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捕快春秋>☆、第3回:荒原宿小店深宵夜人来,心事浓如酒回首长太息

入暮时分,戈壁上气温骤降,简直呵气成冰。黄芩和韩若壁终于在这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凉地界,瞧见了一处客栈。

这里的土地不值钱,所以这处客栈十分简陋,可占地并不算小,四四方方的黄土屋子,前后相连,也有七八间。店栈连名字都懒得起,就更别提招牌了,只在门前竖了根旗杆,挑了块破布,以示留宿。

二人栓马卸包,掀开厚厚的棉帘,进到里间。

里面是前堂兼饭厅,点了数盏灯,生了几处火,十分明亮温暖。五、六张方桌,十来条长凳胡乱地放置在空地上。炉台上烧着火,火上还架着半只滋滋流油的烤羊,肉香扑鼻,惹人垂涎。只是不见店家和其他住客。

韩若壁脱下羊羔皮袄,瞧了眼烤羊,呵了口气道:“好香。”又道:“店家呢?”

黄芩环视四周,不见有其他人,正要问话间,炉台后升起一张脏兮兮的脸来。

一个驼子一腐一拐地从炉台后方挪了出来,笑眯眯问道:“二位住店?”

看样子,他不但又驼又瘸,还是个汉人。

黄芩点了点头,随口问道:“怎没见其他住客?”

有生意上门,那驼子明显来了精神,殷勤回道:“听说关口那边下了大雪,阻了路,加之年关将近,路上不太平,因而不管出关、入关,两头的人都不愿上路,小店也就有几日没能开张了。还好您二位到来,真正是小店的开张喜。”

说完话,他扯着嗓子喊起来:“大头、阿德、小方,都给我滚出来!有客人了!”

喊完了,他领着黄、韩二人至一张桌边坐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道:“实在是几日没见着客人,我那些懒鬼伙计只知猫在屋里死睡,怠慢怠慢。”

黄芩道:“外面的马匹须得好生给水给食,明日还指着它们上路。”

韩若壁则迫不急待地指了指架上的半只烤羊,道:“牲口先放一放无妨,先将酒肉摆上桌来。我饿死了。”

驼子掌柜瞟了眼韩若壁的衣着,又看了看黄芩的打扮,立刻晾了黄芩,转向韩若壁,迎逢笑道:“大爷莫急,马上就来!不知要割多少肉?”

韩若壁扔了一两左右的碎银在桌上,道:“就照这么多,尽管挑好的上。”

这样的小客栈,一两银子真是怎么吃都够了。

言罢,他冲黄芩一笑,道:“这一顿,我请。”

黄芩也不客气,道了声:“多谢。”抬头冲驼子掌柜道:“我只住一晚,明早上路。”

驼子掌柜道:“我们这儿有四个单间,一个大通铺。单间五吊钱一晚,大通铺一吊钱一晚。您看选哪个?”

黄芩想了想,取出一吊钱递过,道:“就通铺吧。”

韩若壁摇头,一脸的不理解,啧啧了几声,道:“这一路千里迢迢,风尘仆仆的,可算是受够了罪了。眼下,难得有个安稳的歇脚处,你还舍不得银子,要住那一吊钱一夜的大通铺,真是何苦来哉。”转而,他冲驼子掌柜笃定道:“我要你们这儿最好的单间。明早替我备满干粮和饮水,银钱到时一并给付。”

‘吱呀’一声,后门开了,钻进来三个伙计模样的汉子。

驼子掌柜立刻吩咐他们筛酒的筛酒,蒸馍的蒸馍,喂马的喂马,自己则准备了一只面盆,取了刀,亲自从烤羊上割起肉来。‘唰唰唰’的,只见他运刀如飞,动作娴熟无比,不一会儿就割了大半盆,端到韩若壁面前。

这时,酒、菜也上来了,二人便吃喝起来。

吃了一阵,韩若壁侧身往黄芩腰间瞄了瞄,道:“咦?你的那把匕首呢,怎不见带在身上?”

