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海中爵>第64章 狐狸与野兔

85.

来迎接二人的是个年轻姑娘,小女仆垂着眼睛带路,周不疑则在她身边撒娇装嫩,可惜他套话了一路,对方却全程目不斜视充耳不闻,比晨鸣宫的姑娘还矜持,把周不疑怄得直磨牙。

等到姑娘把他俩带上二楼,周不疑的那点不忿便烟消云散——这是个哑女。

他看着女孩对西莫纳的仆从打着哑语,用东州话低低感叹:“……只派个小哑巴服侍小皇子,西莫纳伯爵真够绝的,这是一点都不把贝伦绪当人啊。”

方停澜挑了下眉:“他绝不绝,关咱们什么事。”

“也对。”周不疑跟着挑眉,他半眯着眼睛看对面还煞有介事地进门通报请示,不由嗤笑出声,“马上开演,可别出岔子了啊,方大人。”

“出不了。”方停澜淡淡道。

在木门推开的刹那,两人同时熟练地扬起了谄媚的微笑,用恰到好处的,略微紧张的语调齐齐向着上座的少年躬身行礼:“见过尊贵的贝伦绪殿下。”

真是放到哪里都挑不出问题的佞臣模板。

片刻后,才有一道声音飘到了二人的头顶:“东州人,为什么要来缇苏?”

这个声音很年轻,带着故作的傲慢和一点首都人所鄙笑的“乡下口音”,方停澜心下一松,仅仅这一句话,他已确定了自己先前在马车上的猜度已经对了八成。

于是方停澜的腰温驯地又低了一低:“当然是仰慕于缇苏帝国的煌煌威仪,”他对这种恭维话信手拈来,“想借您一缕荣光,也能沐浴在我等卑微之人的身上。”

他听见对方满意地笑了一声。

“抬起头来,坐吧。”

和周不疑道了谢入座后,方停澜才有空看一眼今天请客的二人。

贝伦绪今年刚满十七,五官尚未长开,但已有了和他那尊贵的父亲相似的俊朗。与身体孱弱的皇姐龙容不同的是,男孩从小便养在乡下,亦带着一股乡下人不驯而健康的野性,就是这股野性搭配着他身上的昂贵礼服后看起来怪怪的,方停澜心想把阿克小朋友塞进这套衣裳里大概也会是同一副模样。

贝伦绪没有任何超出他预计的地方,他便无意于再去观察这枚棋子,而是将目光不动声色地旁移,落在那位执棋人的身上。

西莫纳伯爵。

伯爵已到了足以当贝伦绪父亲的年纪,他原本不过是个低位军官,屡立战功后在久梦城扎了根,并靠着第一位妻子家族势力迅速累积了财富,又将第二位妻子献给国王换得自己如今缇苏第一权臣的地位——如果方停澜是只尚在修炼的小狐狸,那他就是已成了精的老狐狸。

老狐狸迅速察觉到了东州人的视线,并朝他露出了一个微笑。方停澜手心有点出汗。

哑女仆端上最后一道菜品,离开餐厅的同时关上了大门,长桌上依然由贝伦绪最先打破沉默:“我已经看过你的那封信。”

方停澜连忙朝贝伦绪欠身:“殿下愿意接受我的这份诚意,我和我的同伴十分感激。”

“你在信上说,”贝伦绪顿了顿,“还有一份大礼想要献上?”

“是的。”方停澜面朝着皇子,话确是对着伯爵说的,“我希望与缇苏结为盟友,互惠互利,共襄伟业。”

“缇苏和你们南宏现在就是盟友关系啊,你们的陈王不是还住在久梦城的使馆里么?”贝伦绪愣愣道。

“……”方停澜莞尔,“殿下应该明白我说的是什么结盟。”

这招一贯有效,贝伦绪本能地看了一眼自己右手边的西莫纳伯爵,这求救般的一眼也相当于将主动权转交,退出了战局。狐狸们分兔子肉的饭桌上正坐着一只懵懂兔子,这让在旁边一直没吭声的周不疑险些没能憋住笑。

西莫纳只微微一笑:“殿下请你们过来,原是因为你们为缇苏解决了海盗大患,想请二位吃顿饭聊表感谢。缇苏国习惯与你们东州不同,餐桌上不提杀伐事,二位请。”

