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海中爵>第76章 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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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小时前,那是海连刚刚抵达皇宫的时间,海连浑浑噩噩地向对方道了谢,没再理会守夜人的大呼小叫,转身向门外走去。他总觉得是不是哪里搞错了,但当他刚推开门的那一刻,看见从不远处齐齐指向他的火铳队时,青年的瞳孔中最后一丝亮光也熄灭了。

刺客微微歪了下头,模糊地笑了:“你们又在这里等了多久,两个小时吗?”

“你刺杀先国王,还意图潜逃,新君已下令将你就地格杀!”

“先国王?”海连摇了摇头,“我没有杀阿巴勒。”

“是不是你杀的,有什么区别吗?”对面洋洋得意的反问。

海连沉默片刻后答道:“没有。”

确实没有什么区别。他们需要一把刀来暗杀国王,而无论这把刀最后是否沾血,都需要将它折断以结束整个剧本。刺客只是很多事情懒得去想,并不代表他蠢笨,所有的关窍在脑中梳理一遍后便尽数明晰。明明是初夏的天气,海连却觉得一阵阵齿冷。

他在对峙中缓缓抽出了匕首。在子弹从枪膛中飞出的刹那,刺客脚尖微旋,人如炮弹般弹射了出去。

既然所有人将他当做一把最锋利的刀,那他就应该有一把刀该有的样子。

旧王已死,新王于废墟中诞生。

这个消息尚未传至城中,人们还沉浸今日最后的在欢乐里,无暇抬头看一眼黑暗中缓缓聚集的厚重乌云,以及那轰然崩塌的金色宫墙:奥布里安于舞台上接受观众们的欢呼与掌声,他终于一举成名;水银拉着他的新情人滑进了广场人潮,在茶琴声中旋转起舞;阿克耷拉着嘴角,他还在心疼他白天遗失的钱袋。久梦之城中烟花声震耳欲聋,漫天流光。

而商海连在流光中厮杀。

他从未害怕死亡。在那个决定加入白虎帮的那个夜晚,头顶的那一轮弯月如断头的镰刀,已经割下了少年对死亡的一切恐惧。齐齐射出的子弹仅有一发击中了海连的左臂,更多的从他的衣角飞掠而过,噼里啪啦攒进了紧闭的木门中。膛线被堵,而刺客绝不会给他们清理的时间,他挥出了第一刀,用一蓬炸开的血雾将所有人拉进了这个漩涡之中。

明明体力早已在今夜的奔波中消耗见底,可本能却依旧能操纵着海连做出一切攻击的动作,他像是幽灵在暗夜中穿梭,用匕首,用拳头,甚至是头颅来击碎所有妄图接近他的敌人。长火铳在混乱中成了没用的摆设,每一个人都拿着刀。

可我究竟还在抵抗什么呢。海连想。

心肺剧烈鼓噪,每一次拧转身体时骨骼都会发出疲惫的抗议,脚下湿滞难行,左手已经彻底没法用了,侧腹也吃了一刀。笔直的放血线收不住这么多滚烫的鲜血,殷红顺着刀柄淹没了发白的指尖,将袖口一并浸得湿透。海连拖着步子,且战且退地来到了码头边上,他已到了强弩之末,对面所剩无几的人只要一枪就能结束掉他的性命,可没有一个人敢摸出火铳,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从深海爬出的凄厉恶鬼。

海连缓缓吐了口气,眼角余光扫到了木屋中缩头缩脑的守夜人。对方小心翼翼地围观着战场,注视海连的目光中满是不解,又带着一点担忧。唉,希望一会这帮人不要找这个老胖子的麻烦。刺客收回视线,重新抬起了匕首,对面的人都以为他要做最后的最后一搏,几乎想要落荒而逃,却没想到青年却又一次向他们扬起了嘴角。

“我累了。”海连张开双臂,向后倒去。

第一滴雨和他一起没入水中。

允海之上波涛从未平息,可那和他又有什么关系?窒息的滋味并不好受,让海里想起了第一次被阿格丢进海里学游泳的时候。他到此时,才发现自己永远都无法和任何一个人好好道别,不管是父亲,师父,妹妹,上尉,还有……想到那个人的名字,海连只觉得苦涩浸漫全身。他明明已经累极了,身体却并没有如他所愿地沉入海底,在幻觉中他似乎看见了两个人影,那是他已经同样死在了大海中的父母。

阿爹,阿娘。他张嘴,咸涩涌入咽喉。

海藻缕缕拂过海连的额际,像是双亲给予他的温柔轻吻。他感觉身体仿佛被两双无形的手稳稳托住,缓缓上浮,当他浮出海面的刹那,胸腔几乎像是要炸开一样的剧痛,他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吞下满口的雨水,一点点,一点点重新爬上了岸。

他不知道这是向来无情的海神对他的悲悯,还是这天地间真有魂灵,但他知道他已重新活了一次。

海浪将他推离了玉兰港,送到了一个小小的码头前,倾盆的大雨让节日戛然而止,街上的彩灯与火烛尽数熄灭,人们纷纷赶回了自己的家中安歇。海连宛如一个酩酊醉汉,跌跌撞撞地游荡在陌生的大街上,伤口一直没有止血,深红色被雨水稀释,深深浅浅地全染在了衣裳上。他这模样,又怎么敢敲开任何一户人家的大门?

