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捕快春秋>☆、第9回:流连集市盗魁大快朵颐,镇堡为敌情侣遭际驱逐

罗先生在门外出声通报的时候,江彬已正襟危坐在案桌后,有滋有味地细细品着手边的香茗。

得准入内,罗先生立于桌前,深施一礼道:“将军。”

江彬道:“不必多礼。我让你留意查探之事,怎么样了?”

罗先生的那双细长眼中透着特有的谄媚之色,道:“近期,安边伯许泰除多纳了几房小妾外,没什么别的大动静。”

他偷眼瞅了一下江彬,继续道:“但左都督刘晖此次的征兵人数虚报了不少,我查到大概有三分之一的人头,都是挂名的空额。”

江彬微微颔首,呷了口茶,摇头思索道:“心思放在了这些上,他二人参与倒卖军器一案的可能性,不大。”

罗先生问道:“刘都督这么做......将军可有指示?”

江彬道:“刘都督七窍玲珑,摆明是借着空置的人头多要军饷,捞银子入私囊。不过,我这里暂无阅兵的打算,兵部也无暇关注于此,不妨事的。”

放下茶杯,他又慢悠悠道:“明日你差人去提点他一下,就说传言皇上渐觉军政弛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整顿军力,让他小心行事,以防有人请旨严查,到时候人数凑不上,就麻烦了。”

罗先生面上连连称是,道:“将军圣明。”心下却道:此番前去这么一说,哪里是提点,分明要分一杯羹。想必过不了几日,那刘晖就会从多捞的银子中分出一大笔,送到你的手上了。

江彬伸手一指桌上十几本捕快营的签押册,面色不悦道:“你跑一趟捕快营,把这些送还回去。我只随便翻了翻,就发现残缺了不少,哪还有兴致瞧得下去?不过,这些东西年代久了,泛黄发霉,虫吃鼠咬,残缺也是必然,只让他们管事的以后小心保管便罢。”

罗先生上前收拾起签押册,整理了一下,抱至胸前,却没有离去。

江彬问道:“还有何事?”

犹豫了一瞬,罗先生还是说道:“请将军恕我直言,对那个高邮捕快黄芩,我总是有些不放心。”

江彬道:“哦?说来听听。”

罗先生皱眉道:“我承认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总感觉此子有虎狼之心,意图难测,十分危险。”

已知黄芩身份古怪,是以对于罗先生的感觉,江彬心中赞叹不已,面上却丝毫没有显露出来。

他哈哈大笑道:“先生什么时候学了女人,相信起感觉来了。”

罗先生点头哈腰,唯唯连声道:“惭愧,惭愧。”转而,他细眉一挑,又道:“就象将军说的,这人并非不能用,可那倒卖军器的案子,乃是将军寄了厚望的,八成与钱宁有关,怎可让不放心的人去查办?万一坏了将军的事,不是错失了扳倒钱宁的好机会吗?”

江彬笑道:“你仍担心他是钱宁的人?”

罗先生皱起眉道:“不好说。”

江彬从座上站起,道:“当初,把这个案子交到黄芩手里,让他选择是否接下,我是有用意的。”

罗先生作出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等着听。

江彬也不瞧他,继续道:“这个黄芩,目前可以肯定的一点就是,他不是我的人。那么,正如你所说,他可能是钱宁的人,也可能只是个局外人。那么,以什么法子,才能确定他是哪路人呢?”

罗先生恍然道:“是啊,晚生怎没想到找个法子试他一试?”

江彬微微一笑道:“因为你只习惯找出问题,而我则乐意找出解决问题的法子。就象这次,把倒卖军器这个极可能和钱宁有关的案子交到黄芩手里,看他愿不愿意接下,便可试出他是不是钱宁的人。如果他执意不肯接下,就很可能是钱宁的人。只要有这种可能性存在,机会合适时,我必除掉此人。”

罗先生疑道:“可也许正因为他是钱宁的人,才要接下这桩案子,关键时刻也好帮扶钱宁,混淆视听。”

江彬摇头笑问道:“你知道黄芩从来京城,到起程出关,一共见过几个人?在京里停留了多长时间吗?”

