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耽美小说>朕的妖【完结番外】>第99章 山岳台

  萧偃再醒来的时候又已经在魔法塔上的床上了, 这一日犹如梦幻一般,他仿佛睡了个瑰丽迷幻的梦,梦里有神魂颠倒, 有五色光华, 有璀璨易消, 又有意乱神迷,醒来后却只觉得梦尚且未醒, 而满心都充满了惆怅。

  巫妖有时候兴致来的时候,还会掏出竖琴, 月下幽幽拨着琴弦,萧偃常常盯着他出神发呆,只觉得月下海浪上的太阳之子熠熠生辉, 金色长发仿佛燃烧的烈日光线, 每一分钟都在燃烧着,炽热灼人, 却又像是不顾一切的最后的熔岩。

  眼见着天就这么渐渐冷了,雪又开始下下来的时候,钦天监上了个奏本,在九州请旨建设九州山岳台,每一州都将修建统一规制的山岳台,用于观测各州星象、天气,而每一观星台都将设各州星官,山岳台同时设印历所和天象算学堂,印历所负责印制历书售卖,所得收益八成留在本州,二成交回钦天监内。算学堂则招收本州所有能够通过算学测试的学生,只要能够通过测验入学,学费及食宿费全免,但需要签下契书,六年学成后需留在本州观星台负责观星等工作够六年,若是毁约,则需赔付相应的学费和食宿费。

  奏本十分详尽,甚至附上了厚厚的图纸,山岳台的形制,修建的规模,日规、浑天仪、经纬仪、子午线仪,月相仪,地动仪等天文仪器都细细画了出来,尺寸都标的清清楚楚。而每州天文台的星官和相应的博士郎中的编制,也写得清清楚楚。什么时候踏勘,什么时候修建,什么时候确定九州星官,什么时候开始招生,都写清楚了时间点。

  而其中最重要的踏勘确定山岳台的九州修建地点,就写清楚了将由钦天监正巫九曜亲自带人过去踏勘确定修建地点。

  萧偃看到钦天监这奏本的时候,不知为何就想起了当初巫妖在下雪之时,说和自己要去收回自己的灵魂碎片,带着范左思出去后……便就一去不回。

  内阁六部们倒是没有什么意见,因为折子上非常财大气粗写了所有经费钦天监自筹。很明显钦天监现在钱多得流油,那些精美的历书一发行,银子白花花的来,更不用说那些水晶浑天仪、月相仪、星月宝冠等等,恐怕是钱都收到手软,就是朝廷大臣,哪一个案头没有个水晶白银月相仪或是水晶沙漏?谁家的夫人美妾,头发脖子上没戴个星月宝冠,茉莉水晶项链?又清雅,又实用,价格又不太贵,送人又非常拿得出手,畅销得令人咂舌,听说就连海外、胡商,都打破头一般地来抢购回去。

  虽说很明显钦天监这九州山岳台一设起来,那整个钦天监的部门的权力就膨胀起来,但谁让那是通微帝师呢?说起简在帝心,还有哪一位能越过这位?

  萧偃慢慢将那奏本拿起放回袍袖里,没有立刻批折子,季相看他神情,便知道帝师应该是之前没有和他通气过,也没说什么,只又拿了下一个奏本来议事。

  转眼议事结束,萧偃袖着那奏本,心事重重回了栖云庄。

  餐桌上仍然摆满了新鲜的魔法食材,巫妖如今对烹饪似乎已开始驾轻就熟,做法也开始越来越多,而且非常乐于亲自做菜给萧偃吃。

  巫妖一看他脸色就知道他看到了奏本:“怎么不高兴?是舍不得我出去?放心,什么都计划好了,只要确定了修建地点,后边全不需要我担心,全都按图纸修建好就行,只是这山岳台的修建地点,必须得我亲自来挑,其他人靠不住。”