模糊的视线中仅剩前方还有一豆灯火摇曳,海连像是个跋涉许久的旅人,执拗地向着他视线中的海市蜃楼缓缓走了过去。可这明明不过百步的距离,却漫长得好像永远走不到尽头。而当那盏灯火终于近在眼前时,又一道铁栅门挡住了他的去路。

海连抬头看了一眼,平时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翻越的高度此刻却高不可攀,他推了推铁栅门,纹丝不动。

青年苦笑一声,踉跄两步靠坐在了大门上,这一次,睡意终于能如他所愿地拥抱了他。

0.

泰燕城破的前一月,商海连被阿爹带着去了一座大大的宅邸,小孩一手拿着两只木雕小兔子,一手牵着阿爹,看什么都好奇。商未机将他安置在了偏厅,叮嘱道:“爹去和人商量事情,阿连在这里乖乖的。”

商海连乖乖答道:“好。”

泰燕城今年夏天格外的闷热,也不知是因为天气还是城中压抑的气氛。哪怕此时已到了暮夏时节,坐不了片刻工夫就能汗湿了衣衫。男孩的小腿上被蚊虫新咬了个包,他挠了两下,又想起阿娘说会越挠越痒,只好捏着兔子涨红了脸,他无措地抬头,正好看见门口冒出的半个小脑袋。

“你是谁呀?”对方问他。

“我是阿连……”

“你是客人吗?”

海连点了点头。对方眨眨眼,腾地一下跳了出来,原来是个小哥哥。小哥哥走过来,大大方方地朝他伸手:“我叫停澜,我爹说他负责招待家里的大客人,我要负责小客人,所以你归我管,听懂了吗?”

“听懂了。”商海连又点了点头。

小哥哥很满意这个新客人:“你来的正好,我娘今天不在家,我偷偷派人买了酥月房的点心,再配上厨房做的山楂冰碗,都请你吃!你平时喜欢玩什么呀?”

商海连认真想了想:“喜欢跳木桩。”

“跳木桩?”小哥哥皱了皱眉,显然完全没听过,“怎么办,我家里可没有木桩给你跳……那这样吧,我们先去吃好吃的,然后我带你玩球好不好?”说着,他拉起小客人的手,往后花园里走。

点心甜甜的,冰碗也甜甜的,皮球比跳桩子好玩多了,商海连可喜欢小哥哥了。所以当皮球不小心被他俩抛飞到了树上时,他自告奋勇地爬上了树,将皮球扔了下来。可是笑笑哥哥只教了他怎么上树,却没教他怎么下来,小朋友颤颤巍巍地扶着树干,急得快要哭出来。

树下的那个人此时丢下皮球,朝他张开了双手:“你跳下来吧,放心,我一定会接住你的。”

“我……我害怕。”

“相信我。”对方如此承诺道。

明明这是第一次见面,为什么就相信了呢?商海连也不知道,但五岁时的他确实这么全心全意地向那个人跃去,收获了一个满怀的拥抱。

而二十岁的海连也在坠落之中醒来。双臂间空荡荡的,但周身温暖干燥,有一股橙花与雪松的香气。他只微微咳了一声,便有脚步快速朝他走来。

“哥!”女孩的眼泪立刻掉了下来。

“小语……?”映入眼帘的这个人让海连出乎意料,“我怎么……”

“你倒在了垂芷庭的门口,要不是王女殿下正好派我来锁门,你可能就……”海语扑在床头,抽抽噎噎地答道,“那天正好大家都出去玩了,是我和王女殿下将你抬进来的。”

海连伸手想揩一揩妹妹的眼泪,但手上没什么力气,复又重新放了回去,他叹了口气:“我睡了多久?”

“两天了。”

两天,连海神节都已经结束了。海连闭了闭眼,重新调整了一下表情,对海语温声道:“所以,我现在是在你老大的地盘?”

海语被他的用词弄得破涕为笑,她用力点点头:“王女殿下出门去了,她说如果你醒了的话她会来看你的,我先去拿点吃的过来!”