罗先生茫然道:“晚生愚钝,不得而知。”

江彬道:“还有,接下案子的当日,他就直接往关外而去,且披星带月连夜赶出两百里路。先生又如何看待此事?”

罗先生更加迷惑道:“走得如此之急,岂非连通关路引都不及办理?”

江彬微笑道:“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所有的手续都有人替他提前办妥了,附在卷宗内一并交付。而且,刑部的陈大人受我所指,曾诚邀他在京城里歇息一晚,方便仔细研究卷宗,等第二日再行上路。可他居然没有接受陈大人的建议,选择即刻上路了。”

罗先生顿悟,道:“是极,如果黄芩真是钱宁的人,必会利用那一晚时间把消息通与钱宁,不可能急着上路。原来将军的测试放在了这里。晚生,晚生真是望尘莫及!”

本来他拍马屁就从来不脸红,更何况眼前江彬所想的,确是要比他高明得多,这马屁拍的便更加得心应手了。

他又试探问道:“如此看来,黄芩这个局外人,目前还值得信任。将军,您说是不是?”

江彬不置可否,只大声笑了起来,道:“钱宁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若此案真与他有关,亦或知晓严查此案是我授意的,自会牵怒查案之人。黄芩已接手调查此案,就等于得罪了钱宁,再不可能成为钱宁的人了。”

罗先生附和笑道:“这不正合了将军的心意吗?”

江彬脸色转冷,斜了他一眼,道:“我的心意?有时候我自己都不明白。”

罗先生面露敬畏之色,战战兢兢道:“晚生妄言,晚生妄言。”

转瞬,江彬的眼光变得颇为迷离,象是自言自语般道:“似黄芩这等才是真正的男儿,虽及不上我英武,但有武、有智、有胆、有识,有气概、有手段。偏是如此俊才,又令人看不透,摸不着,就象一根钢丝线儿勾住了别人的魂......他若能成为我的人,随我为所欲为,那该多好......”

罗先生眼珠连转几转,压低了声音,目光暧昧道:“我瞧大人对他很是上心,不如使个法子收在身边,也好......”

“不可。此人我还想用,所以不可。”江彬缓缓摇头,打断他道。

接着,他面色又变,微有愤然道:“偏是这样的人,想用,就不能折了心气,不然,肯为我所用才怪。”

罗先生的脸上,适时地浮现出了嫉妒的神情,气哼哼道:“能伺候将军,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这个黄芩委实冥顽不灵!不用也罢!”

江彬突然又哈哈大笑起来,道:“能讨我欢心的,女人、男人,什么样的没有,不缺一个黄芩。可象他这种,能在关键时候用得上的‘局外人’,我手边却着实不多。”

他的那几句自言自语,以及自言自语时的表情,罗先生听得分明,也看得分明。可再听他这话,就仿佛刚才完全没有那回事,全是罗先生自己臆想出来的一样。

罗先生不禁心道:江彬的心思百变,又岂是我这样的人可以揣度的。也许,他变来变去,根本就是不愿被别人瞧出真正的心意。

这时,江彬一挥衣袖,道:“一会儿我还要觐见圣上,你下去吧。”

罗先生得令退了出去。

屋内,烧得火红的炉子把人烤的周身发烫,江彬兀自站立了一会儿,回身踱至西窗下,抬手一把推开了窗子。

顿时,一股寒风夹着冰粒扑面打来。

原本,他打开窗子只为借外面的冷风凉快一下,却见天空中下起了冰雹。

他讶然道:“大冬天的,竟然下起雹子来了?”

