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尔最终没有回答科斯莫的这个问题。

  神明们会在无尽漫长的时光之中迎接自己的死亡吗?或许祂们也终有死亡之日, 但是,祂们原本不会困守于此,在平静、绝望之中死去。

  这是一件十分令人感到困惑的事情。

  至于对神而言, 或许有的神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比如红叶——或许对于红叶来说, 时间早已经揭示了命运的真相;但是,有的神还未曾接受, 甚至从一开始, 祂们就不可能接受。

  越是强大的生物, 就越是傲慢;越是傲慢的生物,就越是弱小。

  神也不例外。

  三只玩疯了的猫一身脏兮兮地来到了科斯莫的身边。科斯莫蹲下来, 心事重重地摸了摸它们的脑袋,然后叹了一口气:“今天回去之后要洗澡。”

  大橘洋洋得意地喵了一声。上一次大橘不知道去哪个树丛里打滚, 就被科斯莫强制地洗了次澡,大橘为此耿耿于怀。现在它的两个同伴也将要洗澡了, 这让它十分满意。

  小黑不屑地嗤了一声。花花自顾自舔着毛, 大概也是觉得自己有点太脏了。

  莫尔在一旁围观科斯莫与他的三只猫的互动, 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个时候,他突然若有所思:“我们可以回去了。对了,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科斯莫疑惑地望向他。

  “你。”莫尔说。

  “我?我……我怎么了?”

  他们开始往回走,三只猫自然还是一边跟着他们的脚步,一边又忍不住去静悄悄的树林里打滚。这自然野生的环境是它们难得的乐趣。

  “我好像从来没有听你说过你的事情, 我是指,在你来到托雅之前的事情。科斯莫·兰赫尔不算。”莫尔说, “当然, 如果你不愿意说, 那也没什么。托雅的镇民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

  “呃……那倒也没有。只是我之前不敢暴露自己和科斯莫·兰赫尔的区别。”科斯莫苦笑着说。

  “这也正常。”莫尔不置可否, “这么说来,你自己的名字是?”

  “沈栖。”当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怅然。这或许是他再也拿不回来的名字了。

  莫尔思索了一下,然后疑惑地问:“这就是姓加上名?”

  “呃……”科斯莫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他是直接用自己的母语说出了这个名字,对于莫尔来说,这或许是一个难以理解的短语吧,“这就是我老家的语言规则,你就这么理解吧。

  “沈是我的姓,栖是我的名……不过我们很少用单个音节来称呼对方,你可以叫我的全名。”

  “沈栖……听起来很有意思。”莫尔饶有兴致地说,“所以,你的名字有什么含义吗?这两个音节都意味着什么?”

  他们几乎默契地谈论起这种轻松的、并不沉重的话题,或许也可以说是缓解刚才那漫长谈话带来的压力。

  “沈的话……最开始其实是沉没在水里的意思,不过现在我们基本只是将这个字当做姓氏。至于栖……就是「栖息」的意思。”

  他用科斯莫·兰赫尔使用的语言说出了「栖息」这个含义。

  莫尔恍然大悟,他说:“沉没的栖息地?听起来像是什么失落的海底文明一样。”

  当然,沈栖谐音神祇的事情……算了,只是一个谐音而已。没必要和莫尔说。

  他以前就曾经被朋友调侃过这个谐音的问题。好在到了异世界,他再也没有这个烦恼了……或者说,再也没有这个被调侃的机会了。

  “没有神?”莫尔似乎不太明白科斯莫的意思,“你不是神吗?”

  “我当然是个人类啊。”

  “人类也可以是神啊。”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并没有掌握着那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但你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与我们迥然不同的世界。”莫尔客观地说,“从这个角度来说,就算你并不拥有时间、星辰之类的力量,你也已经足以被称为神了吧。”

  科斯莫一时语塞。

  从刚刚那些莫尔跟他说的,「神就是认知之外」的理论来说,从异世界而来的沈栖还真可以说是一位神祇。

  他的世界与这个世界截然不同,是绝对不可能一概而论的两种类型。他的存在本身,就已经完完全全是这个世界的人(甚至于神)认知之外的事情了。

  当然,他自己并不这么觉得。

  毕竟,哪怕是在他的世界,他也曾经阅读过一些关于异世界的奇幻小说,或者其他类型的艺术创作。在这个世界也同理。想象力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存在。

  这个世界的人们也一定幻想过,是否遥远星空之中,还有其他的文明存在吧?虽然他们幻想的结果是创造了达文波特·马库斯,但总之也有相似的联想。

  这样一来,他就更加不觉得自己算是什么神明了。

  ……他顶多就只能算是「外星人」吧?