黄芩没甚表情,回道:“丢了。”

韩若壁颇为惋惜道:“就算是被我瞧出了破绽,也不该丢了。留着,指不定何时何地还能派上点用场。”

黄芩一边吃,一边随意道:“真能派上用场,一次就够了。”

韩若壁机智无比,顿时领悟,道:“这么说,是已经派上过用场喽?莫非‘秋毫针’就是死在你的那把匕首上?”

黄芩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道:“不过胡乱做着玩儿的东西,何劳你如此挂心?”

韩若壁往前凑了凑,笑道:“哈哈,原来是你亲手做的。手艺不错,改天替我也做一把防身吧。”

黄芩怔了怔,忽而笑道:“真替你做了,你也不会使。”

韩若壁噘一噘嘴,道:“你又不是我,怎知我不会使?”

黄芩道:“你这自诩为‘剑侠’的,不是瞧不上暗器吗,又怎会使它?”

寻思了一番,韩若壁点头道:“那倒是,暗器这种东西,终究是不够光明磊落。”

其实,他也奇怪向来对暗器颇为不屑的自己,竟会突如其来地向黄芩提出这样的要求。

不愿想得太多,韩若壁只当刚才是心血来潮、突发奇想,于是就此作罢。

其实,或许如他所想,只是心血来潮,突发奇想,但又或许,他是想讨一件和黄芩相关的东西,留在身边吧。

适才酒肉弄好时,驼子掌柜和那三个伙计就相继出了前堂,跑去后院收拾整理屋子,以便黄、韩二人入住了。

黄芩见四下再无旁人,停了吃喝,低声警示韩若壁道:“我瞧这掌柜的和那三个伙计都不似好人,且孔武有力,这店怕是黑店。夜里警醒些,莫阴沟里翻船,在这儿被人买了命去。”

韩若壁哈哈笑道:“我瞧你是做捕快做下病了。”

黄芩愣了一瞬,道:“怎的?”

韩若壁放下刚拈起的肉片,道:“你太过紧张。”

黄芩面露迷惑之色,道:“难道你是这儿的熟客?”

韩若壁摇头道:“那倒不是。只是,入关前我曾详细打听过各处的宿头。这地界,往前四十里,往后四十里皆杳无人烟,只有这一家客栈,过往商旅全靠它,都已经好些年了,怎可能是黑店?”

黄芩肯定道:“我瞧的不会错,这些人藏头露尾,个个有问题。”

韩若壁道:“他们不象好人是真的,可这店,绝不是黑店。”

黄芩越发不明白了。

韩若壁道:“他四人,明眼人一看,就知是早年逃来关外的汉人。这种人通常都有些颇为不堪的过往,不是闯了祸,杀了人,就是欠了债,犯了事,总之一定是背上了不得的官司。不过,逃到关外后,他们便身不由已,不得不变成了另一种人。”

黄芩道:“什么人?”

韩若壁道:“想活下去的人。”

黄芩嗤笑了一声,道:“这世上,谁不是想活下去。”

韩若壁道:“这些人不一样,离了这里,怕就没法活了。”

稍作停顿,他又道:“在这里,大明律令的确形同虚设,但这里是胡人的地盘,汉人想活,大多只能夹着尾巴做人,更别提什么开黑店惹事生非了。选在这么个苦地方讨条活路,已是不易,若是没了这里,就当真没法活了,所以,他四人虽然有些问题,可这店却不会有问题,你别担心,也别多事。”

黄芩将信将疑,面露难以捉摸的神色,自语道:“照你这么说,似哈密这种大明律令管不到的地界,岂非成了不法之徒的乐土?”

“乐土?”韩若壁失笑道:“这穷山恶水,苦寒之地,但凡有一条生路,谁会跑来这里。”

二人正说着,那驼子掌柜一拐一拐地从后门走了进来,冲二人点了点头,招呼道:“二位爷吃喝的可满意?”