等龙容再回来时,看见年轻人像个落了单的水手,正孤零零地坐在窗畔吹风。雨后的海风清冽,将他披散的头发一并扬起,除了苍白的脸色外,已看不出那夜的狼狈。他似乎听见了脚步声,于是转过了头。

“你想必就是小语说的王女殿下了。”海连扫了一眼她的裙摆。

龙容向前一步,缓缓地向海连行了个礼,“而您想必就是……我救命恩人的孩子,商海连,对么。”

“我终于找到您了。”她微笑着道。

两天前的午夜,原本只是为了不拂小姑娘的善心的举手之劳。可龙容在看见海语抹着眼泪擦去青年面上的血污的那一刻,惊得几乎要从座椅上跳起——全久梦大概不会再有第二个模样与商未机如此相肖的东州人了。

她从未有如此失态模样,抓住海语的手一句又一句地追问,直到自己再说不出一句话,捂住面颊嚎啕大哭。她以为海语只是好心夫妇收养的孤女,只怪自己为什么三年来从未想过询问自己这位贴身仕女的过去,更不知道原来她还有亲人——甚至那天在大剧场,看她匆匆离开时,她要是往楼下看一眼就好了。

“……未机叔叔在带我逃跑时,为了让我停下哭泣,曾对我说过他有一双子女,男孩和我一般年纪,女孩则可以当我的妹妹,我听他说了好多你和小语的事情,才让我在路上没那么害怕。”龙容娓娓说着,又苦笑道,“未机叔叔死后,我也曾想过去寻找你,但我那时候被严密看管着,借口是害怕我再被东州人‘绑架’。”

海连静静地听着,没有答话。

“但这一次感谢海神,我终于有报恩的机会。”龙容注视着他道,“我有两样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

她从袖中抽出了一卷羊皮纸,递给了海连。

“我不太认字。”

“是秘密赦免令,我的身份还算有点用。”王女笑着答道,“贝伦绪嘴里藏不住话,我稍微想想就都明白了前因后果,如今新君的登基仪式已经结束,旧王死于宫殿老化坍塌,也不是非要一只替罪羊不可。现在,你可以安然无恙地现于人前了。”

用如此荒唐的理由,就终结了一个时代,海连想到那天阿巴勒那近乎癫狂的燃火双眸,垂下了眼睛:“第二样东西呢?”

“是你父亲寄存在我这里的,我还给你。”龙容朝他摊开双手,是一枚小小的,金色的短梭。

寒音令。

所有人心心念念,在炮火与死亡中疯狂寻找了八年宝藏的钥匙,就在女孩的书架上随意摆了八年。

八年前商未机将这东西交给龙容时,只是与她用小指拉了一个勾。“我相信你。”他说,“你是最聪明的小姑娘。”

她便为这一个简单的约定付出了八年。因为商未机说她是最聪明的小姑娘,所以她在书阁中独自研读算理,破解密码,连破译的十六元浑筹机都是自己一点点拼出来的,如今只需要将钥匙**,算得坐标,就能获得可改变天下的宝藏,到时候连王位上的新君都不用再放在眼里。但她却将钥匙交给了海连。

“这东西不属于我。”龙容轻声说。

海连缓缓摩挲着寒音令上的曲折密文,他又回头,眺了一眼窗外地平线上的粼粼海面,然后将寒音令重新塞回到了龙容的手中:“我能用这个东西换您的一样的东西么?”

龙容吃了一惊,但还是道:“什么东西?”

“您的云中淑女号。”海连一字一句道,“我要去海上找一个人,问他几句话。”

王女微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没有问题。”她接过寒音令,朝海连晃了晃,笑道,“寒音令还是你的,云中淑女号也归你了,毕竟我也不会开船,她一辈子停在玉兰港也可惜,不如送给一个真正需要她的人。”

说着,她走到书桌旁,飞快地写了一封信,盖下印章交给海连:“拿着它,你尽可以去玉兰港取船,还有配给的八十名水手。放心,云中淑女号尽管从未出过海,但她是缇苏的杰作,没有她追不上的船。”

海连接过了信,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从未见面的王族会对他如此大方。龙容看出了他的疑惑,她弯起嘴角,“因为未机叔叔说你是个好孩子,所以我相信他。”她笑着伸出手,轻轻推了他一把,“去吧。”

※※※

人们才看完国王游行的花车队,讨论着前两天夜里那一场湮没在烟花中的坍塌,结果又一样大新闻如展翅的白鸟,迅速传遍了整个久梦城——云中淑女号出港了!

人群迅速将海岸围得水泄不通,大家伸长了脖子,看那一艘鹤立鸡群地巨轮朝着晚霞驶向大海,有小船还想跟上,结果没一会就被甩离了几寻远,船头淑女雕像静默祈祷,八丈高的巨幅船帆迎着风鼓胀饱满,有眼力好的人发出一声惊呼:“你们看!桅杆顶上是不是有个人?”

“瞎扯,那么高的地方怎么可能站人!你看错了吧!”

大伙不再讨论这个话题,纷纷猜测起它到底是要去向哪里,是神秘多金的西陆,还是锦绣富丽的东州,还是苍茫辽阔的北漠。没人知道它的船长只是想要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