  在蒙昧的年代,人类或许会把外星生物看作是神。但他还不至于这么认为。

  因此,最终,科斯莫只是老老实实地说:“那得看你所说的神的定义是什么吧。至少我自己不认为我是神。”

  莫尔却笑了起来,说:“最后还是绕回了高深的理论话题吗?自我认知与文化差距?”

  科斯莫难得耸了耸肩,点头说:“确实是这样。在我的家乡,只有那些疯子或者另有所图的人,才会声称自己是神吧。某种意义上,神之于我的世界,是根本无用的东西。”

  “而神之于我们的世界,或许也已经是无用的东西了。”莫尔感慨着说。

  这个话题的走向又有点危险了。科斯莫心想。

  之后,他们一路无话。或许莫尔也沉浸在某种消沉的、悲哀的情绪之中吧。

  “总之,关于你好奇的事情,或许你可以从别的镇民那里旁敲侧击地问问。”莫尔最终打破了沉默,“我知道你肯定相当好奇,毕竟,我已经将绝大部分真相都告诉你了。

  “明天给你放个假好了,估计你也没心思上班。”

  科斯莫有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

  莫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微笑着说:“无论最终的结果怎么样,无论神明是否都将在托雅陨落,至少大部分神都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其实,待在托雅也挺有趣的。”

  ……真是如此吗?

  虽然如此想着,但是科斯莫终究无法问出这个残酷的问题。

  他注视着莫尔的背影离开。莫尔或许又会回到杂货铺,在那个被无数乱七八糟的货物淹没的昏暗屋子里,懒散地、安静地度过这数不尽的时光。

  神明全都陨落的话,莫尔大概率也会陨落。

  但是,这也意味着,在其他所有神明死去之前,莫尔同样也只能站在原地,目送这所有促成他诞生的神明,接二连三地离开。他无力改变这注定的局面。

  他将成为,也只能成为最后那一个,成为所有陨落神明的送葬者。

  ……因此,莫尔才说,理应是他来处理「心」的陨落的相关事务,而不应该偷懒将这事儿推给科斯莫。

  本该如此。

  不知道为什么,这注定的局面,却反而让科斯莫难过起来。

  他望着莫尔的背影慢慢消失。春日的托雅镇是生机勃勃的,仿佛连空气里都洋溢着那种温暖的、热闹的、复苏的气氛。可是,科斯莫却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那死亡一直在虎视眈眈。

  不过很快,科斯莫就无心思考这些与托雅有关的事情了。

  “好吧……大橘你先来洗。”

  “喵嗷?!凭什么喵!应该小黑先来洗!它都变成黑的了喵!”

  “小黑本来就是黑的。好了大橘,认清现实吧。”

  “喵嗷——”

  总之,因为大橘十分不配合,所以科斯莫心中伤春悲秋的心思全然不见了,只剩下唯一一句话:可恶的小猫咪!

  第二天,当科斯莫从昏沉的睡眠之中醒来的时候,他才终于沉下心,仔细地将莫尔所说的话从头到尾回顾了一遍。

  他还拉上了三只猫一起分析,当然了,大橘基本上只有在旁摇旗呐喊的份。

  在一人三猫齐心协力之下,他们的确发现了一些值得注意的细节。

  比如说,莫尔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过信使。但是,信使作为「人类的神明」,同时在托雅这边也是相对中立友善型的神明,信使的立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再比如说,莫尔知晓了科斯莫·兰赫尔身体中的灵魂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但是,他却并未表现出太多的好奇——这不应该是人之常情吗?

  ……就算莫尔是神不是人,他也应当有一些好奇心吧。他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看出来了科斯莫身上的不协调,却从未试图从科斯莫的口中询问相关信息,就好像他对科斯莫的世界根本不感兴趣一样。

  唯独只有刚刚,在讲完了部分真相之后,莫尔才看似无意地问了一两句,并且似乎明里暗里在暗示,科斯莫也是一位神明。

  ……这听起来有点怪异。如果莫尔真的不感兴趣,那么他完全可以不问;但是他之前不问,刚刚却像是突然有了兴趣,还兴致勃勃地和科斯莫分析起他的名字的含义。

  虽然莫尔就是这样一个恶趣味的性格,但是科斯莫也不认为他会无的放矢……真的只是体贴地转移话题吗?