  “到时候九州都放了地动仪,哪里地震,京里就知道,也很方便赈灾。还有等各地观星所修建起来,我们的种子也培育得不错了,正可以发往各地来进行试种,顺利的话,明岁说不定咱们就能吃上咱们的新米了。”

  萧偃嘴唇抿了抿,没有说什么话,巫妖过来微笑着吻了下他的脸颊:“别以为我不知道,范左思都有和我说,北狄的遗孽正在民间搞了个什么拜星教,只要入教,便赠斗米,小恩小惠也聚集了不少教众,这很危险,我在九州踏勘这山岳台的时候,可以顺手替你除干净这些邪秽,不然到时候乱起来,对大燕不好。顺便,我也找一下乌云朵的消息,可能离得太远的原因,九州都走一遍,兴许我就能感应到它的地方了。”

  大则为国为民,小则连乌云朵都兼顾到了,什么道理都清清楚楚,萧偃一时也觉得没有什么理由能反对,若是再反对倒显得自己像个贪图温情的昏君。

  但越是这般完美无缺的理由,越让他警惕。

  巫妖感受到爱侣心里传来了连绵不绝的酸涩、不舍和恐惧来,一时也有些震惊,伸出手抱着他宽慰道:“算了,不去就不去了,我今晚花一个晚上来回走一次,然后选个大致地点让范左思再去踏勘回来就行了,这事情也不急。”

  他这么体贴萧偃越发又觉得自己无理取闹起来,低声道:“没事,你……快点回来就好。”

  巫妖笑了:“自然,我还要回来主持新年的封印呢。我听范左思说了,新春所有衙门都要封印放假,然后我们有五十多天的春假了。”

  他双眼熠熠生辉:“你这皇帝做得确实辛苦,可算有放假的时候了。”

  萧偃被他这么一说,心里也轻松多了:“是的,其实大多时候天寒地冻的,也只是窝在房里看看书罢了。”

  巫妖一笑:“那是以前,现在你有我呢。”

  萧偃看着他温暖的金眸,心里一暖:“先生说得很对。”

  萧偃警觉问道:“是什么肉?”

  上次端上来一碟晶莹剔透的凉拌雪白肉丝,尝着爽脆凉快,结果却是凉拌森林蜘蛛腿肉,还有一次烤蛇肉,那蛇身竟然有七八只眼睛!

  巫妖忍不住笑了:“放心,只是魔法野猪,这种野猪天生就很小,长不大,爱吃花,所以肉特别柔嫩芳香。”

  萧偃这才放松了下来,两人愉快地用过晚餐,和每天一样度过了缱绻的晚上,这一夜两人是在魔法塔里看着外面飘飘扬扬的大雪。

  第二日萧偃就把钦天监的奏本批回去了,通微帝师离京那日终于雪住了放了晴,萧偃亲自送他登车,满朝文武无不知道钦天监如今是炙手可热超然六部的部门了。

  登车时巫妖握了萧偃的手笑道:“其实……现在我有点舍不得离开皇上了,我会很快回来的。”

  萧偃披着玄色的大毛氅衣,眸光漆黑,气质沉静,站在冰雪天地中,形容清俊,只如上好的水墨画一般,巫妖这话说得十分真心诚意,萧偃看他眷恋,也有些忍俊不禁:“帝师那就快快回来,莫要眷恋路边野花。”

  巫妖笑道:“我已得国色,不敢看野花。”

  离京第三日后,萧偃从栖云庄落星谷的传送阵到了海岛,天寒地冻,海岛的风也分外猛烈,海浪咆哮,海面淼茫,寒风飒然,风把萧偃穿着的大氅吹得衣角啪啪作响。

  萧偃从传送阵走出来,转了转,却慢慢走入了地下的冷库。

  他和巫妖来这里的次数并不多,来这里也大多是乘船出海,要么捕鱼,要么垂钓,要么逐浪,要么听涛。这座九岳四海塔,仿佛就真的是一座灰扑扑的普通的留着避难的塔,食物也仿佛只是避难才会启用的地下冷库,整座塔比起他们在栖云庄的魔法塔都太小了,因此萧偃从来没有认认真真看过这座塔。

