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捕快春秋>☆、第7回:辨识掌力北斗浮出水面,缚手缚足两心渐生波澜

丰四等人从水中陆续上了大船后俱面色惨白,惊恐不已。

黄芩问道:“瞧见什么了?”

丰四神色慌张道:“那船上绑着好些尸体,有些快泡烂了,有些被鱼虾啃食大半,吓人得紧。”

杨清听言,想着若非依仗自己内功特殊,现下只怕也是其中一员,不禁脸色泛灰,低下头去。

郭仁“啊”了一声,若有所悟道:“难怪这许多天过去,也没见尸体飘流河上,却原来和船绑在一起,沉到河里去了。”随后,他摇头叹了声:“这拨劫匪真正心肠歹毒。”

黄芩暗道,心肠歹毒谈不上,小心谨慎倒是真的。

宁王势力庞大,是以,敢打他货船主意之人必定十分小心,计划周详,绝不能留下丝毫痕迹引火烧身。而尸体最难处理,且易留下痕迹,所以,只有沉尸河底,越迟曝光,才越难寻迹。这一点,劫匪当然比黄芩更加清楚。

丰四身边一位年长渔民道:“水下暗流不定,若想整船打捞,只怕很难。”

黄芩点了点头道:“切断绑绳,先将那些尸体捞上来,再作计较。”

“这活儿我干不来了!”一个声音嚷嚷道。

说话的是个渔民。他先前在水下瞧见那许多尸体,早吓得面色如土,这会儿又听说要亲手将它们打捞上来,不免更加惊怕,是以想撂挑子不干了。

黄芩目光变得有些严厉,道:“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打捞沉船少不得碰上这些,你拿银子时为何不多想想,事到临头才来反悔,是何道理?”

到了手的银子,谁还去想?

能让人想着的,总是没到手的东西。

瞧见黄捕头刺人的目光,那渔民一阵畏缩,再不敢应声。

丰四上前抚慰道:“赵哥,以前我们在河上遇见那些个‘水流神’,不是一样捞上来,带回岸上通报认领吗?这会子不过是从河面到了河底而已,没啥好怕的。”

渔民中有个惯例:水上的浮尸,不管是面朝天的男尸,还是背朝天的女尸,统被称作“水流神”,一旦遇上了,则必定要带回岸上好生安葬。碰上高度腐烂,不方便捞上船的,便沿船用竹篙往下跨搭着,尸体就会随船行进,多大风浪也不会遗失。

赵哥冲黄芩尴尬地笑了笑,道:“小四说的对,怪我一时猪油蒙了心肺,还请黄班头不要放在心上。”

黄芩点头道:“没什么,该做的事总是要做下去的。”

郭仁向杨清使了个眼色,道:“这些渔民兄弟打捞了好几日了,着实辛劳。眼下沉船已经找到,杨大侠有闭气神功,可否一同下河协助,替他们分担些许?”

他哪里是怜惜渔民辛苦,实是怕渔民不过一般人,容易在河下错过蛛丝马迹,所以遣杨清一同下河查看,方便行事。

杨清心领神会,虽然心中悚然,但还是爽快答应了。

稍作歇息后,加上杨清,一共十一人再度入水,到了太阳落山前,终将沉船内的十余具尸体先后打捞上了大船。尸体中有些还算能看,有些已体无完肤,一字儿在船板上排开,隐隐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腐臭气。

杨清上来后,周身尽湿,脸色铁青,想是看到同伴死状甚惨,不禁感触。

定了定神,他对郭仁、黄芩道:“船上没留下任何痕迹,连贼人射出的暗器都没了踪影。”

黄芩道:“看来对方极其小心。不管怎样,我们先查验尸体。”

