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捕快春秋>☆、第48回:弃图纸陶仲文命不该绝,为报信江紫台戴月披星

倏尔,感觉身后不远处有极轻微的响动,黄芩即刻反身如鹏鸟般掠了过去。就见,那个被李自然唤作‘仲文’的弟子正挺直着上半身,‘噗通’一下,双膝着地,跪在细沙之上。而后,他面朝李自然坠落的方向,‘咚咚咚’地连叩了三个响头,同时口中喃喃自语,似是在祭奠刚刚命陨于此的李自然。

按照一般人的反应,强敌当前的情况下,要么是孤注一掷,先下手为强,冲上来与敌人搏命,要么是瞅准机会,调头逃跑,可这个‘仲文’也不知是不是被师父李自然的死吓傻了,居然完全不顾自己的处境,正经八百地向李自然的在天之灵叩起头来?

见此情形,黄、韩二人不禁讶异不已--纵然这个‘仲文’感念李自然和自己师徒情深,可也不至于在生死关头发痴卖疯吧。

其实,‘仲文’这么做非痴非疯,而是因为见到李自然已死,心知自己远非韩、黄二人的对手,如若冲上去拼斗,恐怕只是一个照面的功夫,就要一命呜呼了,而且死得一定比不冲上去还要快;而倘是心存侥幸,趁着黄、韩二人发愣的当口,偷偷地转身逃跑,且不说黄、韩二人的反应能否迟钝到等他逃得没影了才有所发觉,就说科萨蒂的船已经被敌人所控制,在这四面环海、方圆不足十里的孤岛之上,即使他是飞毛腿,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因此,他明白,无论怎么逃,被敌人掩杀而至都不过是迟早的问题。也就是说,只要敌人想杀他,他就必死无疑。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挣扎?倒不如抓紧时间,把既能做又该做的事做掉。

显然,对于‘仲文’而言,在临死前向师父的阴灵拜别,谢过师父往日的恩情就是能做又该做的事了。

不过,在外人看来,这种时候还能想这么多,做这样的事,只能说明他实在是太冷静了。

这时的‘仲文’也感觉很奇怪,因为连他自己都觉得,逢此绝境,应该感到又惊又怕才对,可是,他居然保持着一种极端的冷静--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冷静得多。

一个人,倘是抱定了必死的念头,也就没什么可惊可怕的了。

黄芩的‘流光遁影’何等高绝,眨眼的功夫,身形几个伸缩间,就到了‘仲文’的身前。

在他到达身前的一瞬间,‘仲文’已撩袍站立而起,并不慌不忙地抚掉了脑门上沾着的沙砾。他举起手中的锦盒,目光淡然地望向黄芩,以没有丝毫起伏的语气道:“你想要这个吗?”

他的声音很轻。

这是因为,虽然他不觉惊怕,却难免有些气短。

黄芩挑了挑眉毛,道:“你打算用这个来保自己一条性命吗?”

‘仲文’忽然笑了。

他的笑并非那种疯狂的、歇斯底里的笑,而是很镇定、很平静的笑。

这时候出现这样的反应,未免显得太过怪异。

然后,‘仲文’把锦盒向黄芩扔了过去,是很轻的那种扔,既不是砸,也不是袭击。

黄芩感觉有些意外地接过锦盒,而且,接锦盒的时候,他还运足了内力,小心翼翼的,生怕‘仲文’做了什么手脚,出什么状况。

但是,什么状况也没出。

‘仲文’叹了口气,道:“恩师他老人家几乎已成半仙之体,最终尚且送命于这只锦盒。如此不祥之物,又怎能保我的性命?你想要就只管拿去好了。”

稍稍停顿了一下,他又道:“来之前,我就曾向恩师提起,从天象上看,南方朱雀七宿的方位隐隐有煞气相冲,乃为大凶之征兆,实在不宜南下,可恩师却笑我大惊小怪,疑神疑鬼,不料此行的结局竟被我说中了。罢了罢了,天意如此,如果你要赶尽杀绝,就快些下手吧。”

