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捕快春秋>☆、第10回:恶女金刚误认玉带锦衣,黄膘紫骝出没荒郊野店

三名男子中,有一人头戴戒箍,腰间挎了把镔铁戒刀,看样子似乎是个头陀。因为贪图凉快,他身上只搭了件外褂,敞着胸,露着肚。

另有一人佝偻着背,左臂自肘处断了半截,用绷带包扎着,面上无精打采,一副重伤初愈的模样。令人感觉怪异的是,这人明明行走如常,右腋下却撑了一支长拐。这支长拐看上去黑乎乎、硬梆梆的,也不知是铁是木。

还有一名铁塔似的壮汉,生得眉如漆刷,黑紫面膛,颌下的长须被辫成了一根麻花状的胡子辫,直直垂落,长达尺余,想必若是解开,恐怕要有二尺长短了。从他会仔细地把胡子辫成辫子这件事上可以推测出,对于自己的胡子,他十分爱惜,并经常悉心打理。他的背后背了一把朴刀。

当四人中的那名女子现身时,韩若壁的眼睛立刻发了直。

通常,若非是患有眼疾,眼睛发直大多是由于瞧见了不可思议的东西。

对于韩若壁而言,如果进来的那名女子美得不可思议,他的眼睛的确可能发直。

但是,那名女子绝对不是美得不可思议。

可是,若说她是丑得不可思议,倒也不至于。

---准确地说,她是胖得不可思议。

有生以来,韩若壁还是头一回瞧见这么胖的女子,是以直勾勾地望着那名女子,心下一边啧啧称奇,一边估量着她的重量。

要知道,那名女子前面的三名男子可是并排走进来的,足见客栈的大门已经不算窄小了,但那名女子一人进门时,却几乎是挤着进来的。她脸上的肉已经把五官都挤得变了形,下巴和双颊上的肉全摊到了肩膀上,完全看不出脖子的所在,令得一颗脑袋好似倒扣在肩膀上的、大号的腌菜坛子。饶是如此,和臃肿的身体、挂满赘肉的双腿相比,那颗硕大无比的脑袋还算是十分小巧了。她身上穿着的是一套特制的、轻薄的黄裙,每一个部位都被无处可去的肥肉撑满了,仿佛动作稍大一丁点儿,就会被撑破一般。那名女子的皮肤本就有些发黄,再加上身上的黄裙,乍看上去,简直和一个巨型的窝窝头一般无二。

黄芩提醒韩若壁道:“别盯着瞧了,小心瞧出麻烦。”

韩若壁小声道:“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会瞧掉她一块肉。”

心里,他暗笑:真要瞧掉一块肉,她倒该感激不尽了。

感觉韩若壁在盯着自己瞧,黄裙女子也将目光转到了他身上。当她瞧见韩若壁身上的华服和腰间系着的玉带时,身形陡然僵了一僵,面上的肥肉也跟着抽搐了一下,表情很不自然。但转瞬间,她又恢复了常态,眯起原本就被肥肉挤得如同一条线般的眼睛,往韩、黄二人这边打了个飞眼,甜笑一声,招呼道:“小哥儿,看什么呢?”

她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但并不男性化,居然十分动听,莫名有一种直击人心的魅力。

头陀打扮的汉子阴阳怪气地笑道:“咱们‘春花’妹子莫非动了春心,要找男人了?”

断臂汉子笑道:“能‘担’得起‘春花’妹子的男人可是不容易找,我们这样的都未必‘担’得起,那种小白脸就更加靠不住了。”

“那可不一定,人不可貌相嘛。”胡子辫汉子怪笑不止,道:“只要担得起,‘春花’妹子的好处实在不少,也有很多男人就喜欢她那样的身段,比如我。”

被唤作‘春花’的黄裙女子白了他们一眼 ,笑骂道:“都一边歇着去,别碍着我和这位小哥儿说话,否则我一个不高兴,小心压死你们。”

