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雨沾足人遇白夜
冷酒过喉话隔阴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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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倒是不哭了,秦绛特地告假,回来盯她一会儿,说:“信送出去了,你爹娘应该在路上了,他们定然很挂念你,你要保重。”
林红若眼下挂上了重重的青乌,原本不羸弱,如今却薄得像纸,腮上缩进去了,如今的天不凉,她穿的月白色丝绸寝袍,要撑着身子爬起来,一边说:“我觉得好多了,能吃下东西了,汤也吃过了,谢谢姨娘的照顾。”
“我也是女人,我懂你是怎么想的,你不该埋怨自己,你从未做错。”
林红若爬起来了,由秦绛扶着她的胳膊,二人相视,林红若用帕子捂着嘴,咳了几声,道:“我知道的,我只是气愤。”
“若是我知道得多,我便不指你们认识了。”秦绛有些自责,叹气,说道。
林红若又倦乏起来,她的薄眼皮向下盖,又猛地抬起来,她说:“姨娘,我就不该学医的,若是没有学医,他或许就不觉得我和那个人像,也就不会喜欢我了。”
“说了不埋怨自己——”
秦绛递了盛水的杯子到秦绛嘴边,她看她咽下几口水,叹了口气,又说:“若是你真的不想学,就不学了,住在我这儿养好身子,咱们再找个别的学。”
林红若舔了舔嘴角,声音带着颤抖,她说:“我得见他一次,我一定要见他,把话都说清楚,无论他是何等深情的,可于我,总归算个坏人。”
她有独特的个性,在富贵家中长起来,人接受了书上的许多东西,又不卑微,总归是关爱自己的,她知道爱曾经有过,但到如今,只剩愈来愈无法丢弃的恨了。
秦绛答应了林红若,她写了信,派人送去仲晴明家。
到了第二日,不下雾了,是个好晴天,绿柳生着最暖软的翠色,在微风里晃晃荡荡的,仲晴明是快近黄昏时才来的,她进了门,立即与秦绛作揖,道:“秦大人,我来了。”
秦绛才从宫中回来,她打量他几眼,说:“仲公子,要说的都在信里说了,红若从不是无理之人,你对她的亏欠,旁人也看得明白。”
仲晴明穿得简单,他颊边还沾着汗,说:“信是午后才看见的,我原本在姐夫府上,他们周折一番,转送过去,所以花了时间。”
秦绛沉默一阵,对他说: “进去吧,去看她。”
穿廊过桥,仲晴明进了林红若在的小院,这季节,院前牡丹树泛起厚红,在斜阳下一片带雾的艳色。
房门没开着,仲晴明抬手扣门,他今日连剑都忘了带。
林红若呼吸一滞,她就在桌旁坐着,今日穿得清淡雅致,看着冷傲,她未答话,也没有起身去开门,而是抬起手,把酒斟进盅里。
“红若。”仲晴明唤她。
林红若这才缓慢地起身,她挪着步子,到了门边,说:“这么晚才来。”
“我原本在姐夫家,信是一番周折才拿到——”
“你近日过得很好吧。”
女声的调子抬高了,说着话,林红若把门打开,她嘴角挂着一丝笑,妆上好了,花簪虫钗、宝石坠子都戴着,轻说:“进来吧。”
仲晴明全不是那时在宫中当差的样子了,不束袖,穿得随意松垮,连个像样的发冠也不戴,看着倒愈发有侠道之气了。
他说:“近来过得不好。”
门再次发出“吱——”的声响,林红若又将门关上了,她引仲晴明来桌旁,坐下,说:“我的话不多,也懒得与你撕皮掉泪,我不是什么大善人,你或许早就知道。”
林红若放平了挂笑的嘴角,她从衣袖里拿出个瓶子,放在桌上,也在圆桌旁坐下。
仲晴明的脸色不太好了,他说:“即便我和赵喙间还有许多没说清的话,但我对你,没掺杂别的。”
他叹一口气,又说:“我知道,没人信我。”
“嗯,”林红若笑着点头,问,“还有呢?还想留下什么话?”
这时候,太阳更斜了些,因此房中很暗,林红若的面色过分病态,在妆下,细看不太搭调,也或许,不搭调来自她毫不伪装的表情。
仲晴明着实怕起来了,他的手攥紧了,他试探问道:“为什么要……留下?”
林红若拿起了桌上的瓶子,她葱白的指尖掸动着瓶身,白色的药末就飘下来了,雪一般下在仲晴明面前的酒里。
她说:“君子优先,如果你不喝,我就喝了。”
药是泛着苦味的,但想想,酒气应该能压去药的味道,林红若面色没有大动,她像是不在意什么了。
“我告诉自己未做错事,一生该学书中之礼,可如今,我也说服不了自己了,是什么错,又错了多少……”仲晴明低声叨念,盯着那杯酒,他抬起头,用透红的眼睛看着林红若。
从她的脸上,再也看不到赵喙的样子了,而是个活生生的闺秀,是明艳的,是狠厉的。
仲晴明的一滴泪挂在了颊下,他拾起杯子,仰头,当高束的发丝飘散,这一刻,和他平日豪迈的饮酒无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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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泱京相接的黔岭不是远地方,陈弢劭微服到此,路上也未花太多的时间,他暂且掩盖着君王身份,要在此游历,看查官府军营,又能了然些民情。
至府衙,出示了自备了朝中文书,受了接待,陈弢劭自称是特使黎大人,因此由知府带着参观。
“此处是战事中要受军法处置的,暂时关在此处,行踪是保密的。”
建在地下的监牢,有一处墙上点灯的地道通达,密闭的空间里泛着腐味,也有潮湿的霉气,陈弢劭与随行的侍卫同走,他问:“此处的犯人是什么吃食?”
