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 红叶对于莫尔处理科斯莫·兰赫尔相关问题的方法,都颇有微词。

  科斯莫·兰赫尔身上有许多问题,包括但不限于他那三只猫、他能参与进这么多事情却毫发无伤、他能令托雅有求必应等等。

  但是, 如果上升到一个更加纯粹的角度来说,那么他身上最大的疑点, 其实只有一个。

  ——他为什么能够唤醒红叶。

  “时间”是自愿陷入沉眠的,祂想要在永恒的沉眠之中望见自己的死亡, 而这想法是坚定不移、执拗固执的。但是那一天, 祂被唤醒了。

  又或者说, 「惊醒」。

  可科斯莫·兰赫尔——沈栖,何德何能, 能够将沉睡之中的「时间」唤醒呢?

  从这一刻起,事情就彻底发生了改变。

  科斯莫自己因为目盲的事情而烦恼着, 但是他从未意识到,红叶的出现与醒来, 才是更加至关重要的问题。

  正是因为这样, 莫尔才会愿意将托雅的真相和盘托出。因为, 与其等待科斯莫自己发现问题,倒不如他们早点行动、早点让科斯莫先入为主。

  如今,科斯莫对于自己身上的问题仍旧是懵懵懂懂的状态。这是莫尔与其他一些神明最乐意看到的事情。

  当然,他们很清楚,这不会是永远持续下去。但是, 至少持续到莫尔将托雅内部的问题处理完毕,也就足够了。

  “能拖到夏之庆典就至少拖到庆典吧。”莫尔轻描淡写地说, “幸亏你醒了过来。”

  时间的醒来, 让托雅内部的混乱时间能够以某种不动声色的方式进行, 那让「雪山」、春日之时都加速发展, 让他们赶在科斯莫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之前,解决完托雅的麻烦。

  ——神明的力量,对于托雅来说,也是一个麻烦。

  托雅的确能够映照出生物的认知世界。但是,这种力量当然也不可能是无穷无尽的。越来越多的神明出现在这里,而映照出祂们的认知世界,是对于托雅力量的极大消耗。

  莫尔半哄半骗,把大部分神明都弄去天空之镜里当神,虽然的确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出气、泄愤,但是,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给托雅消减负担。

  就让那群神到虚幻的镜中世界继续当神好了。那也是神,尽管只是镜中世界的神。

  他们不能让托雅继续「破碎」下去。

  凝聚出「共识」,既是为了让神明获得相对宽松的生存空间,同时也是为了让托雅能够尽可能维持一体,而不是如同镜子一样,不停不停地碎裂下去。

  一面镜子,如果只是碎成几块,那么还可以继续使用;但是,如果已经碎成了粉末,那么也就变得无用了。他们并不希望托雅这么无穷无尽地碎裂下去。

  在一开始,托雅明明只是一面完整的镜子。

  想到这里,莫尔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抬头望了望上方的星空,心想,这或许也将是托雅的一方景致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有些乏味了。

  尽管那种「讨厌的神明都自作自受」的愉快已经持续了一阵子,但是,他现在面对着更加复杂的问题。

  “你真的确定吗,红叶?”他突然问,“科斯莫·兰赫尔真的是……”

  “不是科斯莫·兰赫尔。是沈栖。”红叶指正了他的说法。

  “好吧。所以,你真的确定了沈栖的身份?”

  “我不能确定。”红叶说,“他是凭空而来的。或许我们的宇宙之外,真的存在另外一个宇宙呢?这也是说不准的事情。”

  沈栖对他们的这个宇宙一无所知,他不知道最初的那四位古老神明、不知道真实与虚幻的两端、不知道神明是认知之外……这是一个如此无知的家伙。

  但正是因为无知,所以才显得怪异而扭曲。

  出生在这个世界的人类,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在宇宙两端之间的「坐标」。这是一件生而知之的事情、一个含糊而茫然的印象,这是印刻在他们灵魂之中的烙印。

  当然,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所以,他们会在短暂的成长过程中淡忘自己的坐标,因为那根本用不上。

  可是,那只是「淡忘」,而非「遗忘」。

  ——这个宇宙存在着许多「世界」、许多不同形态的文明。这个宇宙不是只有「一个」人类文明。

  这才是莫尔真正未曾言明的重要世界观。

  这也就解释了「心」为什么吃不了科斯莫。因为,「心」只是其中某个世界的神明,而无法超脱这个世界(祂自己的「白纸」),向另外一张「白纸」上的生物下手。

  宇宙如此辽阔无垠、神明的「白纸」如此层层叠叠,他们当然不可能探明所有的世界,不是吗?

  但是,当莫尔慢慢向科斯莫展露这个世界的真面目,尤其是,当科恩夫人向科斯莫提及「坐标」的时候,科斯莫·兰赫尔所表现出来的迷茫与一无所知,真正令他们感到意外。

  即便科斯莫对托雅一无所知,但他对宇宙总该有些了解吧?