三人哄笑起来。

‘春花’边笑边往韩、黄二人这桌走来。

这一下,韩若壁可是傻了眼。

他哪里想得到只是多瞧了几眼 ,就把那座‘肉山’给引过来了,心下不免后悔之前没听黄芩的劝告。

‘春花’一边不停地向韩若壁抛着媚眼儿,一边道:“小哥儿的眼神着实勾人,就是不知身子板儿能不能担得起我。”

听她这话,韩若壁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珠子扣出来扔了。

说话间,她已到了桌边,脚步甚为轻巧灵活。

黄芩不禁心道:难为她这么胖,身手却如此敏捷,倒是罕见。

韩若壁转过头,皮笑肉不笑地端起盛有芦根水的海碗,放在唇边掩饰尴尬,完全不瞧她。

见他不瞧自己,‘春花’反而心下一喜,‘盈盈’施了一礼,道:“小女子这厢有礼了。不知小哥儿姓甚名谁,家住哪里?我瞧小哥儿生得俊气,倒是极合我的心意,小哥儿若也有意,咱们就相识相识吧。”

说着,她故作风情地扭了扭身子,似乎想展示一下自己的腰肢,以吸引韩若壁的目光。

凭心而论,以她的身形,就算扭断了骨头,也是扭不出腰肢来的,是以,这一动作不过是把一身肥膘肉挤得让人作呕,实在不堪目睹。

韩若壁更加不愿瞧她,只盯着面前的海碗,继续喝着他的芦根水。

黄芩出声道:“喂,她好像在跟你说话。”

韩若壁嘟嘟囔囔道:“这个......那个......相识就不用了吧,之前如有唐突,还请姑娘恕罪。“

他只想随便客气几句,敷衍过去算作了事。

看他说话的样子倒似有几分不好意思,‘春花’嘻嘻笑道:“姐姐我素来不喜欢油嘴滑舌的粗俗之人,就喜欢小哥儿这样文质彬彬又不善言辞的好弟弟。你放心,姐姐我不拘小节,你也就不用害臊啦。”

言毕,她瞧了眼韩若壁屁股下的条凳,似是很想紧挨着他坐下,但又遗憾地摇了摇头,可能是算了算距离,觉得如果坐下去,八成就要把韩若壁给挤到条凳外面去了,所以,终究没有坐下。

从刚才到此刻,她的一双眼睛都只看在韩若壁身上。

感觉周身发毛,韩若壁干脆把话敞开来说道:“在下与姑娘不过萍水相逢,只是惊于姑娘与众不同的外貌,所以多瞧了几眼,并非有意与姑娘相识,若因此令姑娘会错了意,以为是在下有心招惹,冒犯了姑娘,就全当是在下的过错。在下先在这里向姑娘赔个不是。”

‘春花’放声哈哈大笑道:“我的乖弟弟哟,你酸头酸脑,装模做样地赔的什么不是呀!我就愿意被你这样俊俏的小哥儿冒犯、招惹。你不招惹我,我也得招惹你呀。来来来,别不好意思啦。”

先前,她文绉绉了两句便觉浑身都不自在,这会儿终于恢复了平素的腔调。

韩若壁听得实在不耐,‘啪’的一声,将海碗重重落在桌上,冷面冷声道:“我哪里不好意思了,你休要自作多情!”

见他有些恼了,‘春花’反倒更合心意,面上的笑容也更暧昧了。

她一面若有似无地伸出蒲扇般的右掌,一面腻声腻气道:“乖弟弟,越是姐姐这样的女人才越懂得情趣,你要是不信,待会儿跟姐姐进房里相好一场,便晓得其中的特别滋味了。姐姐保证,只要你试过一次,保管神魂颠倒,一辈子也忘不掉。”

将一双利目直射向‘春花’不经意间伸往韩若壁头顶的手掌,黄芩出声警告道:“姑娘,桥归桥,路归路,有话说话,莫要暗中下手。真要下手,谁吃亏可不一定。”

韩若壁也转头淡淡道:“难道姑娘如此装模作样,费尽心机,只是为了令在下分心,好出手偷袭吗?”

见被二人识破了意图,‘春花’收回手掌,眼光咄咄地盯在韩若壁腰侧的佩剑上,刹时,面上充满了戾气,声音也寒了下去,道:“事到如今,咱们谁也不用装了!你就是接下姓卢的那票暗花的,人称‘翡翠金丝剑,玉带锦衣侯’的松戎!”