一般而言,冰雹多出现在春、夏、秋三季,冬天比较少见。

他阴笑了几声,喃喃道:“我这里正热的发慌,老天爷那里就撒下雹子,莫不是天意顺应我意?”浑然不俱打在脸上生疼的小冰粒,他仰起一张疤面,专注地透过层层冰雹,望向遥远的西边。

那已渐西沉的日头早被乌云不知赶到哪儿去了。

西边,嘉裕关外就是哈密卫。

江彬狞笑连连。

他相信除了武宗,还没有人能耍得了他,这个黄芩也不会例外。

“啪!”的一声,他骤然关闭窗子,感受着室内的温度在炉火的努力下,再次慢慢升高。

江彬已打定主意,这一次,定要那人跪在自己面前,给出一个满意的‘交代’,否则,哼哼......他面上的表情随之变得残忍而邪恶起来。

已是日薄西山。

黄、韩二人终于来到了建造在一处绿洲上的‘白羊镇’。

白羊镇是座规模不大的小镇,居民全是回人,但也有少数外来客商。

此时已临近黄昏,本该冷清的小镇里竟然熙熙攘攘,十分繁忙。

二人牵马走入小镇,面前是一条不算宽敞的土路。路两侧饭店、车马店、客栈、杂货铺等各类店铺全都点了灯,打开大门做生意。还有其他卖干鲜果品、小吃等等的摊点,就着店铺里射出的光亮,各自零星占据了路边小块地盘。摊主时不时吆喝上两声,以招揽顾客。

这是韩若壁和黄芩几个月以来,头次瞧见这么多的人,这样繁华的景象,二人立时兴味盎然了起来。

走不多远,韩若壁便在一处小摊前驻足,硬是把自己的马缰甩给了黄芩,掏出银子买了一小袋沙枣干。

黄芩以手肘顶了他一下,示意快些到前面找个地方落脚。

韩若壁毫不理会,一脸笑容地站在卖沙枣的小摊前,一边吃着枣干,一边与摊主攀谈起来。

黄芩只得压下性子,暂且等在一旁。

韩若壁吃了颗枣干,把枣核吐在手心里,瞧了瞧,道:“你这沙枣好甜,肉厚核小,不似寻常除了核儿就是皮的,是五堡出产的吧?”

摊主笑道:“您识货,我卖的虽比别家贵,但可保证是正宗的五堡沙枣干。这批货本来是想运回关内卖的,那样肯定多挣几倍。无奈前几天大雪封了路,我胆小,怕运不出去全砸在手里,所以才跑来白羊镇,先卖掉一部分,把本钱赚回来。”

摊主看上去是个汉人,官话也说得极地道。

韩若壁指了指四周其他店铺、摊位,笑问道:“太阳都快落山了,这忙了一整天的,还不收摊歇息?”

摊主笑道:“今日是‘大集’的最后一日,明日就只有‘小集’了,大家势必要撑满时候,也不枉大老远跑来一趟。”

韩若壁听不明白,问道:“我只听说回人的集市都有期,分为单日集和双日集,也有单双日交叉的,到期叫‘逢集’,过期叫‘破集’。‘大集’、‘小集’又是什么?”

摊主赞道:“你是汉人,对回人的集市能有如此了解,实属难得。”

韩若壁道:“想和他们做买卖,自然要了解多些才好。兄台怕是比我还要了解吧。”

摊主道:“原来你也是跑关外生意的,以后有机会还要多关照关照。”

继而,他呵呵一笑,解释道:“回人的‘大集’是开放一整天的,必要时可以交易到夜里才散去。相对应的,‘小集’,则是一大早开集,到了晌午就散。回族的买卖人喜欢赶早集,越是路远的反而越勤早,要赶在五更天。所以啊,我们想从他们那儿进到好货,也不能贪睡。”

韩若壁啧声道:“赶五更天的早集?那真是辛苦了。”

摊主又道:“还有,后天就是他们的‘宰羊节’,到时‘白羊镇’会闭市谢客,店铺也都统统关门打烊,就不好做生意了。现下正是各家各户准备节日用品的时候,你若想在此进货,这两天可要抓紧。”

韩若壁点头道:“早听说白羊镇是回人的地方,果然不假。”

摊主笑道:“我瞧你脸生,是头次来‘白羊镇’办货吧?”