大家点头称是。

这时,日头西下,天色已渐黑,郭仁便吩咐两条船上的船工点上灯火,又叫了杨清、李甫等跟随黄芩左右查验尸体,自己则留在了原地。

他不过是宁王府里的一名总管,虽然因其精明狡诘、善于查颜观色备受重用,但毕竟不曾见过这等惨怖的景象,是以不愿近前细看。

黄芩等将一具具尸体查验过来,只见其中大半已毁损殆尽,身份难辨,别说身上的衣饰、皮肉,就是脸上的面皮都已附着不全了。

当他们在第九具还算完好的尸体前蹲下时,发现它的上衣已破烂不堪,几不蔽体,胸口处有一个拳头大小的洞,洞口边缘被啃噬得参差不齐。

黄芩挽起衣袖,神色自若地探手入洞,于胸腔处仔细摸索。之后,他迷惑地“咦”了一声,掏出手时,只见手上一汪血肉掺杂、烂糟糟的河水中,两条食腐肉的小刺鱼正奋力挣扎着。

黄芩微微惊讶道:“此人的心脏伤得好生离奇,幸好还没被鱼虾吃掉多少。”他甩了甩手,将手上的污物连着小鱼甩在了船板上,再次探手入腔,先后分三次,从尸体胸腔里共掏出七块已经腐烂的叶状精肉。第四次伸手进去掏弄了一阵后,已无所获,黄芩便将那七块精肉放在船板上摆弄了一阵,勉强拼凑成了一个心脏模样的东西。

一边有几个入役不久的捕快已瞧得止不住弯腰呕吐起来。

火光下,黄芩大为不解地瞧着眼前的那颗心脏。

“莫不是‘七叶碎心掌’?!”

说话的人是独眼李甫。说这话时,他那只独眼里闪着几分惊讶,几分焦虑。

黄芩起身,望向他,沉声问道:“‘七叶碎心掌’?”

李甫道:“这是种至阳至刚的掌法,专取人胸口,一旦击中,便会令对手的心脏碎为七叶,毙命当场,所以被称为‘七叶碎心掌’。”

黄芩又仔细瞧了眼那破碎的心脏,道:“没想到还有这种掌法。”转瞬,他问道:“何人使得出这种掌法?”

李甫道:“据我所知,只有北斗会的二当家‘天璇’娄宇光能使出这种掌法。”他又道:“‘北斗会’可算是江湖上的一流神秘组织了。”

黄芩摇头皱眉道:“北斗会?......从没听说过。”

杨清面色一凝,插嘴道:“黄捕头没听说过并不奇怪,只因‘北斗会’多做些黑吃黑的勾当,所以极少在公门中留有案底。”

李甫接道:“其实,‘北斗会’的前身是‘聚义会’。那时的‘聚义会’不但没甚名气,而且极为普通,在江湖上,勉强能算得上二、三流组织,娄宇光一直担任大当家。他座下还有从二到六,五位当家的。可几年前,他们拜了个新的大当家,那人把‘聚义会’更名为‘北斗会’,将连同他自己在内的七位当家人按北斗七星的组成,分别称为‘天魁’、‘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而娄宇光便退位为二当家‘天璇’了。”

黄芩冷冷道:“南斗主生,北斗主死。看来这‘天魁’极是高看自己,以为可以主宰别人生死了。”

李甫道:“从没有人见过‘天魁’,更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物。但此人绝不寻常,几年来,北斗会由于他的加入,逐渐成为了江湖中的一流组织,而且越来越神秘起来。”

黄芩想了想,道:“由此看来,这船极可能是北斗会劫的。”

李甫叹了口气,轻声道:“真希望不是。”

黄芩看他表情已心中有数,道:“我想你不但认识娄宇光,只怕和他还曾有过往来。”

“我闯荡江湖不久便被人害瞎了一只眼睛,后来与他结识,也算有缘。他曾举我挂柱‘聚义会’,被我拒绝了。”李甫自嘲地笑了笑,道:“他只有一条胳膊,我只有一只眼睛......这也算一种惺惺相怜吧。”

黄芩先是点了点头,而后疑惑地问杨清道:“怎没听你说起劫匪中有一人少了条胳膊?”

杨清支吾了片刻,苦笑道:“当时,我那对手的一双判官笔已是十分扎手,应付起来很是吃力,是以,大约扫了一眼,只瞧见对方总共八人,具体样貌确是没能看清。”

原来,劫匪杀上船来时,他和对方中一人刚交上手,就感觉实力相差悬殊,于是选择了及早开溜,泅水而逃,哪里还顾得上看有没有人少了条胳膊。

此时,郭仁已不声不响地到了他们身边,是以听去了三人的对话,心下已是了然,忍不住狠狠瞪了一眼杨清,恨他不够胆识。

杨清只觉心中一阵发毛,低头勉强解释道:“我是想尽快回去报信,不要耽误追查的时机。”

郭仁没搭理他,只转而笑对黄芩道:“黄捕头所言果然不虚,仅这打捞沉船一举,就查出了劫船的罪魁祸首!”