说罢,他闭上双目,面上的表情一片柔和,看起来竟不似作伪。

见到这个‘仲文’竟然如此大方地把锦盒丢给自己,而且这会儿看起来一副连自家性命也不打算要了的模样,黄芩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

上下打量了一下对方,黄芩冷声道:“我不杀不相干的人,既然你把锦盒交给了我,你就是不相干的人,我可以放你一马。”

闻言,‘仲文’愣怔了一刻,语带狐疑道:“当真?”

黄芩不耐地撇撇嘴,没理他。

他的目标本就只有弗朗机炮的图纸和李自然,至于李自然的这个弟子,从未曾被他放在眼里,死不死又与他何干?

瞧黄芩说话的样子不似有假,‘仲文’只觉得蓦然间天好像一下子亮了,气也一下子长了。

原来,他之前的一番说辞,虽然看起来是听天由命、万念俱灰的模样,其实却是精心思虑之后的举动。他也曾想过用那个锦盒来威胁黄、韩二人,以求得保住自己的一条小命。可是,后来又一想,黄、韩二人的武功、道术都十分了得,那么做的话,成功的机会实在不大。而且,如果他们先满口答应下来,临到了却反悔了呢?正是人心隔肚皮,黄、韩二人会不会在谈妥,拿到锦盒之后,再对他翻脸痛下杀手,他可是一点儿谱也没有。情急之下,他想不出别的好法子,干脆来了个全面投降,置之死地而后生。他估计,黄、韩二人本来就没把他这个‘小跟班’放在眼里,是以,在这种局面下,极有可能会高抬贵手,放了他这样的小角色。

现在看来,这法子已经奏效了。

这时候,韩若壁也到了跟前。

有些紧张地转向韩若壁,‘仲文’道:“你呢?你怎么说?”

韩若壁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眯着眼,拿猫儿瞅看爪子下老鼠的眼神,玩味地瞧看着‘仲文’。

这一刻,仲文突然感觉异常得紧张。随及,一种强烈的又惊又怕之感如洪峰从四面袭来,令得他的手心、额头都开始沁出冷汗,胃里也一阵阵翻腾不止。

一旦有了保住性命的希望,他就再也无法如先前般冷静了。

终于,韩若壁甩了甩手,嘿嘿一笑,道:“没想到李自然的弟子,不但道术了得,耍赖的本事也不小啊。”

想来,到此刻,他已经看透了‘仲文’的心思。

‘啧啧’了两声,韩若壁勾了勾嘴角,又道:“按说,我一向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在我面前耍赖之人,我一律一剑一个杀了,也好落得个干净。”

‘仲文’喉头一紧,心尖一颤。

‘哼’了声,韩若壁继续道:“不过,现在,我的心情格外好,而且今天这里,凡事我兄弟说了算。他既说不杀你,我自然也不杀,你走吧。”

‘仲文’闻言,犹如阎王殿上过了一回堂又死里逃生了,如释重负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后,他用力咬住苍白的嘴唇思虑了一阵,开口道:“你们若是言而无信,我陶仲文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黄芩瞥了他一眼,算作回答。

而韩若壁则完全没有反应。

对于陶仲文那无力的威胁,他当然不会在意,甚至连耳朵里听到的‘陶仲文’这个名字,也如同风过回廊一样,过耳即忘。

‘陶仲文’之于他,和阿猫阿狗没甚区别。

其后,黄芩打开锦盒,从里面拿出一叠卷成了一卷的羊皮纸展开,大约地瞧了瞧,感觉应该就是制造弗朗机炮的图纸了。于是,他冲韩若壁点了点头,又把羊皮纸交给韩若壁瞧看。

韩若壁低头盯着图纸琢磨了一阵,确信没错后,重新卷起揣进了自己的怀里。

之后,二人连瞧都没再瞧陶仲文一眼,就一起往王直占领的科萨蒂的大船那里走去。

显然,在他们看来,灭了李自然的那个毛都没有长齐的、无足轻重的弟子陶仲文,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根本算不了什么,如无必要,他们又何必多花精力?当然,如果陶仲文主动寻衅,抑或玩什么花招不肯交出佛朗机炮的图纸,那他们当然不吝花些气力,送陶仲文去黄泉路上和他的师父李自然团聚。

