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言的大臣额头冷汗直冒, 砰的一声跪了下来,“陛下……”

  她跪在殿中央,光滑的地板映照着她煞白的脸庞, “臣也是……担心武将轻启战端, 为了立功擅起边衅, 将国朝拖入战争……”

  “此前并非没有先例,臣一时间激动便……臣一片忠心,望陛下明鉴……”

  她说着,长伏于地板, 没敢抬头。

  龙椅上的女子一身明黄, 年轻精致的容颜却有种不容亵渎的威严,眼尾一扫之下,群臣鹤唳。

  相比前朝,如今的皇帝,实在是太有主见了。

  如果非要用词语形容,那么应当是,年轻, 英武, 野心勃勃。

  这也意味着, 她不好糊弄,很难伺候。

  自她登基起, 那些侥幸留下的大臣便提起了十二万分小心, 如同绷紧的驴, 时刻被驱使着, 不敢懈怠, 生怕一不小心项上脑袋搬家。

  此时, 皇帝震怒, 明显不想善了,殿内的空气都有些凝滞。

  江枫眼尖,看见顾子明的脚动了一下。

  顾子明出列一拜,脸色清正,“陛下,言御史虽然急迫了些,但是初心不坏……”

  “国虽大,好战恒亡。”

  她颇有些忧心,“新朝底定,连年战乱民生凋敝,现在国库一穷二白,哪还能拿出大军出征的粮食。”

  “臣附议。”

  仿佛点燃了导/火/索一样,一连串的附议出来。

  “臣弹劾镇北将军明权养寇自重,”有人激烈多了,“如今辽北久攻不下,镇北军却连连催逼粮晌,若非她无用,胡人安敢如此欺陛下……”

  有人稍微温和点,“镇北将军无能,请陛下换将。”

  “镇北军新附,战力羸弱,远不及其余各军,臣请陛下将镇北军召回安置,若是镇北军危难叛国,陛下徒呼奈何?”

  一时间,群情激愤,一个比一个危言耸听。

  顾子明只是说家里没粮了,后面就自然的过渡到弹劾明权,最后居然直接想遣散镇北军。

  一个个疑心病比她还重。

  江枫还没开口,余殊便先上前一步,镇定开口道,“镇北军战事如何,枢密处自有判断。”

  她道,“我等已经将缘由报于陛下,请陛下明鉴。”

  说着,她不动声色的瞪了眼李清明。

  李清明这才反应过来,出列道,“请陛下明鉴。”

  她们一动,众武将皆出列道,“请陛下明鉴。”

  江枫淡淡道,“朕已知晓,尔等无须再议。”

  镇北军毕竟从将至卒都属于新降,明权虽无反意,但是她的能力和威望,却并不能压制内部的思绪浮动。

  此时她能维持不乱,并且克复辽南,已经是善事了。

  江枫已经在准备,此次军演结束,就派人前去支援她。

  且不说打不打北胡,至少原来的地都得拿回来。

  她这么一说,众人不管心里怎么想的,也没法再说什么。

  这次失败了,下次再来。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

  她们居然被拿掉了对兵事参与权,这怎么能忍呢?

  只要有机会,枢密处必须弄掉。

  涉及明权,余殊本来想避嫌的,但是李清明真的一点自觉都没有,叶瑾更不适合开口,余殊只能越过李清明自己说了。

  不管明权到底打的怎么样,作为军方领袖,她们无论如何也要说两句,不能任由文官弹劾。

  偏偏李清明毫无自觉,站的比谁都稳。

  余殊说完,还担心李清明生气她越过她开口。

  结果眼睛一扫,发现她根本一点感觉都没有。

  余殊暗自叹了口气。

  早该知道的。

  还有人不死心,“车骑将军此言差矣,坏了陛下大事你担当的起吗?”

  “敢问车骑将军你敢为镇北将军做担保吗?”

  江枫已经看出了端倪。

  哦。

  之前一段时间不了解她的性格,一个个都老老实实的,现在发现她不乱杀人,就开始跳了是吧?