韩若壁笑道:“好眼力。我到关外做生意也有几次了,可来‘白羊镇’的确是头一遭,就算探个路。兄台,这里的生意好不好做?”

摊主笑道:“好做不好做,我说了不算,还看你是做哪路货的。”

韩若壁并不明说,只点头道:“也是。”

摊主见一谈到货,他便不愿多说,只道同行三分忌,也就不怎么搭理他了。

这时,黄芩探过身,插嘴道:“这镇里可是有个回人部落,族长叫哈默达?”

摊主道:“不错。‘白羊镇’就是他们管着的。怎么,你认识族长?”

黄芩摇了摇头,又问道:“怎么才能见到他?”

摊主愣了愣,道:“我又不是本镇的回人,只是经常来此做点小买卖,哪里知道。不过,在镇东头有间回回堂......”

他见黄芩微皱眉头,似是听不大懂,补充道:“回回堂就是回人祈祷真主的‘礼拜寺’,你可以去问问寺内的‘阿訇’,也就是主持。他应该知道。”

黄芩道了声:“多谢。”

说完,他把白马的缰绳递过去,对韩若壁道:“走吧。”

韩若壁却不接过,也不看黄芩,只随便应了声,就窜前一

步,如若无人的边走路,边吃起袋中的枣干来。

已替他做了阵子马夫,黄芩哪肯再干,停住脚步,不满道:“你自已的马自己牵。”

眼见四下小食琳琅满目,韩若壁无暇回顾黄芩,只口中应付道:“实在腾不出手啊。这会儿,我那八百斤的大馋虫被吊上来了,若不赶紧买些特产小吃把它喂饱,怕回头馋的一口把你吞了。你且做做好人,帮我牵着吧。”

黄芩摇头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牵着两匹马,默默跟在他身后。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内,韩若壁忽前忽后,转左转右,买东买西,几乎把卖小食、果品、干货的小摊、店铺扫荡了个遍,且手、脚、嘴一刻也不停地和谐运作着。

枣核一颗颗落了地,果皮一片片撕开去,肉条一根根塞进嘴......

黄芩看得瞠目结舌。

这哪里还是北斗会的大当家?

简直是八辈子没吃过东西的饿死鬼!

一个大男人这样本该是很可笑的,但黄芩却一点儿没觉得可笑。

他发现,在自己眼中,这样的韩若壁没有任何值得可笑的地方,有的只是天真外露的坦荡。

韩若壁吃了一阵,回过头来,嘴边还留着一些不知什么食物的残渣,笑道:“睡的少了,就吃的多了,你不会介意吧?”

黄芩摇了摇头,道:“你花自己的银子,喂饱自己,没人会介意。”

终于,韩若壁象是吃够了。他打了个饱嗝,来到黄芩面前,把手里提着的,装了杂七杂八的食物袋,伸到他鼻子下面,道:“要不要也来点?”

黄芩又摇了摇头。

韩若壁擦干净嘴角边的污渍,惋惜道:“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可惜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哎呀,真想吃一口香甜爽脆,细腻多汁的哈密瓜啊。”

黄芩面色愕然,道:“你还没吃够?!莫不是猪八戒投胎转世?”