  然而巫妖离京后,萧偃那这些日子仿佛泡在蜜水里头的头脑忽然冷静了下来,昔日那戎马倥偬、征战天下、明察秋毫,睿智英明的皇帝又回了来。

  巫妖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说成是享受蜜月也行,但很明显,他一直在取悦自己,他总是发掘出许许多多能够让皇帝印象深刻的新的相处场景,太刻意了,也太急切,太满了。

  月满则亏。

  原本他们有这许多的日子,巫妖又是长生之人,他为何仍然如此急切的,迫不及待的,仿佛要把自己拥有的一切最好最美的,都给萧偃看?为什么要把萧偃所有的日子都挤满了所有美好的时刻,让萧偃忙得没有时间思考别的?

  本不争这一朝一夕,但巫妖这些行为,仿佛……仿佛一定要让皇帝记住这些每一个相处的甜蜜时候,太执着了,反而让萧偃起了疑虑。

  “地下室有冷冻层,冻着巨量的需要保鲜的食材,嗯,还有一个睡美人。”

  巫妖回来后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情,都清清楚楚在脑袋里头回了一遍。萧偃想起了这一句仿佛开玩笑一样的话。

  睡美人是巫妖给他说过的童话故事,许久以前,但为什么是睡美人?

  巫妖并不是爱开玩笑的性格,从前他遇到的巫妖,大部分时候是沉默的,疏冷的,对俗世的享受没什么热情,喜欢思考的,他温柔体贴,但并不爱开玩笑。

  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目的。

  失去记忆,回到了十八岁凡人身躯的巫妖,仿佛更爱笑,更热情,对待爱侣分外的体贴热情,似乎拥有了凡人身躯的他,就拥有了更多的凡人的感情。

  但没有记忆的巫妖,仍然是萧偃曾经相伴在微时的巫妖,他不会无缘无故地开玩笑,他对未知知识的探索,他的敏锐,他丰富细腻的情感,他的博学和他惊人的阅历,都让他无论何时都充满着惊人的吸引人的灵魂魅力。

  萧偃很轻松穿过了那些冒着冷气的食物架,巫妖没说错,这里累累放着冰冻的野兽腿,香肠,整只的飞禽肉,整只的大鱼,各种蛋,以及各种大缸装好的米、面、油、根茎。

  确实可以吃许久,整座冷库寒气逼人,再继续走进去,越走越冷,越往里头温度越低,呼出来的白气就几乎成了冰雾。

  在最里面一间储藏室里,漆黑之极,暗沉沉的。

  萧偃将门边的魔法明珠摸了摸,柔和的明珠慢慢亮了起来,这和塔里很多地方的设置都一样,触碰即亮。

  这间储藏室又小又窄,累着一块一块切割好的晶莹巨冰。这里和皇宫一样,这是储藏冰山的地方。冬日将干净的冰河里的巨大冰块挖出来,切割成方块,运到藏冰室存放起来,待到夏日拿出来,给贵人去暑热的。