  此外,科斯莫还有一个相当在意的问题,也就是,记忆商人。

  科恩夫人说自己是旅馆,旅馆就是记忆商人。但旅馆是托雅镇的一个建筑。

  不管建筑是怎么成为记忆商人的,科斯莫困惑的问题在于,既然这建筑是依附于托雅而存在的,那么,它是怎么成为人类所公认的「商人」的?

  作为类比的话,既然影子商人安德烈·米尔能够任意进出托雅,那么记忆商人科恩夫人可以做到这一点吗?

  说到底,记忆商人是世界上任何一座旅馆都不奇怪,可它偏偏是托雅的旅馆——而且,托雅怎么会需要一家旅馆呢?

  基于这个疑惑,科斯莫首先就去找了科恩夫人。

  在上一次目盲事件过后,科斯莫还专门在杂货铺里挑了一件礼物,赠送给科恩夫人作为感谢。当然,这是他自己出钱的。

  尽管他现在和莫尔更熟一点,但科恩夫人始终是他来到托雅之后,接触到的第一个住民——此外,记忆商人也是他接触到的,第一个拥有奇异力量的人,虽然他当时只是听闻这个名号。

  到最后,他也还是需要向这位年长的夫人寻求帮助,这也让科斯莫颇为感慨。

  他本来想带上三只猫,不过大橘闹脾气不想出门,最后,就只有小黑跟他一起出去。不过,考虑到科恩夫人似乎不喜欢猫,所以小黑只是蹲在旅馆外边,等待着科斯莫。

  科斯莫走进旅馆的时候,意外地发现,艾琳女士也在这儿。她与科恩夫人坐在旅馆前厅,似乎正商谈着什么。

  这画面让科斯莫有一瞬的恍惚,让他想到,在红叶之日到来的前一天,他打算离开,就来到旅馆和科恩夫人道别。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艾琳。

  那个时候,他不会想到艾琳与凯瑟琳的关联,不会想到,当艾琳以那种平平淡淡的口吻提及巴德衰老的事情,这位女士的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时间仿佛倒流。当他来到这两位女士的身边,他的确听见了「巴德」这两个字。不过只是一些零碎的片段,他没能理解这两人究竟在讨论什么。

  当科恩夫人看到科斯莫的时候,她就停下了话头。

  “兰赫尔先生?”科恩夫人打量着他,以她一贯的那种略微辛辣的语气说,“你怎么来旅馆了?怎么,又有什么莫尔都不愿意告诉你的事情,让你觉得好奇了吗?”

  科斯莫干笑着:“您还真是了解我。”

  一旁的艾琳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科恩夫人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好吧,究竟是什么事?”

  科斯莫就赶忙说:“莫尔跟我说了不少事情……关于托雅,我是说……托雅的用途……您应该明白吧?”

  他不太好意思将流放地这个说法直白地说出来。

  也正是在这一瞬,他突然明白托雅的镇民说到这事儿的时候,为什么都是含含糊糊、不愿讲明的模样了。他自己不也开始语焉不详了吗?

  科恩夫人挑了挑眉,笑着说:“稀奇。他直接告诉你了?”

  “但是……他并没有告诉我托雅的本质……”科斯莫迟疑着说。虽然他知道了「真实国度」这个说法,但是他并没有理解这个说法的意思,所以,也可以说莫尔并未告诉他。

  科恩夫人突然皱起了眉,她说:“等等,你把莫尔说的事情从头到尾复述一遍。”

  科斯莫有点意外,他就赶忙仔细地说了一遍。艾琳女士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听着,然后在某一刻,突然笑了起来。

  科斯莫不明所以。

  “你被莫尔误导了。”这个时候,科恩夫人确定地说。

  科斯莫茫然地歪了歪头,完全没有意识到莫尔的说法有什么问题。

  “莫尔将你的视角局限在人与神的关系。神杀死人、人审判神,的确如此,但是……但是,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这个世界,并不只有人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