一说就信,我也没想防着他,就这么被改了报名表,”她的声音很轻,远不如刚刚色厉内荏,却透着经年的怨恨,“我妈为什么不管我们?她要是管了我就不会现在这样,我就不会一辈子烂在这里!”

  虞少淳轻声说:“所以你准备让冯周烂在这里。”

  冯青青愣了一下:“我没有,我想让他好,我......”

  “那为什么要让他学医了再回来?”虞少淳向前走了几步,“你只是想证明就算当年的你考上了B市的医学院,也逃不了成为现在这样的事实,让你自己不必再因为意难平怨恨对吗?”

  冯青青如遭雷击。

  她在这十多年里反复洗脑自己是爱这个儿子,所以才严厉所以才想安排他的人生所以才......

  可有一个十八岁的女孩一直住在自己心里,用怨恨的目光看着一切。

  虞少淳垂眼看着她:“你根本不爱他,你只爱你自己。”

  冯青青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发现他的眉目间带着丝淡淡的悲悯。

  “你永远不会理解我们的,”她说,“我们这些凡人,普通人,是最不甘心自己变得平庸的一群人。平庸了,倒不如去死。”

  自己现在的模样就像当年匆忙结婚时借来的那件粗制滥造的婚纱,冯青青想,磨损了边角的白线露在外面,台下清冷几桌人,脸上是阿谀奉承的笑。

  她这一辈子也如此,翻开来看,连字里行间都写满了不堪入目的狼狈和强颜欢笑的逢迎。

  虽然她不想承认,但是这四十余年岁月所有的一切努力,都好像在逃离那个被辜负的自己。所谓长大成人变老,其实一直仓惶出逃在名为“不想平庸”的路上,昼夜不息。

  如果自己逃脱不了这诅咒般的命运,那凭什么别人可以?

  如果自己不可以,那别人也不可以,连儿子也不例外。

  冯青青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想让冯周替自己圆梦,还是不想看见几乎复刻了母亲聪明才智的儿子走出小城,成为了十八岁自己最想成为的人。

  “可是阿姨,”虞少淳看着她,心中觉出几分悲哀,“你已经不平凡了。能认清自己是凡人的,世间又有几个呢?”

  冯青青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迷茫”这种神情。她看着虞少淳,胸腔中似乎挤出一丝悲鸣,就好像铜柱终于抵挡不住岁月的侵袭慢慢坍塌的声音。

  她抱着头,将身子弓了起来,似乎承受着巨大的哀痛,颤抖着肩膀无声啜泣。

  她在哭什么?哭病床上的妈妈,被当做工具的儿子,灵魂颠沛流离的三十载光阴,还是那个被杀死在十八岁的少女?

  她跟世界和解了吗?

  虞少淳思来想去,总觉得继续看着冯青青在自己面前哭有些不妥,翻了翻口袋想找张纸巾给她擦擦眼泪,可翻了半天都没找到。

  冯周从楼下包扎完手回来,就看见自己那位日理万机的母亲和自己男朋友面对面站着,相顾无言。

  他心中警铃大作,三两步跑到冯青青面前,生怕她突然发疯要揍虞少淳。

  虞少淳见他这幅紧张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退了两步看着那对别扭的母子。

  冯青青慌忙将泪擦干,戴上眼镜,又变成了那个雷厉风行的“冯医生”。

  她深深地看了眼自己的儿子,发现他似乎长高了不少,眉目比原先柔和了很多,眼中平添几分堪称灵动的神采。

  她又想起之前虞少淳和自己说过的话,恍惚间问自己,真的很了解这个儿子吗?

  “是虞少淳帮外婆垫的住院费,”冯周看见她还是会下意识地发憷,可依旧硬着头皮说,“不用你还,我自己还。”

  冯青青冷冷地看着他,忽然说:“你想考北航?”

  冯周看着她,迟疑地点点头。

  “你随便吧,”她说,“我不管你了,你爱和谁玩和谁玩,爱去哪去哪。”

  冯周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不知道什么事让自己这位独断的母亲改变了想法。

  冯青青的声音里似乎染上了几分颤抖,可背依旧挺得笔直。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不知和谁赌气般地宣誓道:“我再也不管你了,你滚吧,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说完,她转身就走,可背影狼狈,似乎生怕自己下一刻改变了主意。

  冯周愣在原地看着她远去:“她......”

  “手怎么样?”虞少淳从后面牵过他缠了纱布的手,“疼不疼?要紧吗?”

  冯周摇摇头:“你和她说什么了?”

  虞少淳笑了笑:“谈了人生和理想,说得你妈妈老泪纵横,差点和我义结金兰,啊不是,结拜兄弟。”

  “你别和我开玩笑,”冯周皱眉,“她是不是骂你了?说话特难听那种?没动手吧?”

  清晨的医院尚算宁静,偶尔有坐着轮椅的病人从不远处经过,家属或忧心或互相争吵着来来去去,放着玻璃罐和不锈钢罐的小推车立在白瓷地砖上,静默地看着所有人。

  虞少淳轻轻搂住他。

  病房的窗漏进一丝阳光,如同冯周在黑暗中艰难跋涉数十载光阴后终于刑满释放。

  “我的意思是,”他轻叹,摸了摸少年柔软的发,“你自由了,男朋友。”

  所以请不要恨也不要怕,肆无忌惮地飞向远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