‘翡翠金丝剑,玉带锦衣侯’松戎是这一代有数的用剑高手,已有不少成名的前辈高人栽在了他的剑下。因为此人孤标傲世,独来独往,从没听说过有什么朋友,加之相貌异常俊美,又喜穿锦衣,腰间常系玉带,所以江湖人称‘玉带锦衣侯’,他的佩剑则被叫作‘翡翠金丝剑’。

斜睨了眼黄芩,‘春花’又‘哼’了声,道:“没想到一向独来独往的‘玉带锦衣侯’也找起帮手来了。怎么,是怕吃不下我这份独食,才找别人来一起吃吗?”

不待韩若壁反应,她身后的胡子辫汉子已窜前几步,手握朴刀刀柄,面上凶恶气盛,道:“妹子放心,他有帮手,你又不是没有。有我‘赛关公’谈立威在,他们休想动你分毫。”

想来,对于自己的名号,谈立威十分在意,否则也不会自报家门了。

断臂汉子也跟了上来,将拐杖轻轻一撑地面,瞬间深入土中半尺有余。他目含威慑地扫过韩、黄二人,道:“前次,多亏有‘春花’妹子,我才得命突围,现下如果有人想为难她,却要问一问我常胜的这条‘轰天拐杖’答不答应了!”

那同行的头陀本不想淌这趟浑水,但见两个同伴都上去了,若再不上去,未免被人瞧不起,于是也冲上前,一拍腰间戒刀,虎声虎气道:“不错,我们四人一起出来混,自是要相互照应,你们若敢动她,我‘拼命头陀’刁顺也绝不能休手旁观!”

韩若壁轻咳一声,高挑眉毛道:“几位真是好大的名头。不过,你们个个英明神武,怎的都没长眼睛?明明是她想‘动’我,我可是一点儿也不想动她。”

‘轰天拐杖’常胜喝道:“你不用说话带刺,我知道我们几个的名头比不得你,但联起手来却未必不是你的对手。”

韩若壁点头道:“都说蚂蚁咬死象,你说的倒也有些道理。”

‘春花’目不转睛地盯着韩若壁的佩剑,厉声道:“所以,想拿我的脑袋去换银子,还得掂量一下有没有担得起我的斤两。瞧你长得一副好皮相,若是就此没了性命,岂不可惜?“

从刚才起,她的两只眼睛就一眨不眨地盯着韩若壁的佩剑,看来,已是将那把瞧上去华贵不已的‘横山’当成了‘玉带锦衣侯’的‘翡翠金丝剑’。

韩若壁的面上显出一丝笑意。

是讥笑。

忽然,黄芩冷冷道:“如此说来,你就是‘女金刚’了?”

‘春花’抬起右脚,用力往下一跺,随着一声又闷又沉的轰响,她脚下的泥地立时凹陷下去一块,小屋内几张桌上的碗盘也随之一阵震颤。这一脚,还真有几分金刚山神的威力,令本来正在抹桌子的店主人吓得躲到了柜台后面。

不过,屋里的其他人看上去都没甚反应。

紧接着,‘春花’哈哈大笑起来,浑身肥肉也随之波浪起伏,不住颤动。她得意道:“不错,我就是‘女金刚’连春花。”

黄芩双眼一眯,眼角的笑纹宛如利剑,道:“我听说过你的事。”

连春花警觉地望向黄芩,道:“你是什么人?”

完全无视他的问话,黄芩转头问韩若壁道:“你可知道保宁府的卢员外为何出暗花要‘女金刚’的脑袋?”