见他们越走越远,陶仲文突然想到这鲨鱼礁上既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若是被困在此处迟早也是一死,于是有些发慌,扯开嗓子喊道:“喂,说好了不杀我,总得给我留条小船啊!”

由于怕一个不小心触怒了两个凶神,弄得他们改变主意又要杀自己了,他只是站在原地呼喊,没有冲上前去。

黄芩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继续往前走。

这一眼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让你自生自灭已是你赚到了,还啰嗦个什么劲。

陶仲文被瞪得不禁颤抖了一下,焦眉苦脸地张了张嘴,没敢再发出任何声响。

韩若壁却停下脚步,转回身,笑眯眯地冲陶仲文道:“放心,我保证,走的时候会给你留一条小船的。”

说罢,紧走几步,赶上了黄芩。

得了韩若壁的保证,陶仲文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大半截,但那小半截仍在担心韩若壁这话不过是在忽悠他,可即便人家真是忽悠他,他也无能为力。

等韩若壁到了身边,黄芩边走边问道:“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当起大善人来了。”

韩若壁笑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鬼才当大善人。”

黄芩道:“那你还留船给那小子?哼,不杀他已是便宜他了。”

韩若壁偏过头靠近黄芩,眉毛灵动地上下摆动,精灵古怪地笑着调侃道:“其实......我是瞧上他了。”

他的言语颇有歧义。

“瞧上?”黄芩先是一愕,而后歪了歪嘴,皱起眉,摇了摇头,道:“你有点儿正经好不好。”

韩若壁觍着脸哈哈笑道:“不--好--!你都快正经得可以放在佛龛上了,我若再正经,还有什么可打趣的。来来来,你老实说,一听我瞧上了别人,是不是就有些发酸吃醋的倾向了?”

黄芩狠狠刮了他一眼,道:“才干完一仗,你就闲得无聊了?”

韩若壁伸伸舌头,嘻嘻笑道:“不想聊才‘无聊’,想聊就不无聊了。你和我多聊聊,我就不无聊了嘛。”

黄芩拿他没辙,叹了口气,道:“你肚子里到底藏的什么花花肠子,快说出来听听。”

韩若壁的双目中流露出无限自傲的神情,道:“我们与李自然的这一战,你觉得如何?”

黄芩的神色略显凝重,道:“如何?若是没有‘小五哥’的火炮,胜负尚未可知。”

看来,对于能不能挡住李自然驱动的‘飞天夜叉’,他是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韩若壁白他一眼,道:“你瞧你,就这么在乎结果?我说的是过程,重在过程。”

黄芩心道:若是你我被‘飞天夜叉’夺了命去,过程再精彩也是白搭。

嘴上,他只‘哦’了声,道:“这和你留船给李自然的弟子有关系吗?”

韩若壁没直接答他,而是摆出说书先生的架势,口沫横飞道:“弄风猛虎转背抡掌生灿烂,搅海蛟龙星前月下吐寒光!你听听我想的这标题,真真是千军破,鬼神惊!嘿!这一回,若是由说书的说了去,铁定能搏个满堂彩!”

黄芩噗嗤一笑,道:“嘴大舌长的,莫非你不想做‘北斗会’的老大了,要改行去做说书的?”

韩若壁甩了甩脑袋,‘唉’了声,道:“这么精彩的一战,如是不能被江湖人所传颂,你说,是不是一种遗憾?”