“有吃的就不错了,黎大人,他们可都是叛国通敌的重罪,如今粮草短缺,原来吃的糙米粗面汤,现在换了野菜面汤,春季了,野菜多。”知府说着话,几人穿过了漆黑的廊道,转个弯朝门内去。
陈弢劭说:“野菜弄不好会死人的。”
“吃不死,牧民常吃的几样,咱们没什么办法,正常当差的也缺粮食,犯人就将就吧。”
陈弢劭忽然停住了脚步,他皱着眉转身,看着知府的脸,低声道:“你当心些,说不定关着的里边有朝廷的线人,要是真的弄死了,你也死了。”
只是个谎话,知府的脸顿时变成灰色,他有些怕,问:“真的?”
陈弢劭盯着知府看,随即,便仰头大笑,他用折扇拍了拍知府的肩膀,道:“我吓你的,我只看查我管的东西,别的一概不知啊。”
他英俊,眼底含光,转了头,便看到了监牢里的栅栏,很粗,也很密。
那后面倒没有太多的人,陈弢劭大致扫视过他们脏污陌生的脸孔。囚犯穿的一身黑衣,倒能掩盖下一些脏破,他们不是癫狂的,而是在睡觉或者静坐,还有一些向来人投射无神的目光。
“太压抑了,得换个有窗的地方,人疯了还想审出什么呀?”陈弢劭缓慢迈着步子。
知府答:“这些多数都是要定罪的,只是轻重的问题。”
不说长久在此的人,陈弢劭走了一阵,都觉得胸闷了,他视线扫到一处隔间,看到了一双很亮的眼睛。
很漂亮,是低落且沉默的,人就靠着墙,坐在一堆稻草上;那人把眼睛睁得更大了,走廊里的灯正巧有一盏在对面,因此陈弢劭看得很清晰,他的心一沉,他讶异、疑惑。
他能确认那个人是曾经得宠的侍御师,是那个在朝中背负了骂名的颜修。
陈弢劭不得不朝前走,他一手扶住了栏杆,扫视着里面的陈设,他问颜修:“怎么在这里?”
或者,颜修没有认出他,或者是不信任他,总之,答案是没有的,陈弢劭被知府引着,往更深的地方去,他一直看着颜修的眼睛,颜修也在看着他。
直到谁都看不见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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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军营已经是几日之后了,陈弢劭仍然以特使的身份待下,还得了个不错的帐子,此时,营地北迁,换了个傍水的地方,湖边生青草,与蓝天映衬,风景算是不错。
侍卫出去了一阵,又进来了,他作揖,道:“黎大人,你的病可能是风寒,他们让你去军医的帐中看看,那是个名医,或许会很快好的。”
陈弢劭的确太阳穴处疼痛,也会流涕,他道:“这就去吧,现在闲着。”
队伍还未回来,营地里只有零星打杂的人,待到了军医帐外,陈弢劭先是碰上了颜修的帮手,他掀了帘子往内,侍卫在身边护着。
桌前有个背影,穿了绸缎氅衣,挺高瘦的,他略微回头,问:“何事?”
“军医,我是京中来的特使,可能有些风寒了,得劳烦你帮我看看。”
“坐吧,过来坐。”
他忽然转了身,嘴角还是有笑容的,他去桌子里侧,坐下了,又重复了一次:“坐。”
“哦。”
陈弢劭的震惊只停留了一秒,他坐下了,他淡声地应着。
一切都那么蹊跷,见一次颜修已经足以叫人惊讶,可在两处地方见两个一样的、境况不同的人,实属怪事,诊病的时候,陈弢劭细致看一番颜修的脸,他说不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后来拿了药,便回帐子里去了。
陈弢劭无处讨论和倾诉,因此无法更好地剖析此事,他还有其他要做的事情,因此,只能暂不思虑这个,直到第二日,与队伍里的小官交谈,却听说了些别的。
陈弢劭问他:“军营中是否一切公正?”
“并非一切公正,大人,”那人作揖回话,说,“这是许多人不知道的事情,扶汕来的军医杀了个伤兵,原本要被处置,可后来不了了之了。”
疑云布上心头,陈弢劭皱着眉思索,他与身边的小官围着帐中的小桌,坐下了。
陈弢劭疑惑:“不了了之?”
“的确是,据说原本要押去牢里关着,可后来平安无事地回来了,谁都不敢揭发他,这种情况,一看就有了不得的势力支持。”
陈弢劭问:“你怎么揭发他?”
“不算揭发,只能算说了个故事。”
热茶渐渐温了,陈弢劭再次思虑起关于颜修的一切,他甚至想快些赶回牢里,看看那个人到底是不是颜修。
[本回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