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法律的力量吗?”科斯莫忍不住问。

  “是啊。相当有意思吧?”莫尔说, 站到了科斯莫的身边,同样望着这一幕,“法律的规则束缚着托雅, 带来了安全与秩序,但是相对应地, 也就带来了约束和禁锢。

  “在人类的世界,或许法律的力量通行无阻。但是在神明的世界, 如果有压倒法律的力量, 那么法律本身就无能为力了。

  “因此, 法律想要让自己的力量更进一步,想要让自己成为「规则」, 或者,成为「文明」。

  “祂几乎只差一步了, 那个时候,祂已经将托雅变成了祂的神国, 那时候, 法律的网比如今这样子还要茂密、还要复杂与坚固。

  “但是, 这最后一步,祂无论如何都做不成。因为,祂约束不了「不服从于祂的人」。

  “这是一个相当矛盾的问题,法律力量的威严之处,无法对于遵从祂的生物来体现, 而只能对违抗祂的生物来体现。可是,如果违抗者拥有超乎法律的力量, 那么法律的力量也就毫无意义了。

  “托雅的神就是后者。法律也对这些神毫无办法。”

  科斯莫安静地听着。

  “法律也曾经是相当知名的神啊。要是他们能得到的话,恐怕会欣喜若狂吧,况且,这还能补足他们的文明之神。”莫尔并未正面回答科斯莫的问题。

  他们都避免谈及法律选民的现状。那才是最尴尬的问题。

  科斯莫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前方,说:“我就……正常回去?”

  “当然。你犯事了吗?违反法律了吗?”

  科斯莫连忙摇头。

  莫尔就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那就没问题。”

  科斯莫稍微松了一口气。在黄昏光芒的映照之下,他小心翼翼地穿过那些丝线构成的世界。

  有一次,在拐过一个街角的时候,他的裤脚不小心撞上了一缕丝线。不过,在那种痛苦的撞击感、切割感出现在他的脚踝之前,那丝线就已经主动避开了他。

  这让科斯莫勉强安下了心。

  他回到了住处。三只猫还在懒懒散散地要么睡觉、要么舔毛。这生活可比科斯莫愉快轻松多了。

  科斯莫与三只猫打了声招呼,然后就奔向了阳台。他忍不住继续观察起托雅现在的情况。那丝线远比他想象得更多、更密,与其说是网格,倒不如说是筛子。

  ……因为无法保证约束神明的成功率,所以就要尽可能地扩大约束的范围吗?

  科斯莫一边看着这场面,一边在心中推测着法律当时的想法。

  “你在看什么喵?”小黑跳到了窗台上,疑惑地问。

  科斯莫没有第一时间提及自己的想法,而是先自顾自说起了今天与莫尔的那些对话。这是他每天回到住所都要做的事情,毕竟,他的三只猫可以说是他唯一能够完全信任的对象了。

  他没注意到小黑若有所思的表情。

  “……「法律」的力量复苏了……”

  科斯莫说着,突然停了下来。

  他看见了一个人的死亡。

  那似乎就是今天早上路过楼下,和他打招呼的外来者之一。他似乎是从一栋无人居住的房屋里逃出来的,或许是为了寻找神明的力量吧,所以才会做出如此无礼的行为。

  但是,托雅镇的无人房屋,可不会真的这么安全、无害。显然,那个男人在屋子里碰上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于是慌不择路地逃了出来。

  可他闯入房屋的行为,又招来了法律的审判。丝线勒紧,在那个男人逃跑的路线上,将其「拦腰截断」。

  那可真是坚固的、毫无退让的丝线啊!像是打磨地锐利无比、吹毛立断的刀刃一样,将那不小心闯进来的猎物,就这么轻飘飘地、沿着人类的盆骨上方的线条,一点一点……

  先破开肮脏的皮肉、再穿过浓稠的脂肪、紧接着切入软绵绵的内脏、然后割开还算坚硬的骨头、最后再次接触到浸染着血的甜美的空气……

  那男人僵在那儿,不明所以地左右看看。他来到托雅的时候一定也想过自己会怎么死,但不会是这么不明不白地死。

  他一定应该是在血腥的战斗、疯狂的屠戮、拼死的挣扎之中死去吧?为什么会死得这么不明不白、莫名其妙呢?