他有了些资本向宁王邀功,自然感激黄芩。

黄芩此时已生了甩开这些人的念头,敷衍道:“哪里,哪里。”

郭仁道:“我该替王爷好好答谢黄捕头。既然已经查出了劫匪,那艘空船也不必再打捞了,不如明日我作东......”

黄芩打断他道:“先生好意,心领了。明日还有公务在身,请孰在下不能奉陪。”

郭仁道:“也罢,公事为重,改日再相请黄捕头。”

接下来,两艘大船一先一后,灯火闪亮地载着那许多尸体驶离了大运河,往高邮州而去。

第二日,黄芩起了个大早,只身一人静悄悄地往樊良湖上去了。

眼下‘北斗会’已浮出水面,他急着甩开宁王那些人,单独行动,只因想到了一种可能性,而这种可能性不能让郭仁知晓。

他想到的是,‘秋毫针’等人也可能是北斗会的人。如果的确如此,他们之前隐匿在樊良湖上,就是为了或接应、或增援大运河上的劫匪。事发当日,那些劫匪极可能在劫了船后直接拐入樊良湖,与等在那里的‘秋毫针’等人会合。

宁王那一船货物,无论是珠宝,还是金银都数量众多,沉重无比,绝不是几个人能轻易搬走的。是以,劫船会合后北斗会必然另有行动。

他们会有什么行动?

是驾船带货,直接蒙混过关?还是暂时将贼赃藏在樊良湖里?

听李甫所言,北斗会老大“天魁”极不简单,此次劫船很明显是蓄谋已久,应该会考虑到上、下扎口遭到严密搜查的可能性,否则,也不需另派人事先隐于湖上接应了。所以,他们应该不会选择冒险驾船直接运贼赃过关。那么,唯一的选择就是暂时将贼赃藏在湖上某处,人手四散开去,先分头上岸避风声,等风声过后,再回来将贼赃用货船运走。

但这偌大的樊良湖,贼赃会藏在何处?

黄芩想到了杨福、林有贵,想到了杨福是死在西夹滩附近,而林有贵深夜点灯也是在西夹滩到黄林荡的水路上。

杨福被杀一定是因为看到了什么。

那么,他看到了什么?

林有贵点灯是要给人查探水路。

那么,让他查探水路的是何人?

如果杨福不可能看到运河上的劫船案,那他被害的原因也许就是目睹了北斗会将贼赃藏匿在了某处。

假如林有贵的确给人点灯查探水路,那他此举可能正是为北斗会查找安全的地点,以便藏匿贼赃。

林有贵会不会是北斗会的一员?

这一切会不会是北斗会计划好的一部分?

林有贵一家为何被灭门?会不会因为北斗会发觉自己这个捕快已怀疑上了他,为免节外生枝,所以狠下毒手?

若果真如此......想到这里,黄芩心下不禁生出几份内疚之意。

不管怎样,除了北斗会劫船这一事实外,其余一切都还只是他个人的猜测,所以,他要去亲自查探一番,只盼能在西夹滩到黄林荡的水路上找到些线索。

至于郭仁,若是将这些想法告之他的话,不管能否证实,他必然上报宁王。宁王那样的人,只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怎肯善罢干休。到那时,他定会明里暗里,或官府或绿林,派更多人手前来高邮搜寻。须知,官府来人,不仅要把百姓家养的猪、羊、鸡,鹅尽都吃了,只怕还要盘缠打发他等;而绿林来人,仗着有人撑腰,更会无所顾忌,强取豪夺。那样一来,不但樊良湖里要掀起淘天巨浪,高邮州百姓也不得安生。所以,黄芩对郭仁只字不提,只想先行搞个清楚明白,再做计较。

黄林荡附近,芦苇丛生,水流莫测。

眼见已是晚霞如血、日影西斜的傍晚时分,有一人还在拔弄撑蒿,驾着一叶小舟于密集的芦苇丛中细细搜寻着。

这人就是黄芩。

他已在这条水路上搜了许久,却仍未见到什么可疑迹象。这时,忽听得身后不远处有人哈哈笑道:“黄捕头,又见面了!”