韩若壁点头道:“知道一些。其实,卢员外的暗花已经出了有几年了,但因为‘女金刚’实在厉害,所以一直没人敢接,直到最近‘玉带锦衣侯’听说了此事,跑去接下了这笔暗花。”

原来,几年前的某个深夜,卢员外的女儿被人杀死在自己的闺房内,而且死状颇惨。卢员外认定是‘女金刚’杀害的女儿,但由于缺乏真凭实据,官府没法子定案,所以卢员外才出了‘暗花’,要为死去的女儿报仇雪恨。

喝了一口芦根水,韩若壁继续道:“听说卢小姐被害的前一天,曾在当地某间有名的酒楼里吃饭,期间得罪过‘女金刚’,结果夜里就被杀了。”

很随意地扭头瞧向连春花,他又道:“据我所知,卢小姐不过一名弱质女流,并非江湖中人,所以我很好奇,她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连春花恶声恶气道:“那个贱人不知天高地厚,仗着自己长得跟狐狸精一样,就在大庭广众下嘲笑我肥!实在太可恨了!”

黄芩的眼神冷得叫人不寒而栗,缓声道:“就因为她笑你肥,你就杀了她?”

想到背后还有三个帮手,连春花的胆子壮了不少,努力地瞪起眼,道:“杀了怎样,没杀又怎样?凭你两个也想替她出头?当我‘女金刚’是吓大的吗?”

谈立威、常胜、刁顺都将手摁在了各自的兵器上。

“你犯的事儿,确是令人不杀不快,但幸好我从不多管闲事。”黄芩低下头喝了口凉茶,道:“至于他,也不是什么‘玉带锦衣侯’。”

再三打量了几回韩若壁,连春花疑道:“你真不是松戎?”

韩若壁叹息一声,道:“遇上个长相好,穿华服,系玉带,有佩剑的男人,你就以为是‘玉带锦衣侯’了,唉,我瞧你定是被松戎吓破了胆,看来迟早要命丧他的剑下。”

连春花的目中闪过一丝慌乱,但瞬间便隐去了。

继而,她表情夸张地强笑道:“哼 ,怎知不是他命丧我的裙下?幸好你不是松戎,否则,这会儿早没命了。”

“他若是松戎,‘女金刚’就已经变成‘死金

刚’了。”

一个冷硬如铁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进来。

几人闻声望去,只见一名玄袍男子站在门口,身前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众人都没注意到他是何时进来的。

但见这名男子眉长鼻挺,眼眶深陷,双眸乌黑如漆,倘若单论五官,堪称清俊,但那鬼一般发青的面色,以及面上那道从左上额斜斜横过面颊,一直延伸到右耳根的疤痕,看得人心里直发悚。

这样的一张脸,着实可以吓跑世上绝大多数女子,是以,连春花一干人等也被他吓了一跳,没有立时做出反应。

玄袍男子站定后,阴森森地睨了屋内众人一遍,包括黄芩,一个也没漏过。

稍后,‘轰天拐杖’常胜上前一步,先是点头打了个招呼,而后问道:“这位好汉,听你刚才的话,莫非是知道靠墙那桌的带剑之人是什么来头?”

玄袍男子道:“我只知道他不是‘玉带锦衣侯’。”

说罢,他便自顾自找了张空桌坐下,不再理睬对方了。

常胜也琢磨不透那玄袍男子是认识‘玉带锦衣侯’松戎,还是认识那边桌上的韩若壁。

不管怎样,连春花已知道韩若壁并非要来杀她的‘玉带锦衣侯’,也就长舒了一口气。

靠墙的那桌上,黄芩注视着不远处正在喝凉茶的疤面男子,以除了韩若壁外没人能听清的声音道:“他是江湖人称‘疤面煞星’的,‘北斗会’的六当家‘开阳’苗玉杰。”

韩若壁讶道:“你缘何知道?”

看来黄芩说的不错。

转瞬,韩若壁面露了然之色,心道:是了,老六的样貌本就特别,宁王的悬赏告示上也写明了他的种种特征,加上他进门时的那句话,隐约有识得我的意思,所以才被黄芩瞧出来了。

一拍黄芩的肩膀,他笑道:“但凡瞧见过的都记在脑子里,你不嫌累吗?”

黄芩道:“何不叫他一起过来坐?”