  他的身体的上半部分先从身体的下半部分滑落,然后才是身体的下半部分终于倒下。

  随后,那丝线将其缠起来,变成一个茧,缓慢地吞噬消化。当最后一缕血丝消失的时候,砰地一下,空气中又爆开了不少的漂亮丝线,继续编织这有时残酷有时温和的网。

  ……科斯莫猛地捂住了嘴,大脑中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

  小黑看着这一幕,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可以不看的喵。”

  “我……我不是都已经看到了,还怎么不看。”科斯莫感觉自己几乎是在语无伦次地回答小黑了,这一幕对他来说,冲击力有点太大了。

  那些乱七八糟的脏器、五花八门的肉块、白生生的骨头,都从那皮囊之中脱离而出,□□裸地坠在地上。红的血、白的骨、黄色的脂肪、淡色的丝线,还有,黄昏的落日。

  那像是一幅静谧的画,如果抛开这血腥的死亡不管的话,那几乎像是一张定格的相片,带着某种让人难以承认的微妙美感。

  可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死亡。

  这场景让他想到红叶之日那一天,他轻轻推开钟表店的大门,根本没想到自己将在二楼约拿那千万只蠕动着的爪子。

  现在,一个人被那苏醒的神明的力量吞食了。

  科斯莫再一次——第无数次,感受到托雅那残酷的血腥的底色。

  那是令他难以接受的。

  即便任何人都将「法律」称为「法律」,但是,那是神,而不是他所熟悉的人世间的法律。

  人世间的法律是不会拥有自我意志的、是不会主动攻击任何生物的。那是客观的、沉默的、安静的文字。那文字只有在他们需要的时候,才会起效。

  而在这个世界,文字本身就是一张张噬人大口。

  科斯莫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变幻莫测,他仍在定定地望着那个地方,即便那具尸体已经消失,即便连血腥味都已经被风拂去。

  大橘和花花也走了过来。

  “你可以闭上眼睛喵。”小黑又说。

  “那你就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让自己别去想喵。”大橘用一种更加随性的语气说。

  “喵……我们都在。”花花安慰着他。

  于是,科斯莫稍微放松了一些。不知道为什么,他真的按照他的三只猫的说法去做了。

  他闭上了眼睛。这个时候,那外界的光线还能稍微透过眼皮,渗进他的眼球。但是,他又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于是,他只能望见漆黑一片。

  这永恒的黑暗,结合托雅镇固有的寂静,以及手旁猫猫们温暖的毛茸茸的身体,让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平静。

  他茫然地放松了片刻,然后才闷闷地说:“不过,这样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人类是这样的喵。”小黑说。

  科斯莫语塞。

  虽然他又有一种「身为人类那还真是抱歉啊」的想法,但是他也无法反驳这种说法。毕竟,他也听说过一些动物可以凭借眼睛之外的感官来观察世界的事情。

  人类是被这皮囊束缚的生物,有时候,尤其是被眼睛束缚。

  他又想到盲人摸象的典故。

  此刻,他在这茫茫黑暗之中想到托雅的存在,不由得突发奇想。

  人类仅能用眼睛来观察这个世界,但是,这个世界的神明却真实地拥有着那些「力量」。对于那些神明来说,借由这种力量,祂们就好像拥有了一个新的观察世界的方法与角度。

  因此,相较于这些神明,身为人类的这个平庸又弱小的科斯莫·兰赫尔,其实也如同此刻一样,是闭着眼睛、是如同盲人摸象一般,片面地看待着托雅。

  他听闻了多少关于托雅的信息呢?又亲自目睹了多少关于托雅的事情呢?即便已经在托雅生活了一段时间,他又能说自己已经足够了解托雅了吗?

  那残酷的一幕,是无论过去、现在、未来,都有可能发生在托雅的事情。但是……从来不止于此。

  从来,不只是眼睛。

  他自顾自陷入了遐思之中,甚至忘了放下手。他就在这一片黑暗之中困顿地思索着。

  “喵……我觉得,现在好像就是时候了。”突然地,花花说了这么一句话。

  “诶?什么?”科斯莫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好像和自己有关。

  “先别放下手喵。”小黑先是不客气地说了一句,然后才转而说,“我们早已经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但是你一直都没有注意到。那个时候或许不是合适的提醒你的时机,但是,现在已经是了喵。”

  “啊?”科斯莫更加迷惑了,“什么问题?”

  在一片黑暗之中,他感到轻微的惊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想到,这一幕仿佛是之前那一次目盲的重演。不过,这一次是他自己主动这么做的。

  他还没来得及多想,花花就已经问出了一个问题。

  “喵……你还记得,我们在钟表店二楼看到的约拿喵?”

  “当然记得啊。”科斯莫困惑地说。

  “你看到的约拿是什么样子喵?”

  “拥有千万只爪子的、像是蜈蚣一样的……”

  科斯莫突然停了下来,然后露出了后知后觉的惊讶表情。

  小黑像是毫不意外,继续询问说:“可是,除了我们,三个托雅镇上所有的动物都已经被信使变成了鸽子喵……为什么,你看到的那只约拿,会是蜈蚣一样的生物喵?

  “而且,你后来看到的另外一只约拿,不就是正常的人类外表喵?”

  科斯莫陷入了沉默之中。

  花花接着说:“喵……除此之外,还有灰尘生物那一次。你说你看到了水蛭一样的软体动物。但是……”

  它像是想要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但是小黑已经毫不客气地说出了口:“但是,这些异世界的生物,为什么要长得像是你所认知之中的动物模样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