  但无数的冰块中央,他一眼就看到了一具冰蓝色的冰块。

  确切的说,那是一具冰棺,柔和的魔法光线下,能看得出里头有东西。

  他慢慢走了过去,低头凝视着那具半透明的冰棺,里头隐隐有着一具人形。

  他的心砰砰跳着,伸出手来,用力将那冰冷的棺盖推开,里头躺着的人面容和半身都露了出来。

  金色的长发,覆着的浅金色睫毛,淡色薄唇,那个神祇一般的人仿佛只是在簇拥着的破晓之星花朵中睡着了一般,一双枯白骨手,端正交叠在胸口。

  萧偃浑身仿佛被从头浇了一瓢冰水,遍体生寒。

  冰冷的唇, 吻着和分别前一模一样,冰冷的骨手,就像从前握着自己的手教自己剑术的样子。

  萧偃恶狠狠地吻着那毫无体温的唇, 眼泪不停落下来滴在那无情的巫妖面上, 他苍白的容颜上仿佛覆盖着冰霜,

  他没有心跳,没有呼吸。不需要任何解释, 他已经确认这就是护着他从年幼孱弱的时光走向王者的巫妖。

  可是无论怎么狠狠咬着对方,他也始终没有睁开眼睛,没有和从前一样用骨手扶着他的腰, 容忍地看着年轻的他放肆地行非礼之事。

  萧偃哽咽着将那冰棺盖了回去。

  一句清晰地话冒了出来, 那是巫妖很久以前和他说过的, 他对巫妖的话都记得如此清楚:“我的精神海过于庞大, 因此我的身体无法承受。”

  他眼睛通红,从那阴冷黑暗的冰窟里走了出来,穿过咆哮的海风中的九州四海塔, 回到了栖云庄,在魔法塔中,巫妖那浩如烟海整整一层塔的图书馆中, 找到了介绍巫妖的魔法书。

  “巫妖,是法师将自己的灵魂从身体中剥离出来, 并封存在魂匣中,以不生不死之灵存在于世,全神贯注投注于求知和研究中。魂匣不碎, 灵魂不灭, 可再次重生。一旦魂匣破碎,就会真正消亡。”

  萧偃飞快地翻过那些介绍巫妖法术的页数。

  “巫妖的法术大多针对灵魂, 如灵魂虹吸,持续吸取生灵的灵魂使之变成灵魂宝石,并吸收转化为巫妖的能量。”

  “灵魂污染,可将生灵变成怨灵,不生不死,精神力极大削弱,失去神智。”

  “灵魂收割,强制收割生灵的灵魂,使其孱弱,便是能够逃生,寿命和身体都将受到极大影响。”

  “召唤邪恶灵魂”,不是,“灵魂爆发”,不是。

  巫妖由于存活的时间太长,又善于求知,在法术学习上有着惊人的天赋,累加上经验,将会能够释放十分丰富的法术。

  萧偃飞速翻着,在上百种法术中,终于找到了那一条:

  “灵魂分割:巫妖可以将自身灵魂分割成为无数分魂,但分魂的能力与分魂的数量为反比,分魂越多,分魂所具有的法力就越低。击杀巫妖的灵魂分魂,同样会对巫妖的魂体造成极大伤害,严重削弱其法力。”

  萧偃按着那页魔法书页,眼睛红得吓人。

  因为身体太过孱弱,无法承受太过磅礴的已入半神的巫妖魂体,又考虑到这个世界法则的压制,所以干脆将魂体一分为二,一半沉眠起来吗?

  “是我不对,让你没有安全感——不过我觉得,这得怪从前的巫九曜,不能怪我。我对你一直很好吧。”

  还有那些微妙的总是和从前的自己吃醋的细节,拥有血肉之身的巫妖虽然失去了记忆,但是还是敏感地觉察到了吧?

  他觉得十八岁的自己,更能够回应热情充满爱恋的小皇帝,所以他毫不留恋地沉眠了,将过去的年轻的巫妖陪伴着萧偃,给他最美好的一切,给他爱的回应,给他所有他渴求的。

  萧偃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肝肺无一处不痛,他一寸一寸拿着羽毛笔,一个词一个词的看,只怕是自己学语言没学好,错会了那些意思。

  早朝的时候,萧偃坐在殿上,头又重又疼,呼吸仿佛在吐出火来,他知道他是着凉了,但他仍然自虐一般地坐在殿上,双眼漠然看向群臣,心里想着,你知道他付出了什么,回到你身边吗?