  打压武将成自然,不愧是你们。

  此时蹦跶的,几乎都是些后面的大臣,前排没一个开口的,就连顾子明都已经偷偷摸摸缩回了队里,不敢冒头。

  余殊锐利的眸光越过人群,直直的看向某人。

  “本官枢密副使,加车骑将军,本职工作还需要你来指手画脚?”

  她转头就道,“臣弹劾林侍中妄议兵事,诋毁同僚,身在朝堂却谋划前线大将,其心可诛。”

  她单膝下跪,向来温缓的嗓音变得凛冽起来,“请陛下明鉴。”

  她一身绯红官袍,胸前是金线勾勒狻猊,气质清正,此时单膝下跪,说不出的风华。

  江枫觉得,如果余殊去参加科举,她肯定点她当探花。

  自古探花出美人。

  余小殊真好看。

  得想个办法赐她蟒袍。

  或者,干脆想个办法把凤鸟变成武官补服,让余殊天天穿大红凤鸟官袍上朝。

  哎嘿,美滋滋。

  众臣只看见,原来沉着脸的年轻皇帝,在车骑将军出声之后,脸上不由自主的露出了笑容。

  虽然不明白原因,但依旧有人暗自记住了这点。

  余殊不知道江枫在想什么,头也不太好意思抬,只能盯着自己红色裤腿看。

  江枫反应过来,尽量压着声线,怕自己显得太欢快,“子车牧。”

  “臣在。”

  绯袍女子沉稳应声出列,昔日的小吏已经位列文官前排,单薄的背脊笔挺,说不出的风骨。

  “查。”

  江枫只说了一个字。

  不管是不是真有问题,但是能在边胡这个节点上,看不清形势,还特地攻击明权,很难说她到底和北边有什么利益交流。

  江枫可没忘,当初世家兵败,不少人逃去了北边。

  以那些人世代经营的人脉,江枫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子车牧瞬间应诺。

  作为刑部尚书,她的工作,就是查一切该查的东西。

  一般情况她会和中尉配合,可惜明中尉不在京。

  江枫其实也急,当初她怎么没发现,明止不在这么麻烦。

  而且她还不能换。

  明止的情况也很特殊,许子圭和余殊的情绪,她必须考虑到。

  虽然她很怀疑,明止到底是不是真的想干。

  哎,赵文景什么时候回来。

  她的性格强势的很,手腕也强,最重要的是不怕得罪人,够刚。

  她若为首辅,形势定然大为不同。

  现在没得赵文景用,只能用用老首辅。

  老首辅很厉害,但是行事风格实在与江枫不太合拍。

  她还是喜欢赵文景的风格,虽然经常被她顶的下不来台。

  叶瑾毕竟任职枢密处,即使入了阁,身份也比较特殊,开口就会疑似拉偏架,会被文官集团排斥。

  许子圭本人懵懵懂懂的,政治智商不比李清明好多少,元直谨言慎行惯了,轻易也不开口。

  赵文景不在的这一天,开始想她。

  余殊见此,已经干脆利落的起身归列。

  她与李清明并肩而立,身姿纤长,与本就清逸的李清明一站,满堂华彩。

  嗯,赏心悦目。

  江枫看的很舒服。

  当皇帝嘛,如果目光所及都是丑人,那日子还怎么过?

  她欣赏的目光扫了一圈,从叶瑾顾子明云朝许子圭薄淮杨等人身上掠过,对自己的审美非常满意。

  心里想的,脸上当然无人看得出。

  江枫语气沉着,“张侍郎罚俸三月。”

  最开始的出头鸟,已经躲回了队列里,结果居然还是被记住了。

  万幸的是,相比被查的倒霉蛋,她受到的处罚轻了许多。

  “臣多谢陛下。”

  江枫就喜欢扣她工钱她还得磕头感谢的人,于是算是结束了这一闹剧,开始说正事。

  然后,她出兵的要求被首辅拒绝了。

  理由也很现成,国库干瘪,仅剩的那些粮草要留着来年春耕,以及发放官员俸禄,南州剩的那些也不能动,要留着防止发生意外。

  江枫梭/哈的意图,被她委婉的拒绝了。

  毕竟,与年轻气盛的皇帝相比,首辅更喜欢稳一手,手里有粮心中不慌。

  “况陛下不已经杀尽辱陛下颜面的胡人了,”她如此道,“无论如何,北胡不求战,陛下尽量以威慑为主。”