韩若壁笑道:“你家的羊肉外焦内嫩,爽口得很。”

驼子掌柜应了声好,笑道:“单间的壁炉已热好了,暖烘烘的;大屋的通铺也点了火塘、烧了火盆,二位爷随时可以就寝。”

说罢,他转到门边,掀起棉帘一角,朝外看去。一溜刺骨寒风不失时宜地捡了漏,窜入屋内。

驼子掌柜瞧了瞧外面的天空,又回头冲吃喝着的黄、韩二人讨好地笑了笑,道:“都这天色了,怕不会有比您二位爷更晚行的客人了。”同时,他心里不免有些哀声叹气,暗道:只两个客人,虽说其中一个出手已算是很阔绰了,可赚到手的银子实在算不得多。

莫道君行晚,更有晚行人。

一串骡铃声随风传入屋内,驼子掌柜听闻,精神为之一振,回头呼喝道:“大头、阿德、小方,麻利地,都给我机灵点!又有客人到了!”说着,领头迎了出去。

客栈外,黑夜的星光下,呼啸的疾风中,十来个携刀带剑,背包骑马之人,分成前、中、后三簇,押着四辆满载货物,车帘低垂,密不通风的黑篷货车缓缓驶来。每辆货车均由两匹健骡拉挽,车后还另带了一匹健骡备换。

待驶到近前,只见最前面探路的一骑,背上绑着根大旗,旗面上赫然是‘威武行’三字。而他身后,每辆货车上都插着一枝四方的‘姬’字旗,另有一位掌鞭驾骡,一个打手看货。使人一望而知,是打行在替人押货。

骡车行到客栈的院子里,停了下来。

驼子掌柜热情地上前要拉住骡车,却被一马抢出,挡在面前。

马上跃下一人,解了风帽,是个三十出头,样貌端正,轩昂修伟的汉子。

他神字清朗,声音坚定有力道:“不必劳烦。你是何人?”

驼子掌柜伸手作请状,殷勤招呼道:“我是这小客栈的掌柜。大爷,一路辛苦了。小店备有上好的酒食,快请屋里歇息吧。”说完,一边招呼三个伙计帮忙去卸后面的三辆车,一边又要动手拉骡。

他只道,客栈好几日没人上门,这会儿好运当头,黑灯瞎火的来了十几个打尖住店的,怎么着也要好生招呼,尽量热情。就算人家嫌弃他热情过头了,可这送上门的买卖也没理由会跑,是以,才坚持帮忙。

可没等大头、阿德、小方上前卸货,就又有几个大汉从马上跳将下来,将他们推挡至骡车丈外,连车边都没容他们碰上一碰。

那汉子因为驼子掌柜的异常热情,已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入住此店了。他伸手拦住了驼子掌柜,回头狐疑地瞧向背后另一匹马上之人,似乎向他征询意见。

那马上之人唤过一名留有微须的黑面汉子,吩咐道:“元幸,叫冯先生前来。”

不一会儿,有人去最后一辆骡车里,领出来一个商人模样之人。

此人便是京城里有名的大富商冯承钦。

冯承钦头戴貂皮帽,脖围狐裘巾,身穿极惹眼的羊毛皮袄,急急来到近前,问道:“孙师傅,怎么了?”

这马上之人正是山西大同‘威武行’的副行主,也是此次押货的大掌柜孙有度。

孙有度也下了马,对那瞧他的汉子道:“连城,叫冯先生认一认,可识得此店的掌柜。”

原来那样貌端正的汉子,就是‘八方风雨’姬于安的儿子姬连城,也是此次押货的二掌柜。

自从姬于安金盆洗手后,‘威武行’的生意就由孙有度和姬连城担下了。二人外出押货,一直未曾有失。只是,此前他们向来是轮换休息,交替外出押货,而似这一次,同押一趟货的情况,实属罕见。

冯承钦只看了驼子掌柜一眼,就笑道:“错不了,他就是这儿的掌柜。前两年我来回办了几次货,都曾在这店里住过。”

姬连城加了份小心,问道:“你确定?再仔细瞧瞧。”

冯承钦一副看不得别人大惊小怪的样子,反问道:“就他这长相,难道姬二掌柜还能找出别个一模一样的来?”