韩若壁不以为意,笑道:“天下美食何其多,活一天就要吃一天,哪有够的时候。真够了,也该进棺材了。”

黄芩道:“活着必须吃,可并非为着吃。再美味的食物也不过下肚子塞饱肠胃,免得饿死罢了。”

韩若壁摇了摇手指,道:“那是你没试过真正让人食指大动的美食,但叫你试过,定不会这么说。”

黄芩淡然笑了笑,道:“等你快要饿死,前心贴后心,觉得自己除了一层外皮,身体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剩的时候,随便给点什么,只要能吃,都会令你食指大动。”停了停,他的笑容变得更深了,继续道:“不过,那时你的嘴巴虽还能嚼,肚子却已经不习惯接受食物了,所以,除了饿死,没有其他选择。”

韩若壁呆了呆,本想嘲笑他的人生太贫乏,毫无乐趣可言,但又觉他的笑容里隐隐带了股说不出的悲伤,心下一黯,旋即想起前次潜入高邮衙门里偷看他的资料,上面写明黄芩幼年时,家人病死的病死,饿亡的饿亡,连他自己也差点饿死路边的事,于是,把打击的话咽下了肚,闭嘴不再计较了。

过了好一会,韩若壁才柔声道:“若是夏天,定能吃到土鲁番贩来这里的哈密瓜。真的很好吃,你试过便知道。”

黄芩奇道:“既然叫‘哈密瓜’,可见该是哈密出产的,怎需要从土鲁番贩来?若是那样,就不该叫‘哈密瓜’,而该叫‘土鲁番瓜’了。”

韩若壁替他解惑道:“听说,哈密瓜其实产自土鲁番,后来有商人贩到哈密,再从哈密贩卖流入关内。大家只记得哈密,就习惯叫它‘哈密瓜’了。不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只要得了种子,往后别说哈密,关内兴许也有人种。”

黄芩讶然道:“还有这种说法?”

韩若壁笑道:“信不信由你,我也只是听说来的。你若想知道事实真相,只有去问瓜了。”

说罢,他收拾了食袋,从黄芩手里取过自己的马缰,牵马和黄芩并排而行。

这时,天色越发黑了下来,店铺的灯也亮得更多了,虽及不上京城大道的华灯点点,也足以照亮这条不宽的土路,以及路边的摊点。黄、韩二人边逛夜市,边聊天,瞧上去颇为声气相投。

黄芩一路瞧见不少饮食摊点、饭馆、茶铺前都有一块刻有“清真回回”的木牌,而且木牌正中还画着个茶壶模样的东西,心下好奇不已。他想起韩若壁走南闯北,闻见杂博,而且似乎对关外还算了解,于是手指木牌问道:“怎的都挂一样的牌子?那个茶壶又是什么?”

韩若壁道:“那些都是回人的食店,只提供回人的食品,挂这种木牌是为了区别于其他食店。那个茶壶样的东西是回人用来洗手洗脚的‘汤瓶壶’。”

黄芩又奇道:“我看有的店铺除挂木牌外,还在门前房檐上挂了两道蓝色的布条。这又是为何?”

韩若壁道:“若非我出关前做了番功课,怕就在这里被你问倒了。”

笑了笑,他说明道:“在回人看来,蓝色表示真诚,蓝色布条主要为表示清真。你看,那几间饭馆的门帘不也是蓝色的吗。另外,据说挂两道蓝色布条是有来历的。相传在唐代,回纥兵,可说是回人的祖先,平定叛乱英勇出色,屡立新功,唐肃宗李亨下旨让回纥人留在内地汉人的土地上镇戍,但为着他们的安全,考虑到不同民族间容易产生矛盾,唐肃宗和娘娘就各下了一道御旨,悬挂在回纥人家门前,以示回民之家不可侵犯。眼下这两道蓝布条,恐怕就是那两道御旨延续下来的习俗,要食客尊重回人的风俗习惯。”

他又讽刺一笑,道:“不过,在‘白羊镇’这回人地界,应当挂起标志,以示不可侵犯的反而该是汉人吧。”

说话间,二人瞧见前面有一片大空场。

韩若壁拉上黄芩,道:“走,瞧瞧去。”

二人来到空场中,只见周围十几根高挑的木杆上都点着灯,照亮了一大块地皮,随处可见看起来象是回人的生意人,把羊皮搭在胳膊上来回走动。偶尔有客商上前接洽,却只瞧见双方稍有些小动作,并不见说话商讨价钱。