  她怕年轻气盛的皇帝受不了这委屈,还安慰道,“主忧臣辱,陛下只是暂且忍耐一年,待明年,我相信李将军余将军,一定可以替陛下洗刷这份耻辱的。”

  她这么一说,后排又是一阵骚动。

  她这话相当于同意来年出兵了。

  但是首辅的威望毕竟不同,一时也没什么人反对。

  或者说,能这样把皇帝暂时糊弄过去,他们也是愿意的。

  再迫下去,陛下真死心动手,他们就没辙了。

  这位可不是前朝那位,软和好捏,真惹火了她,分分钟就要掉脑袋。

  之前明中尉杀的洛水色赤,京城三月不闻肉味。

  江枫下了朝,立刻让人喊叶瑾过来。

  秦秋已经开了个好头,现在轮到叶瑾了。

  趁着叶瑾还没来,江枫道,“墨白,你在边上弄桶养魂汤。”

  墨白疑惑,“给谁用?”

  江枫想了想,“不知道,也许有人能用呢。”

  叶瑾要恢复腿了,不管如何,就当讨个彩头了。

  如果那人还在,肯定得保佑阿瑾好起来。

  墨白也就没再问。

  江枫拿着小本本,“秦秋,别晒了别晒了,来,再和我说说你当时的感受。”

  “有没有哪些要点,”她紧张的问道,“注意事项有没有?”

  秦秋身体还虚着,病恹恹的躺在躺椅上晒太阳。

  闻言,她漆黑漂亮的狐狸眼泛起了困意,“你都问几十遍了。”

  她打了个哈欠,“放过我吧。”

  她慢吞吞的转过身,“我也是个病人。”

  姬命在旁边笑,“她已经让庄知把火焰送来了,想来不久就要到了。”

  江枫也是紧张,此时收起小本本,笑眯眯道,“呀,你也太客气了。”

  秦秋又慢吞吞的转回来,“那你还我?”

  江枫立刻转移话题,“怎么样怎么样?你身体恢复的怎么样了?”

  “小翅膀真的没了吗?”

  秦秋吐字清晰,“滚。”

  现在江枫百般提她的小翅膀,她都不气了。

  江枫嘁了一声,又看向姬命,“她没事了,你呢?”

  姬命这几天心情极好,“我?”

  江枫严肃,“你老婆还被关在地底下呢,你怎么一点都不急?”

  姬命愣住了,“可她不是已经……”

  江枫反问,“你不会觉得我是开玩笑的吧?”

  “她本体真的被困在下面了,”江枫认真道,“我深刻怀疑,那也是个世界,只不过运气不好,钻到我们底下去了。”

  “只不过与我们相比,那里只有无边无际的红雾,残垣断壁。”

  “那个红雾你们也知道的,就是让我们会发疯的那个。”

  “说起来,代侯的状态之所以不稳定,恐怕不仅因为崇德屡次血祭她,还有那些红雾的因素。”

  姬命条件反射道,“阿舟状态很稳定。”

  江枫摇头,“她不杀人可能是这样,但是一杀人,看起来就有点濒临失控。”

  姬命是真的不知道,此刻瞬间惶惶起来,求证的看向身边。

  青衣女子出现在她身边,看了她一会,又看向了江枫。

  江枫:“不是我告状,是你真的该出来了。”

  她循循善诱,“不管你现在多厉害,但是终究不如本体在她身边更放心对不对?”

  “虽然我现在不知道你到底用的什么方法将实力传递过来,”江枫道,“但是你的灵魂还在那里。”

  “如果我猜的没错,说不定姬命还保存着你的身体,”她道,“到时候你可以试着穿穿自己的身体,说不定还能拥抱一下,你们就不心动吗?”