黄芩眼光一转,已明白了他的用意,不屑笑道:“传颂?你还真能往自己的脸上贴金。依我看,江湖上只会爆出‘太玄天师’李自然死得极其诡异,竟然是被大炮轰死的这种奇闻。奇闻共欣赏,不知要笑倒多少江湖人。”

韩若壁扬了扬下巴,傲气十足道:“好!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你敢不敢和我赌?”

黄芩道:“赌什么?”

韩若壁道:“我赌江湖上不会传出什么李自然死于火炮口下的消息,只会传出两个与李自然比肩的旷世高手,和李自然恶战了一场,当然,我们也当得起‘旷世高手’这四字了,而且战况之精彩足以令天地变色、星月无光。最后,李自然虽然败了、死了,也算得轰轰烈烈。”

黄芩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李自然的那个弟子绝对不会在江湖上说自己的师父是碰巧死在了炮弹之下,而是会把这一场恶战大肆渲染,说他的师父死得轰轰烈烈?”

韩若壁没有回答,只道:“死在火炮的炮口下,就等于死在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海盗的手里,这种事若是传将出去,对已死的‘太玄天师’而言,无疑是奇耻大辱。从那小子刚才给李自然叩首的劲头儿,就可瞧出他对李自然敬爱有加,所以,他一定不会说有辱先师的话的,只会说李自然以一敌二,死得轰轰烈烈。”

停了一瞬,韩若壁又摇头晃脑道:“其实,说李自然死得‘轰轰烈烈’也算很贴切了,毕竟他是先‘轰轰’,再‘烈烈’,结果玩完的。”

听他说得滑稽,黄芩差点儿笑出声来,转而‘哼’了声,道:“说的你好像李自然弟子肚里的蛔虫一样。”

韩若

壁指了指黄芩的肚子,调侃道:“要是蛔虫,也该是黄捕头肚里的蛔虫,别人的肚子,我哪能瞧得上眼?”

黄芩露齿一笑,嘴角溅出两朵梨涡,道:“好,我且问一问你这条蛔虫,你倒说说看,我敢不敢应你这个赌?”

韩若壁手一扬,头一昂,道:“当然敢!黄捕头何许人也,哪有不敢应的赌?否则,便是我韩若壁错看了你。”

黄芩豪气斗生,道:“好,我赌!”

转念,他道:“我输了如何?你输了又如何?”

韩若壁笑道:“你输了,回去的行程就得听我的安排,不可心急火燎、没日没夜地赶回高邮去。”

黄芩疑道:“你可是又生了不让我回高邮做捕快的念头?”

韩若壁摇头道:“哪能呐,我又不傻。你要回去,谁也拦不住,怎可能被一个赌约束缚?”

黄芩更是不解了,道:“那你的意思是......“

韩若壁的嘴角带出一湾温柔,道:“我的意思是,这一路,我送你,咱们不急不忙,但也不拖不拉地回去,成吗?”

黄芩点点头,道:“那要是你输了呢?”

那湾温柔转化成了一湖狡黠,韩若壁眯起眼,自信笑道:“我怎么可能输?”

黄芩的目光变得狐疑起来,试探道:“你就这么肯定?”

韩若壁点头如捣蒜,道:“肯定,当然肯定。你就老老实实认输,听我的安排,让我送你回高邮吧。”

黄芩摇头笑道:“等你放走的那小子把消息传到江湖上,最快也得个把月以后了吧,结果没出来前,我凭什么认输?”

韩若壁贼笑不止,道:“是啊,等他传消息当然要个把月以后,可如果由‘北斗会’传消息,几天功夫就足够了。”

倏瞬,黄芩挠了挠头,‘哎呀’了一声,道:“韩若壁啊韩若壁,我居然上了你的套。”

原来,韩若壁并不能百分百确定陶仲文会按他所想的,把这场大战的消息传出去,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完全可以通过‘北斗会’的消息网把消息传出去,而且从这条途径传播出去的消息,可以保证绝对的快捷、详实,不会有一丝一毫违背他的意思。

韩若壁叹息一声,道:“与其上我的套,不如上我的船。只可惜黄捕头终究不肯上我的船。”

接下来,他又恬不知耻地想:不过,不肯上我的船,总算也上了我的床。只是,有些日子没能一起‘快活’了,等寻个好时机......