这样的笑声除了韩若壁,还有谁人?

不用回身,黄芩也知道来的是他。

等他转过身时,舟身一沉,韩若壁已弃了自己的小舟,跃身而起,落至黄芩的小舟上了。

“几日不见,可想念我?”韩若壁嘴角微弯,尚带笑痕,语气声调别有一种挑逗的意味,道:“我可是常常念着黄捕头你。”

黄芩本想疾声呵斥,偏被他一种风流,映入眼波,不知不觉间消了怒意,只皱眉道:“你又来湖上做甚?”

韩若壁狡猾一笑,道:“想你了,自然跟着来了。”

黄芩冷笑道:“只怕没这么简单吧。”

韩若壁叹道:“你

偏要往复杂里想,我能怎么办?”他一本正经又道:“倒是黄捕头独自一人又来这湖上,东查西找,却是为何?”

黄芩直截了当道:“没必要告诉你。”

韩若壁不悦道:“我好意前来探问,你却步步为戒,是何道理?”

黄芩摇头道:“你整日慌话连篇,我懒得和你一样。”

韩若壁两眼一瞪,道:“那日在分金寨的后滩,我说的全是实话。”

想起那日情形,黄芩面上一热,赶紧低下头去。

韩若壁见状,笑着调侃道:“谁能相信杀人不眨眼的黄捕头,也会有脸红的时候。”他话音未绝,就见黄芩抬起头来,眼光犀利地盯着自己,不禁周身一寒,敛了笑意,道:“怎么?......”

黄芩冷声道:“你的罪状又要加上一条。”

韩若壁佯作苦笑道:“不会是‘无视法理,调戏公人’吧?”

若非强作冷静,黄芩早已一铁尺打在那张俊脸上了。他平息心情,道:“之前你私入州衙,今日算是自投罗网。”

那日在后滩上,韩若壁曾无意失言,说黄芩孤身一人,没有亲眷,是以,黄芩断定他曾偷入州衙查看自己资料,才得知晓。

韩若壁倒不否认,叹道:“那是因为关心则乱,还请黄捕头体恤我一片用心,原谅我行事鲁莽。”顿了顿,他又道:“你若是心上有了某人,又怎能忍得住不去查探他的身世过往?”

他话里三分真带着七分假,明明不可信,却偏偏让人难以驳斥。

黄芩忽然出手,快似奔雷掣电,五指如铁钩般,紧紧扣握住了韩若壁的手臂。

瞧见毫无悬念地一招制敌,出手之人自己也颇感惊讶,不知是对面人未料到他突然出手,失于防范,还是胸襟坦荡,不屑防范,总之,他已顺利扣住了韩若壁。

他厉声道:“下面我要问的,你须得老实回答。否则,我真废了你这条胳膊。”说完,手底加了几分劲道,以示威逼。

韩若壁也不知是真的痛彻心肺,还是装的,立时连声悲切叫唤起来,骂道:“......不问青红皂白乱用私刑......你算什么鸟捕头......”

黄芩见他已吃了苦头,手底略略放松,道:“你为何花银子雇任小刀十几日后在湖上各处点灯?”

韩若壁并未及时回答,而是低头,似在思考着什么。

黄芩咬牙凶狠一笑,道:“若是正在编故事,最好编的象样些,等下说出来时,须得骗得了我,才算是过了这一关。”停歇了一瞬,他又道:“若是和任小刀告诉我的一样,你这条胳膊就保不住了。”

稍后,韩若壁肃然道:“我让他点灯,是为了找‘分金寨’的人。”

黄芩心道:分金寨寨众现已隐匿湖上,无人能够找到,点灯的确是唯一可行的联络方式。他这话倒不算假。

于是,他口中又问道:“你找他们做什么?”

韩若壁道:“找他们帮我的忙。”

黄芩继续问道:“帮什么忙?”

韩若壁有气无力道:“我答一个,你问一个,我再答一个,你再问一个,这样下去,岂非没完没了?”