老子信了你的邪。周不疑在肚子里骂了西莫纳一句,娃娃脸上却绽开一个无辜的乖巧表情:“是我们陋习了,如此佳宴,确实不应该提一些叫人扫兴的东西。殿下请,伯爵请。”

接下来的时间方停澜和周不疑十分痛苦,两人演技高超一唱一和,一个负责拍马屁一个负责说传奇,好不容易见贝伦绪眼里有了点少年人的跃跃神采,刚想套他的话,马上又会被西莫纳伯爵的一句提点给岔开,方停澜还好,毕竟他在秦家人面前忍习惯了,被打断试探后只是微笑喝酒;周不疑这位小坏人就不行啦,他一恼火就吃想甜食,餐后的蜜果盘里大半点心都是被他拿走的。

这顿饭唯一吃的舒坦的只有贝伦绪,他从原本端正的坐姿已经倾向了左边,还想听听方停澜说一说允海上的传奇,就听见哑女仆敲了敲门,少年的表情马上就垮了下去,他又看了一眼伯爵,对方只是向他微笑,贝伦绪咬了咬嘴唇,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休息。”

“殿下放心,我会招待好客人,”西莫纳再行了一礼,“我让奥奇送殿下回去。”

方停澜和周不疑也连忙站起:“恭送殿下。”

等贝伦绪上了马车,狐狸们真正开会的时间就到了。西莫纳重新请二人坐下,开门见山道:“看在你们俩确实把小家伙当皇子对待的份上,我就不计较刚刚你们的那些出格言语了,有什么话,直接问我就好。”

周不疑哼哼两声没接话,一旦不用装乖卖巧,他便又瘫在了椅子上。而对方直接,方停澜自然也直接:“我看他对你比对他父亲都来的信任。”

“我来之前,小家伙连他父亲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哎哟,白捡一个儿子,赚啊。”周不疑冷笑。

西莫纳又问道:“费将军确实死了?”

“千真万确。”方停澜回答,“他的副手也死了。”

“他手里的东西呢?”

“现在那是我手里的东西,”方停澜微微咬重了“我”这个字,“伯爵阁下。”

西莫纳表情微微一滞。海神号甫一沉没,几艘缇苏的小船便已悄无声息地开始打捞,但那一场爆炸既然能折断四荒最硬的龙骨,自然也会焚尽一切西莫纳想要的东西。伯爵有些遗憾地在脑中勾勒了一下面前这位俊美无俦的年轻人被海神号业火焚烧的脸,然后迅速将这个形象抹去——已不可能再发生的事情自然没必要再去想。

男人朝方停澜摊开双手:“你想怎么谈。”

“以王换王。”方停澜淡淡道。

话音刚落,周不疑嘴里蜜饯的核险些划了舌头。他其实早隐隐猜到了方停澜要干的事,但被对方这么直白的说出来,还是让他这位小坏人吓了一跳。

对面大坏人倒是表情一点未变:“你比你那位当鸿胪密使的父亲要厉害。”

“嗯,所以我爹死了,我还活著。”方停澜一点不急,他手里筹码不少,可以和对面慢慢称量。

“你目下侍奉的梁王难道不是明主么?”

“他背后新旧权贵交错,不好控制,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不如另起炉灶。”方停澜抿了一口茶水,“您不是也嫌弃琥珀王这只老虎不好控制,想换一只猫咪养养么?”

“我如果放秦唯玉回了东州,两边怎么交代?”

“伯爵自然明白该怎么交代,”方停澜眨眨眼,“我就不越庖代俎为您拟什么官腔了。而我这边,我当然也会安排好一切。总之,陈王远离东州十年之久,天子忽视母家凋零,背靠的是与缇苏新王贝伦绪陛下多年的知己挚友情谊,有四荒第一大国做助力,想来陈王殿下能迅速在东州站稳脚跟,舒展羽翼。”

贝伦绪恐怕连秦唯玉这个人名都没听过便多了个“知己挚友”,这是连台词都串通好了啊。周不疑啧啧两声,吸走了果核上最后一丝甜味,吐了出来。

西莫纳摇头:“缇苏和南宏毕竟隔海相望,远水救不了近渴。”

“他还有我啊。”方停澜直视着西莫纳,“伯爵既然见过我父亲,应该明白方家在宏朝是怎样的存在。”

曾与天子并肩的迟锦方家西莫纳当然听过,但现在迟锦已成南宏王都,方家也早在多年前被连根拔起,西莫纳只觉得眼前这一抹方家的最后血脉是在打肿脸充胖子。他也不多说,慢慢饮下了最后一口茶:“诚意确实够了,但交易不怎么划算。”

“您会觉得划算的。”方停澜坚持道,他还打算再说点什么,伯爵做了个手势停下了谈话。牌局小赌怡情,打太久就显得寡味了:“我已经知道你们的目的,如果你还打算继续加码,就去联系我放在治安厅的那只信鸽。天色也不早,你们是打算留宿,还是现在赶回久梦看日出?”