韩若壁道:“不必了,我有我的事,他有他的事。”

黄芩没再多言,将目光转到了头戴斗笠的二人身上,细察他们的一举一动。

这时候,常胜等三男一女想找位子坐下,无奈‘女金刚’体形太过庞大,屋内仅剩的一张桌子明摆着不够他们四人合坐,于是就叫店主人另加一张桌子。

正在此刻,东边一桌上那个形容丑陋之人突然向‘轰天拐杖’常胜挥了挥手,道:“常老弟,好些年没见了,还记我吗?”

方才他一直没吭气,但那双鲶鱼眼可是半刻也没闲着,把屋内发生的一切都尽收眼底了。

‘轰天拐杖’常胜疑惑地瞧了他半晌,也没想起此人是谁。

那人提示他道:“六年前你在河南走动时,曾和我们一帮人干过一票大买卖。”

常胜这才想起来,恍然大悟道:“你是‘立地龟’归齐山?”

归齐山道:“一别六年,难为常老弟还记得我,哈哈。”

说着,他把座位移到了又黑又柴的同伴身边,一边叫店主人把另一张桌子同他们这桌拼在一起,一边热情地招呼常胜等人,道:“几位过来坐吧,都是江湖朋友,没甚拘束,也好互通有无。”

他身边又黑又柴之人已经吃完了,正用衣袖胡乱地擦着嘴。

常胜等几人也爽快,就打算过去和他们坐一桌。

经过头戴斗笠的二人桌边时,连春花故意一面用手作打扇子状,一面冲他们笑道:“大热的天,身上捂得严实,头上也罩住了,二位不会出汗吗?”

其中一人声音冰冷地回她道:“肥猪婆,少管闲事,有多远滚多远。”

被人骂到了痛处,刹时,连春花的脸色胀成了猪肝,厚大的手掌就欲挥出去。

常胜连忙挡在她身前,道:“天热,是人就难免火气大。妹子,别太在意,咱们出来可不是为了和别人制气的。走,归老哥在那桌等我们呢。”

说话间,他拿眼光瞟了那两人一下,又用力朝连春花使了好几个眼色,摇了摇头。

连春花明白他的意思是那两人都是他们惹不起的角色,于是忍下怒气,跟着他向归齐山走去。

两桌拼成一桌,六人刚刚够坐。

几人坐定,常胜笑道:“这几位朋友的绰号、姓名,刚才归老哥想必已经听见了吧?”

归齐山点头称是。

常胜道:“那就不用我再多说了。”

瞧了眼那又黑又柴之人,他又干笑几声,道:“不知归老哥身边的这位朋友是哪路英雄?”

归齐山竖起拇指,道:“差点儿忘了介绍了,这位朋友是我新结交的,姓金,以前在家里排行老四,名叫金四郎。他可是了不得,江湖人称‘降魔太岁’,手中一根短铁杖施展开来堪称一绝。”

常胜等四人,有的冲金四郎拱了拱手,有的口中道:“久仰,久仰。”

金四郎只是斜着眼睛把他们都扫了一遍,显是有些瞧不上他们。

另四人心中难免愠恼。

归齐山忙解释道:“金兄弟生性古怪,并非对几位朋友不敬,还请几位朋友不要介意。”

听他这么说,金四郎倒也默不作声,似乎并无异议。

另四人也就没再放在心上了。

望了眼常胜的断臂,归齐山关切道:“常老弟,我刚才就想问了,你这只胳膊原来好端端的,现在怎么成这样了?”

“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混战时被人砍去了。”常胜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要不是春花妹子帮我挡了几下,怕是连命都没有了。”

连春花插口道:“饿着肚子可是没法好好说话的,你们打算说到什么时候?”

‘立地龟’归齐山当即叫来店主人,让他快些再把凉茶、腊肉等摆上桌,并向四人表明这一顿算他的。

待吃食上来后,常胜等人也不客气,有茶喝茶,有肉嚼肉,有饭吃饭,不一会儿桌上的碗盘就空了。

眼见着‘女金刚’连春花摇头直呼不够,归齐山虽然心疼银子,但也不能输了面子,只得又吩咐店主人再去多弄几盘腊肉盛上来。

几人边吃边谈,还不时踅摸一下西边一桌上头戴斗笠的两人,但并没有谈论任何有关那两人的话题。

无一时,外面传来马车夫催促叫喊的声音:“快上车啦,快上车啦!一会儿就上路了!”然后是乘客们稀稀拉拉的脚步声。不多一会儿,一声“得儿——驾!”伴着马鞭甩动的声音响起,而后是大车轱辘在土路上滚动发出的吱吱呀呀声。

看来,外面那四桌小歇的旅客已经上路了。

又连着上了两次腊肉,连春花等人才算吃满足了。

等碗盘撤下后,归齐山凑上来问道:“敢问常老弟这几年在哪里发财?混得可好?”