黄芩道:“问题就那么多,答一个,便少一个,怎会没完没了?”

韩若壁忽然笑容暧昧,将脸伸至黄芩近前,鼻尖几乎碰着他的鼻尖,道:“其实,没完没了才好,我正盼着能和你没完没了呢......尤其离得这么近的时候。”

黄芩见他到了这一刻,还不清不楚地戏弄自己,心下火起,手上又加了双倍劲力。

很快,韩若壁额上泛起一层薄汗,眉头也因疼痛而纠结了起来,但他的眼神却越发清朗。

他微微退后,一边忍着苦楚,一边道:“若非我内伤......还未全愈,你就是再加十倍劲力,也难......耐我何。”

想到他是为自己受的伤,黄芩心中一阵松动,手底也减了几分劲力,却仍是不肯松开,只把语气放缓了些,问道:“你老实说话,我自不会为难你,如若再满口胡言,便要你知道我的手段。”

从二人第一次见面起,他就觉得韩若壁不对劲,但哪里不对劲又说不清,是以才怎么都不能对此人放心。

韩若壁面色一寒,仰天长啸了一声,毅然道:“我此生最不喜受人威胁。黄捕头若是中意这条胳膊,只管拿去,不必再多言了。”

他适才和黄芩你言来我语往,多是因对这位捕头生了亲近之意,喜好和他纠缠,并非真正受他所迫,现下心性被对方逼了上来,便再不肯示弱了。

黄芩见他这样,反倒心头一软,松了手,道:“你当我好稀罕你这条胳膊吗?”

韩若壁活动了下手臂,舒了口气,柔声道:“何须武力相逼,你若好好问我,我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黄芩道:“好好问你?”

韩若壁笑道:“譬如......叫我一声好听的。”

黄芩冷漠道:“叫你什么才是好听?”

韩若壁摇头晃脑,嘻笑道:“叫我一声‘若壁’,显得亲切些,我便说出找雷铉帮什么忙。”

黄芩毫不扭捏,立即爽快道了声“若壁。”

这倒让韩若壁有些吃惊,愣了一瞬,才道:“我找雷铉,是想请分金寨助我打捞宝贝。”

他此话一出,黄芩目似利箭,警惕道:“什么宝贝?”

他这么问是因为联想到了宁王被劫的货物。自己在这条水路上搜寻了一天也没什么发现,会不会宁王被劫的货物其实藏在湖底?

韩若壁望向四周的湖水,眼神中流露出的执着,象是已透过层层绿波,窥见了无数财宝一般。

他叹惜了一声,神秘道:“百年来,这湖底富可敌国,不知藏着多少宝贝,只可惜无人有缘取出。”又道:“我不贪心的,能捞出一、两件就满足了。”

黄芩愕然道:“你说的是张士诚的财宝?”

韩若壁用力点了点头。

黄芩哭笑不得,道:“难道你就是冲着这个来的高邮?”

韩若壁又用力点了点头。

当年,张士诚在高邮建国,号大周,自称诚王,后被明太祖所灭。民间相传他兵败之前,不甘让大周国财宝落入朱元璋之手,便把其统统丢进了樊良湖里。也有传他将一国之富刻意藏在了樊良湖湖底的某处,画了地图标明地点,留给子孙后代,令他们有朝一日打捞上来,以图复国之用。因为这些传闻,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总有不少好事、好财之人组织人力在樊良湖上各处打捞,但终不得其所,再往后就少有人提及了。

韩若壁的话,黄芩不知该不该信,如果信,又该信多少。

他若有所思了一阵,道:“ 你不是常常自诩为大侠吗,怎会对财宝动心?”

韩若壁摇头道:“你以为大侠是泥塑的,不用吃饭,不用穿衣,不用花银子?”

他抚了抚身上那件阆中丝绸长袍,道:“你瞧这身衣袍值多少银子?”

黄芩打量了一下,觉得十分精致,于是尽量往多里说道:“二两?”

韩若壁失笑道:“这是阆中最有名的‘一绣斋’的货。二两?买只袖子还不知够不够。”

黄芩讶然道:“那值多少?”