的确,这样又驼又瘸之人,实在不好找。

姬连城点了点头,却没有收回拦住驼子掌柜的手,只道:“掌柜的,我们车上的货不用下,就不劳你费神了。你只需准备好客房、饮食,其余的不要管。至于银子,不会少你一分。”

孙有度冲一边发愣的三个伙计道:“多弄些柴、碳出来,我们有人在外面院中留守,需要生火取暖。”

驼子掌柜也曾见识过打行的谨慎,既然眼前的银子不少挣,就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笑嘻嘻地领着三个伙计进屋去准备了。

孙有度下令,无论何时武器不准离身,每车必留有一人看守,大家轮流吃喝、睡觉,不得松懈。

众人纷纷下马,按部就班。

姬连城来到一匹马边,伸手欲扶马上之人下来。

马上之人却笑了声,道:“我又不是弱不禁风。”说完自行跨将了下来。

这样的天气,为了御寒,大家全身俱裹得密不透风,是以不仔细瞧,很难辨别出此人是个女子。

那女子下马后,又伸手欲将鞍后的马包卸下,却被姬连城抬手阻止。

姬连城俯在她耳边小声关切道:“别忘了,你已有三个月身孕,本该在家将养。”言毕,利落地换手,将马包抗上肩头。

那女子瞪了他一眼,道:“不想我跟在身边了?”

姬连城故意板起脸孔,皱眉道:“你瞧瞧别人,哪有带着婆娘跑江湖的?”

原来

这女子是姬连城的结发妻子姚兰芝,二人成婚已有十余年,家中育有一子一女。

姚兰芝撅起嘴,道:“人云亦云,算不得英雄好汉。你出来押货,不是几月,就是半年,我跟在身边才放心。不想我跟着,就直说,别拿别人当挡箭牌。”

她说这话时的表情,不似一般的中年妇人,倒象任性撒娇的新嫁娘。

姬连城无奈叹道:“想不想的,你不也跟了十多年了嘛。只是,这次情况不同,若非我由了你,将怀孕之事瞒过爹娘,他们怎会同意你跟我出来?”

姚兰芝心知丈夫爱惜自己,只温婉一笑,道:“好了好了,外面冷,进去歇会儿吧。”

二人相携而入,寻了张空桌坐下歇息。

姬连城夫妇是极传统的娃娃亲,新婚之夜就是他们一见钟情之时。姬家的功夫是传媳不传女,加之姚兰芝天资出众,娘家也曾是江湖上名噪一时的武学世家,功夫底子打得极好,是以,一身武艺尽得姬家真传。此后,姬连城出外押货,姚兰芝必然随行,而之前姚兰芝怀孕、生育期间,姬连城则留守家中,陪伴妻子。可说自成婚至今,姬连城和妻子从来同进同退,未曾分开过一日。但这次不同,冯承钦要求‘威武行’的两位当家人必须一同上路,确保安全,所以本来发现妻子有喜,打算留守在家的姬连城,才勉为其难做了这趟货的二掌柜。而姚兰芝则逼着丈夫瞒下了自己怀孕一事,只为跟在他身边。

在姬连城夫妇进屋之前,孙有度和冯承钦就已率先来到了屋内,和驼子掌柜说起话来。

孙有度道:“我们‘威武行’打算在你这儿住一晚,要包下通铺的大屋,另外再加三个单间。至于吃食,只要肉菜、饭食和水,酒是点滴不要。”

通铺是给打行的打手们准备的,而那三个单间,无疑是孙有度一间,姬连城夫妇一间,冯承钦一间了。

他身边的冯承钦已取出银包,一边准备给钱,一边问道:“多少银子?”瞧上去十分大方。

看来这一路的花销都是他的。

驼子掌柜面露为难之色,道:“这却是不太好办了。”

冯承钦不耐烦道:“我们急着寻个跌歇处,有什么难办的,你倒是吱一声啊。”

他说话的口音虽不标准,却和孙有度有几分相似,似是山西大同的口音。

其实,自从进到屋内,瞧见另有一桌生人后,冯承钦就丢了标准的官话,改换成了不伦不类的大同口音。

他做的本就是走南闯北的生意,各地口音、方言都有涉猎,此时不敢说惟妙惟肖,但也学了个□不离十。

驼子掌柜无奈地抬手指了指座上的黄芩,道:“那位爷已经付过钱,要了大屋里的一个铺位。所以,您二位想包整间大屋,却是难了。”

冯承钦转头看向黄芩这边。

黄芩和韩若壁也正好瞧向他们那里。

韩若壁小声道:“你瞧,打行的人都住进来了,就证明这不是黑店。”

黄芩不信道:“就凭这?”