常胜唉叹一声,道:“前些年我跑去了赣州,一直跟着‘金龙霸主’池仲容混,也算吃香的、喝辣的,可最近却混不下去了。”

归齐山顿时变了脸色,道:“池仲容?我听说过,这人好大的威风,连朝廷派去围剿他的官兵都奈何不了他。你能跟他混,还有什么混不下去的?”

常胜道:“别提了,最近换了个新的巡抚,手段很是厉害,连着和我们干了好几仗,池仲容也渐渐抵挡不住了,我看情势不妙,就先扯乎了。”

说着,他抬了抬那条断臂,又道:“这些年跟着他大盘吃肉,大壶喝酒,大秤分金,快活逍遥,可也几次为他出生入死,还赔进去半条手臂,虽然此次不辞而别,但也算是对得起他池仲容了。”

‘赛关公’谈立威道:“常老大说的不错,池仲容待我们不薄,但我们也替他尽心尽力,流血流汗过了,不亏欠他什么。”

‘拼命头陀’刁顺和‘女金刚’连春花也纷纷点头。

常胜道:“喏,这几位朋友和我一样,也是从池仲容那里离开的。”

归齐山叹道:“真是世事难料,现在池仲容怎样?”

常胜道:“我走之前,他好像在整顿人马,有意退到赣粤边界的‘九连山’去,听说那里山高林密,地势险峻,易守难攻。”

归齐山又问道:“现下你们有什么打算?”

常胜无奈道:“能有什么打算,只有到别处拜山头去了。”

归齐山沉吟片刻,似有所想,道:“这么说,你们眼下并无发财的去处?”

常胜点头笑道:“是啊,归老哥若是有什么好去处,可不能忘了拉兄弟一把。”

归齐山压低声音道:“不瞒你说,眼下我的确有个发财的好去处,这一趟和金兄弟出来就是为了去那儿发财的。”

常胜和谈立威等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几人立刻把身子往前探,聚拢在了一起。

刁顺有些急不可耐道:“什么好去处?老哥,可不可以带上咱们几个?”

归齐山笑了笑,道:“有何不可?听说那里的场子铺得很大,人越多越好。”

他的面容异常丑陋,笑起来反倒比不笑时更为难看。

连春花疑心道:“当真?可别叫我们白跑一趟。”

归齐山道:“绝对不白跑。你们知道‘南华帮’吗?”

谈立威当即道:“你说的可是韶关的‘南华帮’?”

归齐山‘哈’了声,道:“原来谈兄弟也知道。”

谈立威道:“听说因为掌控着境内的几处矿产,这个帮派富得流油,是韶关最有势力的帮派,帮众们个个头扎青色布巾。”

归齐山笑道:“谈兄弟有所不知,这几年间‘南华帮’已经把韶关的其他小帮派兼并了,俨然成了韶关唯一的帮派,在当地可谓黑、白两道通吃,除了黑道买卖,旗下还有不少赚钱的白道生意。我有个朋友和‘南华帮’做买卖,他说最近‘南华帮’在当地花钱大肆招募外地人马,近处得了消息的江湖好汉们都去了,所以我也想赶过去掺一脚,发点小财。”

常胜皱眉道:“‘南华帮’的确富得流油,若真要招募人,开的价钱肯定不低,但据我所知,他们极度排外,如果不是韶关本地人,想加入帮派根本不可能,如何肯出钱招募外地的好汉?”