  当然,或许他来自一个无知的、落后的文明,或许这个文明甚至还未能达到探索宇宙的地步,或许他只是不小心被某个神明无意中带到了托雅……

  这种情况当然也不是不可能,他们都见多识广,知道种种可以解释这些疑惑的答案。

  但是,科斯莫的认知世界又并非那么普通和落后——尤其是,那个倒映在天空之镜中的世界,显示出了相当发达的文明特征,尽管与他们的世界截然不同。

  最为重要的问题仍旧是,为什么他能唤醒红叶。

  “时间”是横亘于整个宇宙两端的庞然大物,是任何生物、任何世界都无法逃脱的复杂又深刻的力量。这是恢弘的、不可思议的。但祂却被沈栖惊醒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沈栖怎么也可以说是,与时间平等的地位吧?

  可他究竟会是什么?

  来自这个宇宙之外?这可是头一遭了。

  最关键的是,时间否定了这个说法。红叶回溯了一切过去,望见了所有未来,然后否定了这个说法。这意味着,他们并不会迎接「宇宙之外」的来客。

  这说明沈栖终究来自于这个宇宙之内。

  正是因为要进行这样漫长的回溯与预见,所以红叶才一直保持着清醒。好奇心也驱使着这位神明。

  祂显然已经望见了一个答案。

  但是,祂并未告诉莫尔。

  那些语焉不详的暗示、郑重其事的态度,还是让莫尔有点意外。

  对莫尔来说,科斯莫·兰赫尔还真就是一个弱小、无害、温吞、平庸的人类。

  但是,那只是一张假面吗?

  这个宇宙之内,还有什么他们未曾知晓的世界吗?

  莫尔想了片刻,然后说:“我现在可真是一头雾水了。我也应该像科斯莫一样,露出一脸迷惑的表情,然后等待着你给我解答吗?”

  红叶轻轻笑了一下,然后说:“我知道我应该回答你什么——其实你已经知道了,只是你没有意识到。”

  ……莫尔无言以对。

  这是他曾经用来应付科斯莫的话语,现在却反过来被红叶利用了一遭。

  不过……他已经知道了?他真的已经掌握了相关的线索?

  莫尔若有所思起来。

  “不论如何,我认为他至少是对我们没有任何恶意的。”红叶说。

  “但他的认知,正在慢慢污染我们的认知世界啊。”莫尔叹了一口气。

  “不,那不是污染。”红叶摇了摇头,“只不过,是托雅在遵循他的意愿而已。一面镜子,当然也拥有主人。”

  莫尔怔住了。

  “我以为我当时只成功了一半。”红叶喃喃说,“但或许,我其实也成功了。”

  莫尔忍了忍,然后说:“别打哑谜?”

  红叶笑了起来,她说:“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我是不会告诉你答案的。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所以我才愿意清醒地见证这一幕。我想知道,他最后会不会选择闭上眼睛。”

  “什么?”

  “慢慢猜,莫尔。”红叶说,“但是,距离我们见证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话音未落,红叶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莫尔独自站在那里,困扰地叹了一口气——整天拿谜团去逗弄科斯莫,现在也终于轮到他被谜团困住了啊。

  这倒是让他蠢蠢欲动,想去探究一下科斯莫·兰赫尔身上究竟有什么谜团。

  不过……

  他若有所思地抬头望了望天空之镜。

  事实上,科斯莫的敏锐已经超乎他想象了。

  为什么他会拥有两个认知世界?这已经是一个,接近谜底的提示。

  莫尔摇了摇头,同样离开了自己的认知世界,返回了托雅镇。有时候,托雅镇的平静祥和——哪怕只是表面上,也已经令人十分愉快了。

  科斯莫已经在店里处理完了那位来客的事情,然后百无聊赖地整理着货架。

  他们默契地没有再提及任何谜团,而是拿其他事情打发着时间。

  这一天傍晚,科斯莫去吉奥克餐厅吃饭,然后碰上了神情郁郁的艾琳·吉奥克。

  艾琳女士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目光沉郁地望着窗外的托雅镇,似乎正在困扰着什么。科斯莫进来的时候,她下意识转过头,望见了科斯莫。

  那一瞬间,科斯莫就感到,艾琳似乎想和他说点什么。

  于是,科斯莫犹豫了一下,点完餐之后,就走到了艾琳那边。

  “谢谢你,兰赫尔先生。”艾琳说。

  “不、不用谢。”科斯莫有点猝不及防,“您怎么了?”

  “我困扰于一个选择。”艾琳说。

  “温暖的生与残酷的死。”艾琳喃喃说。

  这几天艾琳一直在思考科恩夫人给她留下的选择。她当然可以不选,就这么浑浑噩噩地一直生活下去。或许漫长的时间终有一天会让她遗忘这个选择题。

  但是她却控制不住地、 如此绞尽脑汁地思考着。

  越是思考,就有一种莫名的恐怖弥漫在她的心头。

  那是一种怪异的感觉,让她隐约之间意识到,当初她之所以会将那份与末日有关的记忆交给科恩夫人,是基于某种迫不得已的理由。

  因此,如果她将那份记忆重新拿回来的话,那就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可怕后果,甚至于……彻底的死亡。

  如今她已经是一抹苟延残喘的影子,是时间命定的囚徒。尽管红叶从未对她的存在表示什么,但是,艾琳自己十分清楚,弥漫在她心间的恐惧已经要吞噬她的灵魂。

  温暖的生还是残酷的死吗?

  倒不如说,是苟延残喘的生,还是痛痛快快的死?

  艾琳自己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于是,她望向科斯莫,问:“您觉得呢,兰赫尔先生?是生,还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