韩若壁更压低了声音道:“你不了解这个行当。打行的打手武功有高有低,能力也有强有弱,但大多能在江湖上混口饭吃,凭借的就是谨慎、守规。他们的那些规矩、戒律,都是经年累月押货积累下的,极老道的江湖经验,十分管用。即便新手,武功不高,只要能一板一眼地守着规矩,也基本不会出错。而打行最重要的规矩,要属六条戒律。这六条戒律在他们眼里真是比皇上的圣旨还重,即使丢了性命,也必须遵守。”

他歇了口气,继续道:“我记得,第一条是戒住新店:新开的客栈摸不透人心,不能随意冒险,是以,只要门上写有开业大吉的客栈,他们是从来不住的。第二条则是戒住易主之店:换了老板的客栈,人心叵测,难保不变成黑店,所以也是住不得的。由此可见,这里早已存在,且掌柜的一直就是那个驼子,不可能突然间变成黑店。”

他说的不错,打行对规矩、戒律极为重视,若有人违反必被驱逐出行,因为替人押货,绝非仅靠武功高强就能保证安全,更多的还要依仗经验和纪律。而除了韩若壁说的那头两条戒律,接下来另有四条,分别是:

三,戒住宿娼之店:打手多为男人,极可能在和娼妇的纠缠中,中计失货,是以不能冒险去住;

四,戒武器离身:无论是走在路上,还是住在店里,是醒着,还是睡了,武器都必须带在身上,以防万一;

五,戒货、物离人:不管是旱路,还是水路,要保护的不管是货,还是人,打手都不得随意离开目标;

六,戒忽视疑点:打行的打手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旦发现了什么可疑之处,哪怕极细小或无甚紧要也需密切注视,防止因为掉以轻心而出错。

黄芩听闻点了点头,心道:客栈是没问题了,但韩若壁能够对这些规矩、戒律了如指掌,八成以前劫过打行的货。

这时,冯承钦轻咳了一声,冲黄、韩二人抬了抬下巴,又对孙有度使了个眼色,之后和孙有度一并来到黄、韩二人的桌边。

孙有度很有风度地冲黄芩拱了拱手,道:“‘威武行’要寻个宿头,出门在外,还请这位兄弟行个方便,把通铺的铺位让出。”

未等黄芩开口,韩若壁就抢先笑道:“师傅可是说笑了,大通铺一排可睡二十几人,多一人不多,少一人不少。你们‘威武行’出来的总共也不会超过二十人吧,怎的计较起我这位朋友的一个铺位来?如此,算是行的哪路的方便?”

孙有度被他两句抢白噎住了,不知如何作答。

冯承钦‘啪’地一声,掷了一两银子在桌上,不屑一顾道:“讨吃货,贴你们一两银子,去开个单间吧。”

在他眼里,花一吊钱住大通铺的人,是不可能拒绝一两银子的。

黄芩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只看韩若壁接下来要耍什么花样。

韩若壁冷笑了几声,道:“山西来的?都说晋商有钱,今日一见,也不过尔尔。一两银子?打发要饭花子可以,打发我这朋友却难。”

他自己时常喜欢摆阔,却最讨厌别人在他面前摆阔,压了他的风头,是以冯承钦此举不免惹恼了他,话里带刺便是必然了。

冯承钦怒道:“你还坐地起价了不成?”

韩若壁淡淡道:“你可以就地还钱嘛。”

姬连城夫妇见状,起身围了过来。

姬连城问道:“大掌柜,怎么了?”