原来,他也知道‘南华帮’。

不等归齐山说话,连春花已晃着硕大的脑袋抢道:“排外也得看情况嘛,如果面临的是帮派火并,或是势力对阵,就没有许多排外的规矩了,双方都会大范围招兵买马。”

刁顺立刻接她的话道:“说的对极了,以我看,就是当地的其他帮派眼红‘南华帮’,要同他们火并。我们还是快点儿赶去韶关吧,别到时候去迟了,人家都火并完了,没我们什么事,也就没银子赚了。”

他手头的银钱已快要花光了,所以一听到有发财的去处,就猴急得不行,并不想深纠。

常胜当即摇头道:“别忘了,‘南华帮’已是韶关唯一的帮派,哪里再来其他帮派?”

“几位先听我一句。”归齐山终于接过了话头,道:“事情大致如连妹子所说,但‘南华帮’的对头并非韶关本地帮派,而是外来的势力。”

常胜问道:“哪里的势力?”

知道他刚和官兵干过仗,心下难免有所顾虑,归齐山忙道:“我的那位朋友只是个买卖人,所以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但常老弟放一百个心,我可以肯定不管是哪里的势力,都绝不会是官府的势力。”

常胜点了点头,瞧向另三人,声音放大了不少道:“既然这样,我们就趁此机会,和归老哥、金兄弟一起去韶关捞一票吧。你们看怎么样?”

他话音刚落,门口就有一人探头往里面张望了一下,似是把屋内几人都扫了一遍。

黄芩注意到探头之人正是那三个骑马之人中的一个。

稍后,那人叫道:“店家,给我们安排一间屋子住宿,把马匹也牵去马棚。”

店主人从柜台后转出来,颠颠跑过去,领他们到后面的土屋,然后又调头出来把三匹马从栓马桩上解下,牵进了马厩里。

等他安顿好回来客栈前时,天色已阴沉了下来,西边一桌上那两个头戴斗笠之人提出要走,叫店家把喂马、饮马的钱给结了。

店主人苦口婆心劝他们道:“二位爷,还是住下来吧,马上就有暴风雨了,真的不能在这种时候翻山过去啊,就算你们不怕山路湿滑,有能耐翻过去,那两匹马怕也走不了。”

其中一人道:“不妨事,马蹄上钉了防滑钉,不怕滑。”

另一人低笑一声,道:“我们的马还没有走不了的路。”

见终究是劝不动,店主人只得给他们结了账,让他们走了。

韩若壁跟着到了门口,瞧见那二人解下黄膘马和紫骝马,翻身上马,而后四臂抖动,八蹄飞扬,往冠豸山去了。

回头瞅见店主人也在眺望那二人,韩若壁笑道:“他们的胆子真够大的。店家,你说是不是?”

店主人摇头叹道:“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摔死的都是胆大的。”

说完,他转头去到灶

间忙活起来,看来准备晚饭的时候到了。

韩若壁也回到桌前坐下。

另一张桌上的苗玉杰拿眼睛瞟了他几眼,见他没甚回应,也就继续冷着脸一口一口地喝起芦根水来。

这时,归济山从长凳上站起,望了眼门外,喃喃道:“黄膘紫骝......没想到会遇上他二人。”

金四郎忽然道:“你认为他们就是前几年江湖上风头最劲的那两个杀手?”

他的嗓音很是沙哑。

常胜等人诧异地瞧向他,仿佛看见了哑巴说话一样。

之前,他们几乎以为金四郎面上的那张嘴除了吃喝外,根本没有别的用处。

归济山沉凝道:“黄膘、紫骝都是极难得见的宝马,今日居然一同出现,我想八成就是他们了。”

他说的那两个杀手,黄芩和韩若壁也略有耳闻。

原来,前些年江湖上出现过两个冷血杀手。二人的武功高绝,杀人的价钱也极高,一般杀一、两个仇人的价钱是绝对请不起他们的,是以他们做的多是灭门绝户的大买卖,且刃下从无活口。一直以来,这二人神出鬼灭,行踪不定,是以没有人瞧见过他们的长相,只知道一个骑黄膘马,一个骑紫骝马,总是一起收钱,一起杀人,从不走单,所以就以‘黄膘紫骝’来称呼他们了。

刁顺吸了一下鼻子,道:“我记得,那些年只要有他们踪迹的地方就会出现灭门惨祸。”

归济山道:“因为几桩灭门大案,官府曾下海捕公文,花大力气缉拿他们,虽然由于抓不到人,最终只能不了了之,但那之后,二人便隐匿起来,没在江湖上出现过了。我还以为他们已经金盆洗手,收山不出了,却没想到又在这里出现了。”

谈立威道:“他们出现,莫不是又接下了什么杀人灭门的买卖?”