空场中虽有不少人,却比刚才的路市要安静上许多。

韩若壁点头道:“这里该是兜售皮毛的集市了。”

黄芩疑道:“买东西总要讨价还价一番,这里未免太安静了吧。”

韩若壁笑道:“当然要讨价还价,你注意看他们的动作。”

黄芩定睛看去,只见一个卖家将羊皮抱在怀中,把一只手藏在羊皮底下,不知在做什么。而另两个对他的货有兴趣的买家,则轮流着,把手也伸进羊皮底下,不知在摸什么。

黄芩小声问道:“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韩若壁答道:“掏麻雀。”

黄芩又道:“什么东西?”

韩若壁道:“这是一种极简单、又保密的讨价还价的方式。卖家把手藏在羊皮下,用手势开价,而买家把手伸到羊皮底下,去摸卖家手里开出的价格,如果不合意,再以手势开出自己还出的价格。这种方式能避免不相干的人插嘴、插手,抬价或压价。如果交易不成,双方只要用眼神表示一下,也就心照不宣,另觅他家了。这就是常说的‘买卖不成仁义在’。”

黄芩一笑,正待再问什么。突然空场右前方不远处,传来了阵阵吵骂之声。

这时候,天黑了大半,大集也到了快要收场的时候,周围多数人已牵起牲口,驼着皮毛往外走,剩下的也专注于收拾行装,无暇他顾。是以,骂声起处只有十来个闲人围着看热闹,并不显拥挤。

黄芩无甚兴趣,但见韩若壁不知为何已往那里走去。

他跟了上去,皱眉问道:“做什么去?”

韩若壁回头,道:“当然是看热闹啊。”

黄芩摇了摇头,道:“有什么好看的。”

韩若壁笑道:“看过才知道,不看怎知不好看?

黄芩与他并肩道:“你就这么喜欢看热闹?”

韩若壁空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眉飞色舞道:“唉,这就是你不懂了。一场热闹就好比一出戏,而且,还是一出不用花钱看的好戏;而且,戏里的每一个角色都是真情真性,可谓倾情演出;而且,这出戏没有采排、没有演练,也没有事先编排好的段子;而且,你还可以从中获得信息和见闻。这样的好事,你遇不到,也就罢了,遇到了,居然还想错过,岂非暴殄天物?恐怕连老天都要惩罚你的。所以,你要记着,以后碰上吵架这种热闹,是一定要看的。”

黄芩看着说的口沫飞溅的韩若壁,脸上的表情就仿佛看见了一个怪物一般。

转脸,他叹了声道:“走吧,去瞧瞧。”

到了近前,韩若壁瞧见一个汉人模样的青年男子,正在怒斥一个回人模样的老年皮货商人。

那男子高大英挺,长眉入鬓,面皮微黑且紧致,初看也就二十出头,可细看之下,眼角的鱼尾纹丝丝微显,有一种历经沧桑的感觉,想来也该有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了。令韩若壁不解的是,这个瞧上去并不象会轻易动气发怒的男人,此时目光闪动间,两点被怒火燃着的琅星,却仿佛添了柴、浇了油一般炽热。

看来他是怒极了。

一扬手,青年男子把老年皮货商人手中的羊皮尽数掀翻在地,口中斥道:“小老儿!你故意开出天价戏弄我也就罢了,怎敢动她?!”

韩若壁听了他的声音,不禁暗吃一惊:那青年男子虽已尽量含气敛劲,但嗓音听来仍中气充沛,内劲坚凝,足见内功深厚,身怀武艺,不是寻常人物。

他身侧愣愣地站着一名女子,看上去是他的女伴。

那女子身着大襟的绿色绣花棉袄,外罩对襟的青色棉坎肩。一条原本该戴在她头上的、翠绿色的盖头,不知何故掉落到了不远的地上,被尘沙所污。

‘盖头’类似头巾,是回人女子必备的装扮,旨在盖住头发、耳朵、脖颈。

没了盖头,那女子的头发、耳朵和脖颈便□了出来,可面容仍被一个厚薄、大小适中的青色面罩遮挡住,瞧不出长相和此刻的表情。

仅以衣着打扮而论,她应该是个回人。

老年皮货商人恨声恶气道:“如此不懂事的妮子,定是有娘生没爹教。我是替她爹教训她!”