  臣子们只知道今日的帝皇仍然威仪深重,沉默寡言,都按部就班地奏事着。

  忽然承恩侯出列奏事道:“皇上!臣有谏本!臣奏钦天监巫九曜妖言祸国,误国误民,以妖术更改种子,想要动摇我朝国本!臣已试验过,户部在巫九曜用妖术培育出来的种子,看上去种出来产量大,颗粒饱满,但用来喂养狗一个月后,就会变成妖物!如今若是再放任钦天监在九州修建观星台,则国将不国,妖祸横行!”

  一时朝堂哗然!

  原来是等在这里,承恩侯一贯蠢笨,哪里能想到此处,这自然是鲜于鸢鲜于鸾两兄妹在背后操控谋划。

  可恨凡夫俗子们,如何知道九曜回到这个世界牺牲了什么,付出了什么。萧偃太阳穴突突跳动着,怒气充斥着胸膛,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把熊熊燃烧的火,将这些乱臣贼子,一把火烧光。

  他微微转头看了眼旁边站着的何常安,何常安微微低头,慢慢退出了大殿。

  承恩侯大声道:“臣有证据!那发了疯的妖狗尚且还在吾府中!”

  户部侍郎裴戎云已经怒不可遏站了出来高声道:“试种的种子都仍在严密监管中,并未流入市场,你去哪里弄十天的狗粮?这分明是一派胡言,恶意栽赃!”

  承恩侯道:“是慎郡王殿下世子亲自带出来的种子!此人多行诡惑,妄说妖祥,陛下和重臣受之蛊惑,只怕大燕危矣!”

  一时朝廷寂然,慎郡王,那可是皇上的亲兄弟!身份如此敏感,慎王世子,也确实在户部当差中,地位优渥,他拿出种子来,的确极有可能。

  慎郡王这么一出列,仿佛就证实了承恩侯那边喂养的种子真的是慎王世子带出来的,一时人们交头接耳,仿佛都信了,但皇上积威甚重,平日里行事又极有明君气象,不过是在帝师上稍微纵容了些,内阁左右两位相爷全都闭口不言,似乎也表现出了明哲保身的气象。

  这位帝师确实出现得神秘,说是辅佐皇上有功,却谁也不知道他的具体功劳。

  又有御史出来,揪着帝师来历不明说事。

  萧偃只冷眼看着他们,看着这朝堂上还有多少人,或别有用心,或盲从庸碌,或自以为正义,口诛笔伐他的妖。

  那是朕的妖,不是来历不明的妖人。

  他的帝师,是梅里曼家族的骄子,他的家族名为晨星,他的父母为他命名为光耀的太阳之子,他是最年轻的法术天才,他年轻轻转化成为巫妖,一个人孤独走了上千年。

  “从前你是晨星在人世间发光,如今死后如晚星在逝者中显耀。”

  他是最耀眼的星星,是太阳之子,精灵女王、教皇、人王、矮人国王,都亲自为他奉上祝福,他是纵横时空的半神,他是心怀慈悲的神灵,没人知道他的温柔,他的仁慈。

  萧偃终于开口说话:“帝师之功,不为天下知。”

  朝上议论纷纷倏然静默,大殿阴凉,只有萧偃觉得喉咙仿佛火灼刀割一般,几乎说不出话来,但他仍然慢慢道:“帝师于朕,为再造之恩,授业之恩,辅弼之恩,救驾之功,无以相酬,无证据则攻讦帝师则,视同诋毁攻讦朕躬,不能轻饶,一旦查明果然诬告,视同大逆。”

  这句话十分重,一时慎王脸色微微变了,只有承恩侯面无惧色:“臣有确切证据!可一死以证清白!”