“回久梦,我讨厌睡乡下床板。”周不疑斩钉截铁。

86.

“下一步做什么?”周不疑问道。

“帮我在白鸟区租套房子。”他在久梦该低调办完的事基本办完,接下来抛头露面也无妨。

“你总算舍得从那种鬼地方搬出来啦,”周不疑嬉笑,“金铃花夫人终于指示她的姑娘们偷光了你的老婆本了么?”

方停澜懒得接他的话,继续补充道:“价钱无所谓,最重要的是离使馆近,而且足够安全。”

这个差事不难,在久梦城混迹多年的周不疑点头应下:“然后呢?”

“搬家后找秦唯玉出来,摊牌并拉他入伙。”

“你还真打算拉他入伙啊!”周不疑皱起了眉,“我提醒你,你这位发小绝不是贝伦绪这种屁事不懂的小野兔。”

“我要他小野兔干嘛?我又不是西莫纳,有养个国王当儿子的爱好,”方停澜叹气,“跟他摊牌,他会比我们更想回东州,有些事我不用指点,他自己就会去做。”

周不疑撇了下嘴,忽然觉得跟着方停澜赚钱不是什么理想差事了。他贴到车窗边看了一眼,极远方已可见栖梧台的羽翅上缀了一圈天光的鎏金。

“我觉得伯爵……有点奇怪。”他低声道。

“怎么说?”方停澜回忆了一番今晚的西莫纳,并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周不疑扫了一眼方停澜。这是好人家里出来的少爷,是横生突变才和自己成了一路人,他没法跟这种人解释自己从小在泥地里摸爬滚打出来的那股直觉。

“总之你小心点,毕竟你要是被整死了,我这只蚂蚱也跑不了。”周不疑靠回座椅上,额头贴着玻璃太久,冰凉凉的。

“我会小心的。”方停澜答应道。

※※※

周不疑的效率无需担心,两天后的傍晚方停澜便从一名流浪小童手里接到了他的新住址,他看了一眼街道门牌号,感觉钱包顿时瘪了一大截。

他先向金铃花夫人辞行,对方媚笑一通挽留无法,只能咬着牙关看着这位半年都没能扒下皮的肥羊从手心溜走。姑娘们也嘻嘻哈哈的来和他道别——虽然这个东州佬身体不好,但至少脸长得好看,对着美男子看了这么久,心情总会是很好的。

方停澜来缇苏只带了一个箱子,也不用怎么收拾,他将行李靠在床边,下意识地看了眼头顶。

他的小海盗似乎还没从万林城回来。

看来得让作家带个信,就是不知道他如果发现我从这走了会不会失望。方停澜正思忖着。

“你叹什么气?”

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

方停澜一愣,他回过头,便看见海连半蹲在窗台上,歪着脑袋看他。

男人顿时笑了起来,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是微微上扬的:“我刚刚正在想你。”

“撒谎。”

“是真的。”

海连撇了下嘴,视线移到了方停澜已无大碍的左肩和他青灰色的银线外套上:“看来你伤好了啊,都能出门了。”说着他轻巧一跃,无声地落在了地板上。

“你居然还记挂着我的伤,”方停澜坐在床边,“我该说谢谢吗?”

“免了。”海连往里走了两步,顺手把门带上了。

对方去了一趟万林,回来时袖角带着血,方停澜大概能猜出点什么,于是他笑了起来:“你晚上过来,又把门关上,是有烦恼要跟我说?”

“没什么烦恼,你哪里看出我烦恼了,”海连回道,“我心情挺好。”

“那是……”

海连再懒得跟他废话,青年一边解开了脑后的发绳,他看向方停澜,挑了下眉,“脱衣服。”

方停澜还有点没明白状况,“什么?”