常胜点头道:“那是一定的。”

其实,在门口瞧见那两匹马,进来后又见到那两个头戴斗笠之人时,这几人就怀疑那两人是‘黄膘紫骝’了,只不过出于对‘黄膘紫骝’名头的忌惮,才一直不敢谈及。

他们所说的话,韩、黄二人以及苗玉杰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一刻,外面起风了。

感觉坐得累了,连春花站起身到客栈外,望了眼在风中摇摆不定的招旗,又仰起头看了看乌压压黑成一片的天顶,‘哼哼’诅咒道:“仗着有两匹宝马行得山,淌得水,就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小心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别到头来杀人的买卖还没办,却先摔死在山沟里了。”

走动了一会儿,她又回去了。

一个时辰后,确如店主人所言,外面狂风骤起,黑云涌现,大雨瓢泼而下,屋内顿时没了光亮,店主人赶紧点上火烛,方便照明。

不久后,众人就着烛光吃起晚饭来。

天刚擦黑的时候,暴风雨渐渐平息,店堂内剩下的宿客也去到各自的房内歇息了。归齐山、常胜、连春花等人分住三间客房,黄芩和韩若壁合住一间。

入夜后,以为黄芩睡着了,韩若壁捻手捻脚地出去了一趟,不料回来刚摸到床边,就听见黑暗里黄芩的声音从床铺上传来:“去哪儿了?”

韩若壁随口答道:“茅房。”

黄芩道:“干什么偷偷摸摸的?”

韩若壁笑道:“不是怕吵醒你嘛。”

沉默了一会儿,黄芩道:“我知道你是去见六当家。”

韩若壁略感讶异,道:“你跟踪我了?”

黄芩道:“不用跟踪,想也知道。”

犹豫了一下,韩若壁道:“你想知道我同他说了什么?”

翻了个身,往里面躺了躺,黄芩断然道:“不想。”

韩若壁一愣。

黄芩接着道:“我只想知道你为何骗我是去茅房。”

韩若壁无声地躺到床上,从身后拥住黄芩。

暴风雨才过去没多久,天气颇为清凉,二人如此紧贴在一起,倒也不至于热得难受。

黄芩搡了他一下,没搡开,也就由他了。

在黄芩耳边轻叹了一口气,韩若壁道:“其实,就这件事而言,还真没有骗你的必要,可有时候习惯成了自然,便连有没有必要都来不及去想了。”

他已经习惯了向黄芩隐瞒‘北斗会’的事。

黄芩沉声道:“如果这一习惯是你我立场不同造成的,便罢了,若然只是为了向我隐瞒‘北斗会’做过的伤天害理之事......韩若壁,你一定会后悔的。”

韩若壁嗡声嗡气道:“你信我,我绝不会做令自己后悔之事。”

良久,黄芩道‘嗯’了声,道:“总之,这种习惯不好,改了吧。”

韩若壁没有回答,而是发出了一阵低低的鼾声。

他睡着了。

挪开那双拥住自己腰身的手,黄芩转过身与韩若壁面对面侧卧着。

借助撒入窗内的微弱星光,他盯着韩若壁的睡脸看了许久。

睡着时,韩若壁的脸上总有一种孩子气的骄傲和总也融化不了的倔强。

抬起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那张脸,黄芩的面上一片赤诚,眼瞳中似有深情流动。他呢喃道:“至少,在你我相对之时,不要再骗我。”

而后,他轻轻拥起韩若壁,听着那均匀而低沉的鼾声,也觉得困了。

第二日,‘北斗会’的六当家‘疤面煞星’苗玉杰率先起程。之后,其他各路人马也相继出发。黄、韩二人翻过冠豸山,往连城县县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