  萧偃凝视着他,头虽然昏重,却知道今日这一场对峙很是凶险。承恩侯已不是人类,哪怕他看上去仍然冠冕煌然,他下朝后直接寻死或者直接撞死在这金銮殿上,那自己这昏君的罪名就坐实了,这些日子户部辛辛苦苦培育了几个月的粮种将不会得到推广,吃了这妖的粮米会变成妖怪,哪怕不是妖怪,万一正好生病了,拉肚子了,那就一定是朝廷的问题,皇上被妖怪所惑——民间那什么拜星教,是已经准备好的舆论引导场。

  他从喉咙到心肺,燃烧着一把火,他强留下了一个神,却让他受庸人诋毁,受小人暗算。

  他垂着睫毛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殿中安静一片,无人说话,而何常安不知何时已回了来,为他倒了一杯茶。

  他才慢慢道:“传津王妃。”

  殿上微微有些茫然,只有慎王忽然脸色变了,津王本来是他的封号,但降为郡王改为慎王后,津王妃就只剩下了一人,就是他自己的母亲,也是皇上的亲生母亲了。

  只看到慎王妃扶着老王妃慢慢上了殿,她们全都穿着诰命礼服,萧偃道:“给老王妃看座,上茶。”

  众臣都知道这老王妃名义上是皇婶,其实是皇帝生母,皇上优待也是应该,只看到那老王妃坐了下来,慎王妃在一旁接过了内侍送过来的茶壶侍立了着。

  老王妃看着那金尊玉贵的皇帝,那是自己生下来的儿子,自己这辈子最大的荣耀啊。她颤巍巍道:“皇上!我要揭发举报,承恩侯大逆不道,欺君罔上,隐瞒家中女儿早夭之事,将精心教养的江南雏妓冒充本家女儿,送入宫中,魅惑先帝,以贱婢之身,篡夺尊位,得以太后之尊收养宗室子,一手遮天,玩弄权势!”

  一时众人哗然!

  承恩侯大怒:“这是含血喷人!”

  老王妃声音特别响亮:“我有证据!当初江南售卖此女的老鸨子!我已找到!连当初这位孙太后的契书和卖了她的生身父母,我都找来了!长得与这位太后娘娘一模一样,一见便知!另外,当初承恩侯的幼妹,负责接生的婆子我也找到了,说出承恩侯府上这位嫡女的是因着面有胎记,因此一直养在庄子上,不大见人的。后来这位嫡女身边伺候的人陆陆续续都被打发发卖了,我却都一一找到了!都能证明,当初承恩侯府上的嫡女,与如今宫中的太后,并非同一人!”

  老王妃越说越亢奋,她这些日子和孙雪霄接触久了,渐渐在言谈中发现了孙雪霄果然心虚,言谈之中对太后更是没有什么尊重,她心里起了疑窦,找了人查,这样巧就查到了孙雪霄曾经见过一个外地的婆子,为她看诊,仔细查访,抽丝剥茧,果然让她查到了孙太后根本不是承恩侯府的嫡女!

  她立刻将此事写了折子命人送给皇上,不多时皇上身边的内侍何常安亲自来拜见她,带了不少赏赐物,只说皇上知道了,老王妃辛苦了,查出此等大案,但事涉太后和承恩侯,事关重大,还需私下查访补充证据,等待时机,让他们不容拒绝,请老王妃耐心等待,且守口如瓶,便连慎王等人也不能吐露,等到哪日时机成熟了,会亲自请她老人家亲自上殿,将此事大白于天下。

  她隐忍多时,终于等到了今日!势必要将承恩侯这老匹夫和孙太后那贱人拉下马来!一个如此卑贱之人,竟然将自己的儿子据为己有,厚着脸皮待在那皇太后尊位上,她才是金尊玉贵的皇上生母,真正的皇太后!

  慎王妃却忽然上前道:“还有我儿自去了户部观星塔当差,从未从那里取出过一粒种子,每日领用的种子都已尽播种,有同行的户部官员作证!承恩侯你指鹿为马,栽赃陷害!我和你拼了!”她进殿之时,内侍们端了一壶茶过来,她拿在手里本是要给老王妃倒茶的,如今却将那一整壶茶直接往承恩侯身上摔了过去!