想着想着,他的脸上不禁浮现出了带有几分淫邪之气的笑意。

见他笑得古怪,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黄芩‘喂’了声,道:“你不会想把我们的身份也一并传扬出去吧?”

韩若壁回过神来,得意笑道:“当然不会,我只想把这一战传扬出去,至于你我二人,只不过是个代号,‘狂尺傲剑’也好,‘霹雳闪电’也罢,‘青龙白虎’什么的都无所谓。嘿嘿,总之,我想不久后,江湖上的说书先生们就会抢着说‘李自然命陨鲨鱼礁’的段子了。”

黄芩不解道:“这样说来,你这么穷折腾并不是为了名?”

韩若壁道:“说不清,也算是为了名吧,但不是别人想的那种名。应该说,总有些事比人更值得传扬下去。”

黄芩道:“其实,自己做过的事自己知道,就足够了。”转念,他又问道:“既然你原本就不需要李自然的弟子传消息,为何又要许他一条船,给他一条生路?”

韩若壁正色道:“这一战,你我都参与其中,不能算是真正的见证,所以,他才是真正的见证。难道,你不想为这一战留下一个见证吗?”

黄芩忽然笑道:“经你这么一说,我才明白,我一开始不想杀他的原因就在于此了。”

韩若壁慨叹道:“回头想想,李自然当真是厉害啊。”

黄芩道:“其实,以你、我二人之力,应该可以和李自然斗个平手,所以,即便没有‘小五哥’的火炮,我们也未必会输。”

盯着他的眼睛,韩若壁生怕漏过了什么似的道:“那么,会赢吗?”

黄芩点头道:“势均力敌的话,李自然终究是差了一口气。”

韩若壁深以为意,也点头道:“在我看来,这口气就是‘勇气’。‘邪’依仗的只能是凶性,没有勇气,‘正’也可以有凶性,却比邪多了一份‘勇气’,人们常说的‘邪不能胜正’,恐怕就是这个原因了。”

这刻,二人于长滩上同时站定,相视放声大笑,气冲斗牛。

海面上初升的朝阳,慷慨地将第一抹霞光洒在了他们身上。

这会儿,他们似乎并不急着去和王直会合了。

笑声渐止,黄芩突然道:“我们真的要把图纸交出去吗?”

韩若壁反问道:“有什么问题吗?王直那边,又不是宁王,没什么可担心的。至于王守仁那边,如果他能按照图纸造出弗朗机炮,不就可以拿来对付宁王了吗?”

指了指李自然被打落的地方,黄芩道:“你也瞧见它的威力了,不觉得心惊肉跳吗?这种东西落到谁的手里,都是极其可怕的。我忽然有了种在用一个魔鬼去对付另一个魔鬼的感觉。”

韩若壁寻想了片刻,道:“但现在,这个能对付另一个魔鬼的魔鬼就在你眼前,你能够视而不见吗?”

黄芩一时无语。

韩若壁又道:“而且,你未免有些杞人忧天了。你想怎么办?把图纸毁掉吗?难道你以为毁掉了图纸,就万事大吉了吗?”

冷笑了一声,他继续道:“世人从来就不缺乏制造杀害自己同类武器的聪明才智,从木棒石块,到刀剑弓弩,现在又有了火炮,威力越来越大,杀伤力也越来越强,天知道以后还会制造出什么。莫非,你以为仅凭你毁掉了这套图纸,就能回到过去吗?”