韩若壁泰然道:“二十两。”

黄芩叹气摇头,心道:真瞧不出值那许多。

韩若壁又解下腰间宝剑,扬了扬道:“你猜猜这把剑值多少银子。”

黄芩早瞧出‘横山’是把难得的宝剑,试探道:“五十两?”

韩若壁顿足道:“怎会遇上你这样不识货的土包子?”

黄芩有些不耐烦道:“你说到底值多少?”

韩若壁道:“一百两。”

黄芩道:“敢这么花销,想来你家底厚实,绝非一日斗米的穷秀才。”

韩若壁轻笑两声,有几分得意道:“家道败落,何来家底,都是拜我自己营生得当。”他瞧了眼黄芩的穿着打扮,又问道:“你这一身好像不值多少。”

黄芩坦然道:“这衣袍是分发的,铁尺是配给的,不花一文钱,若是用坏了,还可再行申领。”

韩若壁失望道:“以你的本事何苦做这吃力不赚钱的捕快,倒不如混迹江湖来得实在。”

黄芩只回了他三个字--“我喜欢。”

这三个字极不负责任,但任谁碰到这三个字偏又讲不得道理,是以,韩若壁顿时语塞,无可奈何低头叹息。

抬起头来时,他发现黄芩的双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那双眸子干净清澈的如天山雪水、石上清泉,此刻却偏又让人觉得深幽难测。

良久,黄芩道:“韩若壁,目前为止我仍是看不透你来此的目的。似你这种人物不该会相信‘张士诚宝臧’的无稽传言,更不会因为一句传言而跑来高邮。你的每句话,我想要相信,偏偏又不敢相信。”停顿了一下,他微微皱眉,问道:“有没有一种法子,可令我信你?”

这话他是在问韩若壁,更是在问他自己。

这么近的距离,韩若壁被瞧得心潮起伏,思绪迷离。

也许,是上天注定他要被眼前的这双眸子种下蛊,施了魔。他似是听不见黄芩的发问,只轻声叹道:“真想你能这么一直看着我。”

黄芩问道:“你真这么想?”

韩若壁痴痴迷迷地应道:“当然。”

黄芩哈哈一笑,道:“那好,就如你所愿。从今日起,我会一直跟在你身边,你无论做什么事都有我陪着......”

韩若壁闻听,三魂荡荡,七魄悠悠,“啊?”了一声,怔在当场。

黄芩继续道:“直到你离开高邮为止。”

韩若壁哪里料到偶然的相遇,随便地搭讪会导致如此这般,面色几度变换,心下忽尔苦恼,忽尔欢愉,也不知是该懊恼,还是该开心。最后,他苦着脸道:“你何必......如此?”

黄芩的表情倒象是轻松了不少,回道:“因为只有这法子,才能确保你不会在这里兴风作浪,也才能让我信你。”

韩若壁苦笑道:“敢问黄捕头,如厕、洗浴你也陪着?”

黄芩淡淡道:“这不正遂了你的心愿吗。怎么,不乐意了?”

韩若壁长叹一声,道:“我荣幸之至。”下一瞬间,他“哎”了一声,忽然抬手一指前方,道:“我的小船飘远了,待追来再与你闲话。”说话间,他已撇下对面人,施展轻功,斜斜弹射向自己缓缓飘远的小舟。

他此刻离舟的速度比起刚才上舟时要迅捷上了数倍。

黄芩微微一笑,心知韩若壁追回小舟是假,起了逃脱之心是真。此念闪过,他迅急飞身而起,飞花扑蝶般跟进,如附骨之疽般紧贴在韩若壁身后。是以,待韩若壁在他的小舟上落定时,黄芩也跟着落了地。

韩若壁回头问道:“你真的寸步不离?”

黄芩笑道:“我就一直看着你。”

韩若壁皱眉道:“莫要戏弄我了,我也有正经事要做。”

黄芩笑道:“打捞张士诚的宝贝是正经事,你尽管做,只要不为非作歹,全当没有我这个人。”

韩若壁望了眼远处黄芩的小舟,道:“那船、那蒿,你都不要了?”