孙有度道:“人家不愿让出通铺。”

姚兰芝拨开身前的丈夫,温柔一笑,道:“两位误会了,实在是我们打行有打行的规矩,而且夜里轮班看货,大屋内不停有人进出,难免弄出声响,惊扰同屋,碍人休息,是以,本来就极少有人愿意与我们同屋,还希望两位能为人为已,行个方便。至于出让铺位的银钱,大家好商量,绝无敷衍打发之意。”

实际上,谁都知道打行押货,最看重安全,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屋子里更容不下陌生人,可她一番话道来,有理得体,丝毫不显霸道强硬,叫人忍不住刮目相看。

韩若壁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这位大姐说话中听。可是,客栈只有四个单间,我已订了一间,你们又要去三间,我这朋友若是让出铺位,就没地方过夜了。”

姚兰芝瞧向姬连城,道:“也不好叫别人没地方过夜,这倒是个问题。”

冯承钦忙嚷嚷道:“你两个都是男人,又以朋友相称,挤一挤,住一间,又有何妨?”

得闻此言,韩若壁眼珠转了又转,忽而哈哈大笑起来,冲冯承钦连连点头,又竖起拇指,道:“瞧不出你一身铜臭,这句话倒颇有几分见地。”

见他如此反应,冯承钦愣了愣,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继而,韩若壁勾起嘴角,弯了眉毛,笑眼迷离,风流入骨地转头向黄芩道:“出门在外,大家都不容易。朋友啊朋友,要不我们俩就委屈一下,挤一挤?”

“不可。”黄芩只说了两个字,声音平和,但听得出没有任何缓和的余地。

冯承钦先前以为难说话的是那个又俊又滑的小子,没想到另一个也是一样。

孙有度站前一步,道:“这样吧,拿我的单间同这位兄弟换通铺的铺位好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这一次,黄芩没再表示异议。

几人散去,各忙各的了。

韩若壁颇为失望地撇了撇嘴,道:“你今日倒是不错,有人请吃好的,还有人请住好的。”

黄芩淡淡笑道:“好运来了,那是挡都挡不住。说不定,借着眼下的好运,我的公事也能尽快了结,就好回高邮去了。”

看着已在较远的一张桌上,吃喝起来的冯承钦,韩若壁唏嘘道:“瞧那位晋商老爷的穿着打扮,家私何只万贯。”

黄芩道:“他身上穿的和你一样,也是羊皮袄子,可瞧在眼里,总觉比你的要强一点。”

韩若壁死死瞪着冯承钦身上的羊毛皮袄,恨恨道:“不是‘一点’,是‘很多’。他那件袄子的用料,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极品‘草上霜’。”

黄芩显是不知,问道:“什么‘草上霜’?”

韩若壁收回目光,道:“‘草上霜’是羊毛皮的一种,极其难得,因其毛附皮处呈灰黑色,而毫端却是清一色的云白,圆卷如珠,若霜落草上,故命名‘草上霜’。”

黄芩哈哈笑道:“如此说来,那客商的皮袄要比你的名贵多了?”

一路上,他那件杂色的狗皮袄子已被韩若壁嘲笑了无数次,现下听到韩若壁的皮袄也被别人比了下去,自然忍不住揶揄他两句。

韩若壁唉叹了几声,吟道:“草上霜......‘人生犹似西山月,富贵终如草上霜’。”

黄芩微怔了怔,道;“你说过,做‘买卖’是为求财,可会对着这句诗发出感慨之人,又怎会不管不顾,舍了命地追逐财富?”

韩若壁倒了碗酒,喝了几口,才道:“令我感慨的不是这句诗,而是我明明知道诗句中的蕴理,却还是忍不住对财富无限渴望。有了它,就能让我吃喝玩乐,享受无度,也能让我的兄弟们不愁过活。”

“你瞧,这世上象我一样,明明知道却做不到的人,实在太多了。”他摇头长叹了一声,道:“知为知,行为行,想要‘知行合一’......未免太难了。”

猛然,他转头看向黄芩,莫名道:“就这,你比我强。”

黄芩哪懂什么知行合一,只倒了碗酒,一口饮尽。

韩若似乎来了兴致,又道:“小时候,在横山,师傅常说我心如明镜,有道缘,能修仙,叫我收拾心思,莫恋红尘,跟他一起成仙。不说成仙是否是他老人家,一厢情愿的痴人说梦,我只知道自己做不了道士。那时候,我一心想的是:下山捞最多的银子,喝最辣的酒,骑最快的马,追最漂亮的女人,睡最舒服的床,穿最华丽的皮裘......”