黄芩刚想张嘴说话,韩若壁已抢先道:“你不要告诉我,毁掉这套图纸,就算不会变得更好,至少不会变得更坏。我恰恰认为,也许,当人人都拥有杀人利器的时候,反而就是谁也不敢轻易杀人的时候。因为,大家都同样拥有强大的威力,在杀人之前就不得不考虑一下自己的脑袋,反而只有少数人拥有这种利器时,倒是可以大开杀戒,没有任何顾虑。”

良久,黄芩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稍后,二人和王直等人会合一处。

陶仲文则驾着韩若壁许给他的那艘小船离开了鲨鱼礁。

话说,江紫台跟着宋素卿的船离开‘放鸡岛’后,眼见大事已成,剩下来要敲定的不过是些旁枝末节和琐碎事顼,没甚大不了的了,便一股脑儿全交由冯承钦去办,而他自己则抄近道,顶着星星起程,戴着月亮休歇地往家里赶。途中,遇到陆路走得快的地方,他就往死里打马,拼了命地赶路,反正即便把马打残打死了也不碍什么事,到沿途官府的驿站里换来新马即可继续奔驰;遇上水路走得快的地方,他就干脆弃马上船,一日千里,如此这般,没几月功夫就到了京城。

见到义子比预期回来得早了许多,而且还是一个人赶回来的,江彬颇感诧异。

不等他询问,江紫台已张开被风尘侵袭得满是裂口的嘴唇,急切道:“义父,孩儿有要紧的事要向您禀报。”

虽然明知他突然归来,风尘仆仆的,必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但江彬仍是一派不动如山的模样,淡然道:“怎么?是此行遇到了什么不顺吗?”

江紫台摇头道:“托义父的福,这一趟真是顺得不能再顺了。只是孩儿在途中无意间得到了一个重要的消息--义父收为已用的那个黄芩,竟然是曾经刺杀圣上的刺客。”

江彬的左眼角不经意地跳了跳,沉声道:“你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可靠吗?”

江紫台连忙将前因后果如实说道了一番。

江彬沉吟许久,询问道:“这件事可大可小。除了你和宋素卿以外,还有什么人知道?”

江紫台毕恭毕敬道:“没有了。临走前,我还特意叮嘱宋素卿,不准他再对任何人提及此事。我想,目前他正依仗义父,应该还是靠得住的。”

江彬抬起右手,用小指上的指甲刮了刮眉毛,神色难以捉摸道:“靠得住?也许吧。我以前就说过,这种想法不是不能有,但不可太多,否则,总有靠得住的人不知怎的就变成了靠不住的人,令你防不胜防。”

江紫台机灵得很,马上顺着话头说道:“义父教训的是,孩儿正是因为担心此事横生枝节,才马不停蹄地赶来报给义父知道的。”

江彬微微一笑,道:“那我倒要问问看,你担心会横生什么枝节?”

江紫台微有发尴,欲言又止道:“这个......“

江彬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道:“休要吞吞吐吐的像个婆妈,叫你说,你就说。”

江紫台低眉垂首道:“孩儿担心万一这个消息被钱宁及其党羽,或者义父的其他政敌听闻,会抓住机会大做文章。”

江彬挑起嘴角,微微露出不屑之色,道:“你认为他们可以利用这个‘黄芩’,把我牵扯进去,陷害我?”

偷偷瞧看了一下江彬的脸色,江紫台连连摆手道:“义父在朝中的威望之高无人能望项背,就算有个别奸险小人想借此大做文章,怕也难撼动义父一分一毫。”

“你知道就好。”江彬挑起嘴角,微微露出一丝不屑之色,道:“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这样一件尘封了多年的往事,大做文章?哼哼,真要是做起文章来,最多也就是个用人不察之罪。更何况,借用黄芩一事,乃是刑部的指令,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拿得到台面上来的,与我何干?”