黄芩点头笑道:“比起你来,那些又算得了什么。”

韩若壁也没了主意,望了眼天上渐渐升起的银盘圆月,长叹一声,垂头丧气道:“天色不早,我该回客栈睡下了。”

黄芩想了想,道:“一起吧。”

韩若壁瞪了他半晌,却见他始终一脸严肃,不似故弄玄虚,终于长叹一声,操起船篙,再不多言。

二人同驾一叶小舟返程而去。

高邮州最好的客栈叫“迎来送往”。

迎来送往里有间最贵的厢房叫“妙不可言”。

妙不可言里有张最大的床榻。

妙不可言只所以叫“妙不可言”,正是因为这张床榻。

这张床榻极其少见,形状是特别的圆形,直径八尺,全部以山羊皮制成,内里灌注满清水,其重无比,看起来就象是个巨型的山羊皮水袋。它是多年前“迎来送往”的主人在波斯国辛苦觅得后,又费尽心思,动用大量人力、物力弄回来的。

象韩若壁这么喜欢享受的人自然要吃好、穿好、住好,才能活得好,如此特别的“妙不可言”他自然绝不能错过。是以,他在高邮的落脚处,便选在了这间叫作“妙不可言”的厢房内。每当他一个人四仰八叉地睡在那张山羊皮的水床上时,便觉得实在是妙不可言。

可现在,还是睡在同一张水床上,韩若壁却不但不觉得妙不可言,而且浑身都好像长满了刺般极不自在。

因为他身边合衣睡着另外一个男人。

黄芩。

黄芩就象之前约定好的,侧着身,睁着眼,警惕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当真是一直在“看”着韩若壁。

韩若壁觉得极不自在,不是因为他的注视,相反

,那种注视对他而言是一种享受,更是一种诱惑。

在这种诱惑下,他情不自禁地浮想连篇起来。

这时,他的脑海里,黄芩已变成了另一副模样:身上春衫半解,面上绯红一片,颊上梨涡浅浅,眼角笑晕惹眼,一张诱人啃咬的薄唇带了丝俏意,两处春情荡漾的眉梢沾了抹邪气,且正半敌意、半挑衅地望向自己,别有一番风情。

他心中一阵悸动,两下销魂,几乎忍不住就要伸手抚上那张笑脸。

手终究没有伸出去,但韩若壁的身体已随着脑袋里的胡思乱想发生了变化--两腿间男性特征的某样东西,不受理智控制地蠢蠢欲动、血脉贲张了起来。

对于自己的反应,他不自在,更不明白。

他不明白黄芩不但穿着裹得严严实实的长袍,手边还放着根冰冷嗜血的铁尺,目光里的戒备之意也再明显不过,怎的还能惹得自己情潮翻涌,幻想起伏?怎么还能令得自己不合时宜地兴奋冲动呢?

是因为他生得俊?

只怕未必俊得过自己。

是因为他武功高?

只怕也未必高得过自己。

那是因为......

韩若壁不愿再自问下去。

对自己,韩若壁向来不喜欢问为什么,所以无论面对的人谁,只要令他“兴奋”了,他都习惯于不问缘由,直接采取“行动”。可偏偏面前这人的危险性、相斥性都毋庸置疑,而自己的内伤又还未痊愈,莫说是霸王硬上弓,就连伸手占点便宜的资本都没有,若是“行动”不慎,性命不保事小,“命根子”不保可就事大了。

暗里咽了口吐沫,韩若壁勉强将目光移向那根铁尺,以便令自己冷静下来。

他必须不露声色地克制。

由此可见,他的极不自在不是因为黄芩的注视,而是因为自己的克制。

其实,对别人,韩若壁从小就有着极其强烈的好奇心,总希望看透别人,弄清别人是什么样的人。这种好奇心使得他在这方面的成长快得惊人,能力也远远高于常人,以至于在很久以前,这世上就已再没什么人值得他花心思研究了,直到遇上黄芩。

黄芩就象是个看不到底的黑洞,在他身上,韩若壁嗅到了兴趣的味道。也许,开始时,他接近黄芩还有着攻利的因素,但事实上“感兴趣”才是黄芩吸引他的真正原因。

当你想彻底了解一个人的时候,最容易了解的地方,当然就是他的身体。

所以,韩若壁对黄芩的身体,产生的种种幻想都是基于他好奇的天性。

这会儿,韩若壁十分庆幸水床很大。

水床很大使得二人间的距离也很大,同时烛火很昏暗,否则正盯着自己的黄芩说不定就能发现自己身体的变化了。

“看得到,吃不到”对韩若壁而言,实在是一种极其痛苦的事。但眼下的这种痛苦他又不得不忍受。

韩若壁觉得,应该说些什么以便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于是他道:“你放心,我不会半夜溜出去兴风作浪的。”