听到这里,黄芩忍不住噗嗤一笑,打断他道:“别吹了。那么多‘最’字,还最华丽......眼前那商人的皮袄就比你的华丽多了。”

朝他狠狠翻了个白眼,韩若壁斥道:“滚一边去,你一个穿狗皮袄的还这许多话!”

黄芩见他有恼羞成怒的架势,哈哈一笑道:“我不说了,你想怎么吹,就怎么吹。”

韩若壁苦笑了一下,道:“我娘生我时就死了,我爹被贬了官职,永不复用,穷困潦倒。他寄望于我,要我考取功名,替他再次入朝为官。那时候年纪小,也没什么喜欢不喜欢,就照他的意思去做,十三岁时第一次就考取了秀才,使得我爹十分得意。同年,我爹病死了,临死前还叮嘱我,一定要完成他的心愿,考取功名。后来我遇上了入山寻道的师傅,一边跟着师傅学艺,一边继续读书,想完成爹的心愿。可惜,功名真不是容易考得,十年寒窗,没试过的人很难知道有多苦。之后连着九年,连考三次,一次未中,也就淡了。再以后,我给师傅留了封信,信上说,师傅老人家,你自己在红尘中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这才觉得厌了,入山寻道来了。可我还年轻。等我也和你一样,在俗世中滚过半生,享受的享受了,经历的经历了,再回来陪你老人家走那条得道成仙之路吧。然后,我就下山了。”

黄芩有点想接口道‘下山就做了强盗头子?’可心中一沉,没有说出口,换言道:“你师傅入山前恐怕是位江湖高人。”

韩若壁道:“我也曾缠着问他以前的事,可他就是只字不提。被问急了,就唬弄我,说是人老了,以前的种种过往早忘光了。”

黄芩瞧着他,若有所想道:“是他唬弄你,还是你不想告诉我?”

韩若壁摸了摸下巴,道:“你觉得是怎样,便是怎样吧。”

黄芩喝了口酒,道:“你十三岁就中了秀才,听起来很有读书的天份。”

韩若壁自嘲笑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黄芩道:“那学艺呢?听你

话里的意思,好像学艺很轻松一样。”

韩若壁道:“可能本质上,我不是读书、做官的材料,而有学武、学道的天赋吧。”

说着,他缓缓地一气喝光了碗中残酒,道:“天赋这东西,往往要强大到超乎一般人的想象。”

黄芩道:“你今日喝的不多,说的却太多。”

韩若壁笑一笑,道:“我也没想到会说了这许多话。其实,我从不愿向人提及身世,就象不愿回顾过往一样。过去的,不管是好是坏,都过去了。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人生如白驹过隙,倘不能丢掉过往,及時行乐,岂非白白浪费大好时光。”

黄芩沉默良久,道:“你的想法,我明白。”

韩若壁以为他不过一句敷衍,摆手笑道:“这点上,你和我截然不同。以你的为人处事,如何能明白得了?”

黄芩干尽一碗酒,道:“因为很久以前,我好像也曾听别人说过类似的话。”

韩若壁‘哦’了一声,道:“哪个别人?”

黄芩稍稍停顿了一瞬,道:“不记得了。”

他停顿的那一瞬极短,不过就是眨了两下眼睛的时间,可韩若壁却知道,黄芩一定没有忘记那个人。

韩若壁故意笑道:“听起来,这人与我兴味相投,无缘结交倒是遗憾。”

黄芩面色如常,接连喝了三碗酒,就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

就在韩若壁准备再度开口时,四个‘威武行’的打手被轮换了进来吃食,恰好坐在二人邻桌。他们坐下边吃边小声说话,腰间的武器也不曾离身。

只听其中一个长着眯缝眼的汉子小声道:“你们觉不觉得这趟货太好赚了,有些蹊跷?”

他对面一个面膛发红的汉子笑呵呵道:“这趟货除了布,就是绢,不及银钱惹眼,极少会惹上强盗。所以啊,有没有蹊跷我不知道,好赚却是一定的。”

又一个年纪稍长的汉子狠狠啃了口馍,道:“一千匹布、一千匹绢,市价往少里说,也值五、六百两银子。按行里的规矩,包吃包住包行,再拿货价的一成作为报酬,也就是净挣五、六十余两银子,真是不少赚了。回头我们也可以多分点。”

他转头瞧向对面黑面微须的汉子道:“元幸,你说是不是?”