其实,他心里想得明白,在政治斗争上,用这样的一个不痛不痒的茬儿来落井下石,是会有很好的效果的。但是,想要借此扳倒像他这样的、皇上面前的大红人,还是有一定难度的,而万一被他瞅准机会反咬上一口,偷鸡不成蚀把米也不一定,是以,料想不会有人敢借此事向他发难。只不过,这下面的半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

停了停,江彬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面色一缓,皮笑肉不笑道:“其实,也不像我说得那么绝对,毕竟小心驶得万年船。这几年,咱们江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毕竟树大招风,不知有多少人暗地里嫉妒咱们,盯着咱们,盼着咱们出大错呢。就拿你的哥哥们来说,平日里耀武扬威,飞鹰走狗,惹的麻烦从来就没间断过,想来,早有数不清的错漏落在了旁人的手里。”

以为他是在影射自己,江紫台吓得一哆嗦,连忙跪倒在地,道:“孩儿们行为不检,还请义父赎罪!”

江彬微微一笑,道:“起来吧。我的几个孩儿里面,你算是比较收敛的了。说到底,人生乐事,不过酒色财气,年轻人稍微放纵一点儿,何罪之有?如果当真戒酒戒色,用度节俭,凡事与人无争,又何苦争权争势,聚来万贯家财?难道权势和钱财,当真是那么容易得来的吗?哪一样不是花足了心思,费足了力气,甚至拼了命抢来、夺来的?”

江紫台站起身,顺应地点头不止,唯唯诺诺的几乎插不上话。

江彬接着又道:“所以,费尽心机得来的东西自当好好享用,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话锋一转,他又道:“只是,凡事不要太过,别把一世的快活在一时全用尽了就可以了。当然,话说回来,那些无法预料的麻烦,不管多少,咱们都来者不惧,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你放心,别人攥了咱们的错漏,咱们自然也有别人的把柄,大家伙儿谁的屁股底下都干净不了,到最后也不过是针尖对麦芒,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敢怎么样。真要斗起来,最多弄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对谁都没有好处。”

江紫台道:“义父说得极是,这件事倒是我庸人自扰了。”

江彬的面上挤出一个古怪的笑意,道:“话也不是这么说。现下,我既已从你那儿知道了这个麻烦,就一定会小心翼翼地把它剔除掉。不管怎么说,知道的麻烦,总比不知道的麻烦要容易剔除多了。”

感觉实在摸不透江彬的心思,江紫台也不知道自己这趟辛苦赶回来,到底是对,还是错了。

顿了顿,江彬又道:“依着当今圣上的脾性,若非我犯了谋逆之罪,一切都好说。而我,对吾皇一片忠诚,绝无二心,这一点,圣上再清楚不过,所以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拿眼光在江紫台身上巡了一圈,他做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道:“你啊,就是太容易着慌了。心慌则乱,似你这般一路千里迢迢、火急火燎地赶回来,肯定瞒不过别人的耳目,反倒不好。记着,以后遇事无论大小,首先要沉得住气,否则敌人还没怎样,你自己就先乱了阵脚,岂不是笑话?”

这番话说来,虽然语气平和,却听得江紫台的两颊火辣辣的发烧。这时候,他什么话也接不上了,只剩下一个劲的点头称是。

江彬哈哈大笑起来,道:“当然,你说的事也不可不防。想当年,圣上面前的

大红人刘瑾也一定想不到最终会被扣上一个谋逆的罪名处死吧。有道是,‘世上无有遮天树,只有一物降一物’。嘿!我是不会给别人降服我的机会的!”

话到最后,他眼中似有寒光一闪即没。

刚刚还一直低着头的江紫台正巧偷眼想窥看江彬的脸色,眼光一瞟间,把江彬那一闪而逝的眼神瞧了个一清二楚,只觉得心头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那眼神,如豺狼似毒蛇,凶厉极了。

这样的眼神,江紫台不但并非第一次瞧见,而且很熟悉。

他知道,每当他的义父露出这样的眼神时,就一定有人要倒大霉了。

转眼间,江彬的目光恢复成了平素的模样。稍后,他慢条斯理地替江紫台倒上了一杯茶,关怀备至地送到了他的手中,口中道:“这一去一来的,你不但辛苦了,而且带回来一条相当有趣的消息。对了,我还没有问你这一趟的情况具体如何?”