青年男子见他又出言侮辱女伴,耐不住怒火中烧,抬手摇拳,就要往他脸上招呼过去。那女子却及时扑身而上,死命抱住了他准备发力的右臂,同时不住摇头。

青年男子本欲为她出气,却见她奋力阻拦自己,护着侮辱她的人,心中微有不愤,可转念间又觉一阵不忍,手臂一软,放下了拳头。

老年皮货商人并不领情,张嘴说那女子道:“我们回人家的女儿再下贱,也不能跟着‘神光堡’的汉人!你这样的女子,怎配用我们回人姑娘的盖头!”

想来,那女子的盖头正是这老年皮货商人伸手掀下,扔在地上的。

听到‘神光堡’的名字,青年男子微怔了一瞬,而一旁看热闹的几个回人都变了脸色,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起来。

‘神光堡’始建于二十余年前,名字叫‘堡’,实际只是个土塞,是当时在哈密讨生活的一小撮汉人自发建起的。那时,关外的汉人人数极少,且零星分散在哈密各地,力量微乎其微,每次与外族发生冲突,都只能任由对方欺凌,锥心泣血地屈服其下。慢慢地,他们明白过来,远在关内的明廷是靠不住的,哈密的‘忠顺王’也是靠不住的,能靠的只有自己。之后,居住稍近的汉人们便自动走到一起,合力建筑堡垒,以图凝聚力量与外族抗衡。‘神光堡’就是这些堡垒中的一个。其后,经过几代堡主的努力,以及更多汉人的加入,‘神光堡’的势力日益壮大,成为汉人堡垒中最强的一个,堡内居民也在这蛮族林立的地界,得到了一片属于自己的绿洲,逐渐过起安稳的日子来。

稍后,黄芩、韩若壁见不远处急匆匆跑来一个回人,似是这里的管事,身后还跟着四个健壮的回人青年。

他一面伸手攘开众人,一面口中道:“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

有一个看清了事情原委的外来客商,出来理论道:“我来说句公道话。起初,那个年青人要买几张老羊皮,上前问价,那老头儿就和他‘掏麻雀’。本来都好好的,没怎么磨唧就讲好了价钱。可等那年青人掏出五两银子交易时,一转眼,不知为何,老头儿变了脸,头一抬,嘴一张,说他刚才掏的‘麻雀’不是五两,是五百两。五百两啊!要我说,这哪里是卖货,分明是讹人嘛。”

老年皮货商人给他一个白眼,恨恨道:“对他,就是五百两,没有二价。不想买?滚蛋!”

外来客商厌声道:“老头儿,你莫不是想钱想疯了吧?”

回人管事的走到近前,瞧了一眼老年皮货商人,发现居然认得,脱口而出道:“你是部落里那个经常出去跑生意的哈尔金?”

老年皮货商人点了点头,道:“我认得你。你是负责照看货场的沙吉。”

沙吉埋怨道:“都说你哈尔金是部落里最老实的商人,怎能胡乱开价讹人,丢我们回人的脸面?”

因为回人大多注重声誉,他很难相信平时那么和善老实的哈尔金,会做出这种不顾颜面的事情来。

哈尔金冷笑道:“‘他是‘神光堡’的人。开始是我眼拙没瞧出来,后来瞧出来了,自不能把货卖给他。”

先前那个外来客商插嘴道:“‘神光堡’的人就不是人了?还有,你不卖就不卖,干嘛动手动脚,揭人家姑娘的盖头?”

和他一起出来办货的几个伙伴哄笑道:“定是这老不正经的对人家姑娘起了色心。”

沙吉没理会他们,而是来到青年男子面前,郑重问道:“你是‘神光堡’的人?”