黄芩道:“最好不会。”

韩若壁又没话找话,道:“到底你为何要做捕快?其实做捕快真没什么好,对于至高无上的皇权而言,你实在渺小到不值一提。”

黄芩道:“和皇权相比,我的确很渺小。”他淡淡笑了笑,又道:“知道我最喜欢什么吗?”

韩若壁道:“不知道。”

黄芩道:“马蜂。”

韩若壁嘿嘿道:“那小东西有什么用。”

黄芩道:“马蜂虽小,却会蜇人。没有人愿意轻易惹它,只因被它蜇一下虽不会死,但绝对会疼。”

韩若壁眼睛亮了亮,立时变得感兴趣起来。

黄芩道:“和皇权相比,我就是一只马蜂。”

韩若壁道:“我喜欢你的解释。知道我喜欢什么吗?”

黄芩道:“什么?”

韩若壁表情认真道:“貔貅。”

貔貅又名天禄、辟邪,是传说中的一种神兽,龙头、马身、麟脚,形状如狮。它凶猛威武,喜吸食魔怪精血,并转化为财富,吞万物而不泻,可招财聚宝,只进不出,神通特异。

黄芩先是翻身坐起,而后满脸惊讶地定定瞧着韩若壁,似是在努力强忍着什么。

韩若壁也跟着坐起,迷惑不解道:“你若不知晓貔貅是何物,我可以解释一番的。”

黄芩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大笑不止起来。他一边笑,一边道:“我当然知道它是何物。只是,你怎会喜欢上这种只进不出,没有□的东西?”说完笑得更加前仰后合,整张水床也随着波浪起伏了起来。

虽然尴尬,这却是韩若壁第一次瞧见黄芩笑得这么畅快、这么任性,这么没有距离感,这么孩子气......所以他并不急着解释,只感受着面前难得的和谐时光。

待黄芩笑完了,韩若壁才道:“我喜欢貔貅,是因为喜欢财富。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财富才是真的。”

黄芩沉吟了一阵,道:“世上喜欢财富的人极多,但能毫无遮掩地承认的人却不多。”

韩若壁笑道:“这算是夸我?”

黄芩摇头道:“我只是告诉你,别人虽然爱财,但仍知铜臭气不好闻,须得遮遮掩掩,你也算秀才,却已如此肆无忌惮,真正辱没了秀才之名。”

韩若壁叹道:“家父为官清廉,却因参了一本皇上宠信的某位中官,就被贬为庶民,遣返原籍,再不复用,因此郁郁而终。若是他当官时多捞些银钱傍身,也不至于晚景凄凉。你若是挨过落差极大的日子,就会明白钱财的好处。”

黄芩扫了他一眼,道:“我挨过的,只怕比你能想象的,要多得多。”

韩若壁想了想,道:“不错,比起我,你的身世更为可怜,所以我才越发看不透你。”

黄芩沉默不语地坐了一会儿,又侧躺回水床上,道:“爱财不算坏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则可。”

韩若壁笑道:“这点我自问倒是做得不错。”也随着黄芩一同躺下。

黄芩道:“天快亮了,你还不睡?”

韩若壁知道自己不睡,他也绝不会睡,于是闭起了双眼。

韩若壁睡脸的线条有些倔强,黄芩瞧在眼里,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不由温柔地笑了笑。

接着,他也闭起了双眼。

也许,他自己都没能觉出,他一直“看”着韩若壁并非纯粹为了防范他,而是潜意识里喜欢看他这个人。毕竟二人同躺着的并非寻常木床,而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水床,任何一人哪怕有再轻微的动静,另一人都能通过水流的变化来感知,是以并不需要用眼睛盯着。

这一夜,二人表面都闭紧双眼,心下却思绪纷乱。

正是,窗外月华霜重,屋内困龙情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