江紫台这才想起,从刚才到现在,他几乎把同冯承钦南下的事全都给忘置脑后了。他连忙打起精神,把平江沈家、宋素卿以及‘五龙船’的情况原原本本地说道了一遍。因为这笔买卖已经算是谈成了,所以他说道的时候,时常会流露出得意的神色来。

听着江紫台的汇报,江彬的双目越来越神采飞扬。

显然,在这样巨大的利益诱惑面前,江彬也大感兴奋起来,但他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没有打断江紫台的话头。

听江紫台说完之后,江彬故意皱眉沉思了片刻,才道:“这桩生意看起来的确利益巨大,你觉得可行吗?如果我们这么做,会有哪些风险?”

知道义父是在考量自己,江紫台谨慎地思前想后了好一阵,道:“应该可行。至于风险,在孩儿看来,至少目前好像没有什么风险的迹象。”

江彬的脸色一沉,道:“没有风险的迹象?天下间哪有这样好的事情?”

江紫台怔了怔,道:“孩儿愿听义父教诲。”

江彬道:“要知道,如果有一件事,你觉得没有风险,却明显有着极大的回报,那么你就绝对不要去做,因为要么那是别人在耍你,要么就是你对这件事还不够了解!去做一件不够了解的事,那是白手起家闯事业时才干的,富贵险中求嘛。但是,在你已经有了一定的根基的时候,就一定要分分清楚哪些事是可以做的,哪些事是不能做的。”冷笑了一声,他又道:“就像倒卖军器给瓦剌人这件事,钱宁也一定是因为觉得没有什么风险的迹象,才会参与其中的,可实际上又如何?”

江紫台紧皱起眉头,道:“这个我也想过,但这笔买卖虽然违背了海禁之令,可海禁之令毕竟比不上倒卖军器之类的事那么敏感,所以感觉不该有什么大麻烦才是。”

江彬的眼色冷了下来,道:“这件事,其他的都好办,只有一点,宋素卿也好,‘五龙船’也罢,包括他们身后的倭人、红毛子,这些人,说到底其实就是一群海盗,没有一个善茬儿。”

江紫台道:“的确如此。不过,只要有钱赚,他们还是很好对付的。”

江彬道:“钱方面不出事,不代表别的方面不出事。我担心,他们之间一旦起了什么纠纷,就会引发刀兵之祸,如果仅仅是私斗火并,杀伤一些人,也就罢了,可万一他们凶性大发,或者酒后闹事,做出像掳掠女子、杀伤平民这等容易激起匪患民变的祸事,我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听他说完,江紫台额上的汗水已涔涔而下,惶恐道:“孩儿......孩儿思虑不周,没料到这一层。”

伸手摁了摁额角,江彬道:“广东按察使汪鋐是我们的人,此人骁勇善战,有他在那里坐镇,谅红毛子闹不出什么大乱子来。但是,倭人这边,唉......我缺少能镇得住场面的人啊。如果倭人这边出了什么乱子,将会很难处理。”

江紫台犹豫道:“那,照义父的意思,我们到底该不该掺合进这桩买卖里呢?”

撇了一下嘴,江彬阴笑了两声,道:“不忙,先合作几次瞧瞧看吧,如果确实如姓宋的所说,有那么大的利益,我想,我应该安排一些得力的人手到浙江、福建那里去坐镇才好。”

说到此处,江彬又咬牙切齿地恨恨道:“可恨兵部尚书王琼,这个老贼整日里于我作对,此前,我数次想安排一些得力的将领到各地军中任职,都被他一一否决了。哼,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拔去他这颗眼中钉、肉中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