  两人都定定的看着她。

  代侯是个矜持冷淡的性子,但是姬命不是,她狠狠点头,“想!”

  姬命:“武者身体本就难朽,阿舟当时实力更是世间翘楚,我用冰棺将其封存在珈蓝城底,可惜后来那里被秦秋恶意关闭了。”

  她说着说着,眼神复杂了起来。

  秦秋慢吞吞的道,“我那是看不惯你沉缅过去。”

  她嘀咕,“谁知道死人真没死透呢。”

  这谁想得到。

  代侯死时那么怨恨,为什么变成鬼了也没想着掐掐姬命,还一天到晚当个宝。

  姬命急迫道,“那你到底有没有钥匙?”

  秦秋笑了,“钥匙嘛……”

  她声音拖的好长。

  江枫:“代侯代侯,你看你看,就是她。”

  “揍她!”

  余舟眼神复杂的看了江枫一眼,最后又看向秦秋。

  秦秋以为她会说什么,不管是骂还是感谢,她都接着,眼神更是饶有兴味。

  然后……

  无事发生。

  代侯还是什么都没说。

  秦秋:“……”

  什么人呐。

  秦秋这才不拖了,“有,我哪敢真封起来,还不是担心你哪天钻进棺材自杀。”

  她嘀咕道,“索性帮你把门炸了,让你进不去。”

  江枫也嘀咕,“她当时没活撕了你,已经是你们关系好的铁证了。”

  阻止一个心生死意,接近癫狂的人,陪伴自己死去的爱人。

  这不被打死,真的是命大。

  哦,姬命打不过秦秋。

  秦秋只是笑,出乎意料的没说话。

  姬命愧疚的转开眼,没吱声。

  江枫一看,“她还真打了?”

  秦秋笑而不语。

  姬命嗯了一声,“我知她是好心,但是当时真的无法控制自己。”

  江枫脑补一下就知道大概发生了什么,“总之,先把她身体搬出来,看看能不能用身体把魂勾出来,不行的话再想别的办法。”

  “好。”

  姬命眼神灼灼的看向秦秋,又充满了干劲。

  秦秋面露苦色,“我累,你让我歇会吧。”

  姬命迟疑了一会,还是忍耐了下来,“阿舟……”

  余舟瞬间消失在原地。

  此时,李清明她们已经换完朝服,理所当然的聚了过来。

  叶瑾许子圭也来了。

  她们已经知道江枫的目的了,做好了心理准备。

  恰好,墨白也将药汤泡好了。

  与秦秋的待遇一致,叶瑾也没矫情,该说的她早与江枫说过了。

  此时,她二话不说就爬进了桶里。

  江枫一转头,发现不知何时,秦秋居然慢吞吞的扶着老腰走了过来。

  江枫:“?”

  秦秋狐狸眼写满了看热闹,兴致勃勃的道,“你可忍住啊,很疼的。”

  “表情管理不到位,会涕泪横流,一生之耻哦。”

  叶瑾气质清雅温润,容颜不俗。

  闻言她眼皮一掀,“卫侯还是收收你看热闹的表情吧。”

  许子圭紧张的拉江枫袖子,“真的可以吗?阿瑾真的能好吗?”

  “要不要我进去帮她分担分担?”

  叶瑾立刻道,“你不许过来。”

  许瑕收起憨态,一脸凝重紧张,江枫的袖子被她扯的像麻花一样,都快变形了。

  事实上,江枫也很紧张。

  她看了一圈,立刻抓起余殊袖子。

  余殊转眸,露出了些许无奈。

  她走近了两步,半让江枫倚着,“别紧张,最坏也不过是维持原状罢了。”

  她轻声安慰,嗓音温柔极了,“秦秋还是挺省药的。”

  秦秋:“?”

  你们是人?

  江枫抓紧她的衣袖扭成麻花,嗯嗯道,“我不紧张。”

  余殊只得将自己的手伸过去,救下了自己的衣袖。

  江枫握着她的手,倒是没忍心再捏了,只是没忍住摸了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而在无人注意之处,那个黑色养魂汤的木桶里,也泛起了轻微的涟漪。

  【作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