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严默本意是忍一时风平浪静，没必要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那么多。
他本想说些圆润些的话，寒暄或是点头之类，可是那话刚到嘴边，他便顿住了。
他完全说不出口。
“已经得到了这无上的荣耀和权力，这些寻常人都达不到的地位与名望、穷其一生都到不了的高度，你们却能够轻易站在青云之端。祖祖孙孙，世世代代受人瞻仰——”
“凭什么？”
“就凭你们姓孟吗？”
“我不服气！”
孟参知没有想到张严默居然会不顾自己还在孟府的处境，公然与自己乃至整个孟家的祖先叫板，不觉怒上心头。
孟家的荣耀与地位，容不得他人质疑污谬；孟家的权威，也绝对不许他人挑衅。
“孟家有今天，是孟家几代先祖的积累，就算日后，孟家倒台，荣光不再，被清理出朝堂......就算陛下真的要将孟家赶尽杀绝、血洗朝堂，孟家，依旧是娄国史书上，最浓墨重彩的那一笔。也必将留名千古、流芳百世！”
“本官希望你记住，本官身居参知政事高位，就算现在重病在榻，依旧手握重权，暗中处理掉一个不听话的官员，还是绰绰有余的。”
孟参知话已至此，就是希望张严默识相，不要阻挡孟安仁的路。
要是普通人听见孟参知这般人物与自己又这般说话，指不定还没有过几天顶不住压力，便提前辞官回家了。
可是，偏偏这人是张严默，一个不慕权贵、满怀雄心壮志的有为书生，官位虽低，却也一步步走到了现在这个位子。
张严默轻轻笑了一声，随即便开始一边从地上爬起，然后一边大笑起来。
“孟大人想要如何暗中处理了下官？孟大人为了自己的儿子如此徇私枉法，不觉得愧对天下百姓，愧对陛下，愧对自己的良心吗？”
“怎么，刚做不敢认吗？”
“孟大人如此行径，当真是令人不齿！”
张严默从听见孟参知说完的最后一句话后，整个人便都失控起来。
孟参知虽然躺在床上，但是此刻看着张严默的眼神犀利且带着杀气。
他很早就想杀了张严默的......
从他知道张严默在赵孝皇那边离间、诋毁孟安仁开始，更是从他知道康王封地被血洗的背后主谋居然是张严默开始。
孟参知不止一次动了杀心。
他入朝堂十几年，什么风风雨雨没有见过？
在孟参知眼里，张严默就是一个背地里喜欢嚼舌根的人，还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这样的人，不配做他儿子的朋友。
而且，要不是因为孟安仁的原因，张严默此刻绝不会还安稳的站在这里与他对峙。
想到此，孟参知便冷冷道：
“竖子安敢，如此放肆！谁教你与本官如此说话？你以为你现在还好好的站在这里，是因为谁？”
“陛下吗？”
“你想得真多，陛下可没有那个闲心管你死活。要不是仁儿，凭着你平时那股桀骜不驯，又处处得罪人的性子，就算本官不动手，也会有其他人动手。”
张严默站在原地，嘴里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他从来没有想过是因为赵孝皇啊......
最初他想考取功名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张家是娄国地位最低的商贾之家，他父母也因为从商劳碌而死，张家不受尊重，于是他才有了考取功名的想法。
以为一考可以改命......
结果，他中了榜眼，确实是考上了，可是，他的不幸却并没有因此而改变。
而他现在所有的不幸，皆出自赵孝皇之手。
暗中泄露殿试的试题给自己，却又不让自己中状元，还将自己最心爱的姑娘，一张圣旨就赐婚给了其他人。
张严默苦涩一笑。
这叫他如何会联想到，是因为赵孝皇他才留下了一命呢？
孟安仁吗？
张严默欠你的会还，但是，属于张严默的东西，绝对要拿回来！
此刻，张严默脸上的表情谁也看不清。
他心中所想，亦只有他知。
孟参知从小就被当作高位的继承人一样来教养，孟安仁也是一样......却也不完全一样。
像他们这种一出身就站在高位上的人来说，锦衣玉食惯了，从来没有体验过那些贫苦人的生活，又怎么会与张严默这种从小在别人异样的眼神中长大的人，产生共鸣呢？
又谈何感同身受？
“欠孟安仁的下官会还，但是，孟安仁欠下官的、从下官这里夺走的，下官也绝对会一一拿回来。不论今日孟大人叫下官过来是为了什么，下官还是那句话，朝堂之上，公平竞争！”
这句话就是一个笑话。
张严默说完后，内心异常痛苦，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和孟参知一样的人。
要不是此刻还在孟府，张严默都想就近找一个地方，然后将肚子里的东西呕吐出来。
他早就被赵孝皇亲定为太子老师，只要皇后一诞下太子，假以时日，他便是太子太傅。
一想到刚刚自己说孟参知的话，以及刚刚自己说的话，他便觉得自己有些恶心......他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面上，他其实在外人看来也是风光无限的，得皇帝喜爱，不到两年时间便多次被提携......
可是，那些暗地里看不见的痛苦和暗夜里的伤痕，会因为看不见而消失吗？
不过是在痛苦的活着罢了。
张严默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绿芙的脸，整个人的神情瞬间便轻松起来。
于他而言，绿芙是他暗夜生命中唯一的光。
不像白水仙与康王。
白水仙是康王多姿多彩生活中的那一抹灰白。
康王遇见白水仙，犹如神明遇劫。
渡则海阔天高，不渡则万劫不复。
可是，在康王眼中，纵使世间桃红万千、佳人无数、美景撩人，都不及白水仙抱着琵琶的，那浅浅一笑。
孟参知听见张严默说完后，要不是因为身子没有力气，否则他一定会冲到他面前扇他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