元幸显然对此不感兴趣,含糊应了声:“是啊。”

年长的汉子又道:“不过,那个姓冯的真是古怪,放着那么多家打行不请,偏要多费周折,多费银钱,请我们‘威武行’来押货。”

红面膛的汉子想了想,道:“也许是冲着我们名头大吧。”

年长的汉子道:“可这批货不过是些绢、布,也不烫手,杀鸡焉用牛刀?”

眯缝眼的汉子故作神秘莫测的样子,道:“你们知道吗?出发前,姓冯的请行主等人吃了一顿饭。”

红面膛的汉子道:“不过吃顿便饭,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眯缝眼的汉子瞪大了眼珠道:“大惊小怪?不过寻常一顿饭,就吃掉了二十两银子,你说该不该大惊小怪。”

红面膛的汉子呆了呆,小声道:“比起我们的一顿饭,这实在是太多了。这帮商人真他奶奶的有钱。”

年长的汉子听言,道:“嗯,八成是姓冯的太有钱了,没处使,所以随随便便请人吃顿饭,就要花那许多。”

眯缝眼的汉子道:“原说那些有钱人请客吃饭,别说二十两,就是一顿吃掉几百两也是有的,但行里押这趟货,酬劳只有五、六十两,可姓冯的请我们行主吃一顿饭就花了二十两。比较而言,可就有些蹊跷了。”

年长的汉子微作思考状,道:“被你这么一说,是有些怪。不过,兴许姓冯的家里刚生了儿子,又或是纳了房小老婆,人逢喜事的话,请客吃饭总会大方一些。”

眯缝眼的汉子摇头道:“哪那么简单,你没瞧孙爷和姬少爷都出来押货了吗?”

另二人互望了望,大眼瞪小眼,都没弄明白个所以然来。

眯缝眼的汉子道:“这事不简单,我不信姓冯的这趟货会只赚几百两。”

他还待再讲下去,却被元幸不耐烦地打断了,道:“货容易押是好事,我们一文不花,有吃有住,管人家赚多少银钱干嘛?”

此时,姬连城走到他们桌边,道:“别嚼舌根了,吃饱了就出去,换别的兄弟们进来吃。”

四人发觉被二掌柜听去了,忙不迭地应下,匆忙跑出门外。

姬连城心中暗笑:五十两?你们哪里知道,冯承钦这趟货的押运费,可是五百两银子。

韩若壁慢慢自长凳上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冲黄芩道:“炉火太旺,喝下的酒又呛,我这会儿烧着了一样燥得慌,就想到外面走一遭,好凉快一下。你呢?”

黄芩吃下最后一块羊肉,也站起身,都没抬眼瞧他,道:“你自凉快你的去,我要睡了。”

二人一个朝前门,一个往后门而去。

来到门口,韩若壁正要挑帘,却见棉帘一掀,携着股子冷风,进来一个鹰鼻深目的老者,和一个脸色惨白的中年人。

这二人目光犀利,均是面挟严霜,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韩若壁不禁停下脚步,留意来人。

二人见他不知趣地堵在了入口处,不免面露厌容。

韩若壁冲二人点了点头,友善地一笑,以表歉意。

老者视若无睹,中年人则冷冷回瞪了他一眼。

韩若壁又耸了耸肩,侧身让过,方便二人往屋子中间去。

只见这二人进到屋内,也不说话,先以目光扫视了一下周围,然后挑了个空桌坐下,相对吃了起来。

韩若壁发现,他们的穿着、打扮,分明是‘威武行’里的打手,可举止、神情又不似其他打手。其他打手轮流进来吃饭时,总要凑在一起,相互说说话,或稍稍打个招呼,可这二人根本不理睬旁人,只管独坐一桌吃自己的。

韩若壁瞧够了,手掀棉帘,一边迈步出去,一边心道:‘威武行’这趟货,真正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