没等青年男子回答,那女子已替他摇了摇头,否认了。接着,她伸手握住了青年男子的右手,美目转动看向他。

二人目光相对,那女子眼中的焦虑、乞怜、忧伤,全落入了他的眼底,令得他心中一阵微痛。

沙吉仍旧面向青年男子,强调问道:“真的不是?”

青年男子想了一下,淡淡道:“不是。”

沙吉回到哈尔金这边,小声疑问道:“他说不是‘神光堡’的人。莫不是你人老眼花,看错了吧。‘神光堡’的人怎敢跑到我们‘白羊镇’来?”

哈尔金举手直指青年男子,语气无比肯定道:“不会错的!半月前,我跑生意时路过‘神光堡’,就见他从堡里骑了匹高头大驼出来,神气得很呢。”

他又吹胡子瞪眼,凶睛怒目道:“没胆子承认了?小子,你还是不是儿子娃娃?!”

‘儿子娃娃’,是当地回人土话的口头俚语,意思就是‘男子汉大丈夫’或‘男人’。

青年男子铁青着脸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听他这话,在场的回人都知道哈尔金说的不假,全转以敌视的目光瞧向他。

那女子慌忙拉了一把青年男子,就想和他转身一起离开。

青年男子气不过,道:“我们来逛大集,顺便买些东西,又没做错任何事,为何要走?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

他象是下定决心立在原处,任女子怎么拉也不动窝。

见他狂妄得很,那四个健壮的回人青年从沙吉身后窜了出来,向他围了上去。其中一个青年手指那女子,道:“丫头子,这是男人的事,你躲一边去。”

那女子也不看迫上来的四人,只目带哀求地瞧向青年男子,用力摇了摇头。

韩若壁扫了眼围上去的四人,见他们不过是比一般人拳头大了点,胳膊粗了些,心道:这几个哪够那汉人男子打的。

沙吉适时地喝叱住了他们。

而后,他目光凛冽地注视着那青年男子,道:“十几年前,哈尔金唯一的儿子就是死在‘神光堡’汉人的刀下。他恨透了你们,我们也一样。所以,你该庆幸‘白羊镇’和‘神光堡’已井水不犯河水很多年了,否则,我定会把你当作奸细抓起来,交给族长处死。现下,我只能说,‘白羊镇’不欢迎你。”

说到此处,他将目光移至那女子身上,道:“也不欢迎任何与‘神光堡’的人有关系的人。你们若是识相,就请自觉离开我们的地方,以后再也不要踏足。不然,我会叫人动用武力把你们赶出镇去。”

原来,戈壁上生存资源匮乏,而汉人的‘神光堡’和回人的‘白羊镇’相邻不远,是以,两家经常为抢夺绿洲、湖泊等资源,发生武力冲突和流血事件,关系一直十分紧张。十多年前,为了争夺一处新生的水源,双方又爆发了一场大规模的混战,俱是死伤众多、流血无数。不过,也因为那一战代价太大、损失惨痛,致使双方都生了怯意。其后,‘神光堡’和‘白羊镇’虽然不曾有过什么正式的合解契约,但都互相忌惮着,再不敢轻易言战。而且,两家都心昭不宣地各退了一步,空出相邻中间的一块荒地作为缓冲,老死不相往来。至于哈尔金的儿子,就是死在了十多年前的那场争夺水源的混战中。

沙吉的话在那几个不明缘由的外来客商听来,并不算说的很明白,但话里已表明了‘白羊镇’和‘神光堡’的仇恨由来已久,深刻复杂,因此哈尔金以及镇上回人排斥那个青年男子的做法并非无理取闹。

那几个外来客商不过是四处奔走做买卖的生意人,听到事情可能很严重,便再不敢多话,前前后后地默默离开了。

一时间,场中空了大半,除了那些回人,就只剩下韩若壁和黄芩两个看热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