他尾音还未消散在空气中,人已被海连扑通一声按倒在了床上。身上那人凑得极近,披散的黑发从他肩头坠下,落在方停澜的颈窝,带来些许暧昧的痒,但海连的笑却一点不暧昧,只有一股不驯的野蛮,他龇了龇牙,才开口道。

“强奸你。”

向来掌控大局游刃有余的方大人懵了。

好在方停澜毕竟是方停澜,他满脑子的问号不过一瞬便被他全扫了出去,也赶紧抓住了海连正打算放肆不轨的手:“等等,现在突然就……不好吧?”

“你不想?”海连一脸莫名,“那你在岛上干嘛亲老子?”

“……”方停澜被噎个半死。他飞速整理了一下思路,“你不会是因为之前我受伤了,所以才一点不肯亲近我?”

“不然呢?”海连承认,“你当时又动不了肩又撞了腰,什么也干不了。”

西莫纳和秦家人都没能让他连续无语,商海连办到了。方停澜握住海连的手不得不又紧了一点,他有些无奈,“海连,我确实喜欢你,也确实想和你,咳……但现在不是时候。”

“为什么不是时候?”海连低声问。

薄薄一层木门一点都挡不住外面客人与姑娘们的大笑与浪语,方停澜在喧哗里有点头疼了:“你觉得这地方很合适么?我觉得我没什么兴致。”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不如明天跟我去我的新家?我让他们准备好,到时候随你折腾。”

所以方停澜到底是好人家的少爷,被他那对神仙伉俪的爹娘带得潜意识里希望做什么都带点仪式感。海连没回话,他俯在方停澜身上静了一会,然后慢慢直起了身,方停澜以为自己说动了对方,他刚要跟着坐起,只见海连右手猛地捂了一下嘴,似乎含下了什么东西,然后他再一次揪住了方停澜的衣领,在唇舌交错间他吐出两个字。

“矫情。”

这是海连第一次主动吻他,海盗的亲吻跟他本人一样随心所欲又不讲道理,方停澜感到自己牙齿被磕到的同时也有一样东西湿漉漉地递了过来,像是一种糖,却泛着一股粗俗的甜香,他后颈本能一凉:“——什么东西?”

“娅莉说你不行,我以防万一。”海连半眯起眼,阴谋得逞般朝方停澜吐出舌尖,殷红上一抹欲化未化的白,“一人一半,很公平。”

然而海连得意不过一霎,便觉得手腕被一股极大的力气拧转,眼前猛的一花,人已向旁滚去,轧得床板发出一声尖叫。他立时反应过来是对方想做什么,刺客自然不肯这么轻易地拱手让出主动权,两个人在床上顿时扭作一团。床单拧成了咸菜,饰物与暗器撞在一起,靴子们纷纷甩在一旁,皮带从腰上离开时发出了如释重负的轻响。

这些稀里哗啦的声音混进了花街彻夜不息的热闹里,像一首轻快的歌谣。

“刚刚谁说要来强奸我的?不好意思,我又赢了。”终于勉强险胜的方停澜匀一匀气,手上却一点没松劲,“这次阁下是吃饱了饭的吧?”

他的对手陷在床褥里,也不知道是药效上来了还是累的,海连脸颊泛着一股潮红,在灯下艳丽异常。他喉头滚动着不肯说话,明显是不服。

方停澜一时又是恼火又是笑,声音不由带了点咬牙切齿:“我是矫情,你就是幼稚。”

幼稚就幼稚,海连还想踢他:“放开我,我没心情了。”

“到手的战利品,没道理放吧?”方停澜委屈巴巴,“何况你还给我下媚药,难道是要我出门找别人吗,你这薄情郎。”

海连觉得浑身血不是往下涌,而是被方停澜怄得直往脑门窜,他气哼哼的模样像只被逆着摸了毛的大猫,方停澜忍不住按着小海盗,重新给了他一串吻。吻细细密密从嘴角蔓延到耳畔,他故意哈了口气,才衔着海连滚烫的耳垂继续低声道,“我呢,还记得薄情郎当初怎么挑衅我的。”

“所以我必须得亲身见识一下海连阁下的高超技巧,是如何让我硬起来……”手已经松了,从第七肋滑到了分外瘦韧的腰上,“又是怎样扭腰能让我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