  朝廷上大臣们全都目瞪口呆,看着那锡茶壶直接打翻在承恩侯身上,淡褐色的茶水和茶叶都撒出来落在了承恩侯身上,一时都觉得有些不堪,有人出来道:“岂有此理?这里是大殿之上,慎王妃不可无礼。”

  慎王妃斯斯文文,面色通红,仿佛只是一时着急儿子前程,基于义愤,才做了如此出格之事,如今极为窘迫,退回了老王妃身后。

  老王妃却只以为自己为这天下最尊贵的人女人,无所畏惧,大着嗓门:“皇上!承恩侯夫人之死,同样十分蹊跷,别有内情!传说为孙太后为了遮掩自己出身卑贱的事实,杀人灭口,命宫里的女官鸩杀了承恩侯夫人,承恩侯嫡女知道此事,衔恨在身,才一直守孝,不肯入宫为后!此事大有内情,请皇上吩咐宗室司、大理寺三司会审,为承恩侯夫人验尸!请皇上立刻将孙太后身边宫女全数拿下,再将承恩侯拿下,定能审问出其中详情!“

  承恩侯气得呕血,承恩侯夫人确实是被鸩杀,若是验尸,确实不妥,但,他只要如今一头撞死在这金銮殿上,那此事就是自己是正义之臣!满朝三品大臣都在殿上看着他被皇上和皇上的生母血口喷人必死,他一死证清白,天下道理就在自己这边!

  他面露凶光,站起来就想要冲上去要撞柱而亡!

  然而他跪在那里,身躯格格颤抖,竟然动弹不得!

  他大惊,想要施展他的法力,没想到却也施展不出来!那落在他身上的温热的茶水如今仿佛什么沉默的桎梏,封住了他身上的法力!

  茶水!

  他转头看向了慎王妃,眼睛里仿佛燃起了火一般,恶狠狠盯着她。

  慎王妃惧怕得微微往后又退了两步,脸色苍白,但却不曾退缩,世子是她唯一指望!岂能让奸人拉下水?适才何公公再三叮嘱,她都按皇上交代的做了,只要能保住自己儿子,把这条命不要了也是可以的!更何况只不过是泼个茶水?

  萧偃已站了起来:“承恩侯暂押大理寺,此事涉及宫闱,着宗室司、大理寺内审,不予公开,皇太后为朕有养育之恩,事情未明之前,不必惊动,在宫中静养。此事不予议论,如有将今日殿上之事传出或擅自议论者,以大逆论处。”

  不公开审理!不许议论!

  这分明是不许人议论帝师,至于所谓太后和承恩侯的清白,已经不重要了。

  承恩侯绝望看着过来将他像一个凡人一样将他官帽外袍除下,拉下大殿去,不对!明明不是这样的!明明自己已经拥有了无尽的力量!自己是神兽!凡人怎么可能制住自己?

  他挣扎着想说什么,却说不出一个字来,他看向大殿之上高高在上的萧偃,萧偃垂眸盯着他,漆黑的眼眸里头也并没有快意,有着只是沉痛的哀绝和冷酷。

  萧偃冷冷想着,看着承恩侯被一条死狗一样拖了下去,何常安上来毕恭毕敬将老王妃请下去,老王妃仿佛打赢了一场胜仗,趾高气扬地下去,全然不知道她的大儿子已经在朝臣之前卖了一回蠢。

  这就是凡人的仿佛狗咬狗一般的撕咬,嘴脸丑恶,姿态难堪,争权夺利,肮脏龌龊。

  禁魔树汁调入了茶水中,洒在这已经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鬼物上,果然禁住了他的法力。接下来还有真言药水等着他,让他在大理寺和宗室司的审讯中,一一说出过去的秘密,加上验尸……铁证如山。

  这件事他隐忍许久,看在孙太后一直在孙雪霄控制之下,便也没有发作,但既然鲜于鸢要动这枚棋子来攻击九曜,那就别怪他狠辣无情,不再让这些闲人小人白白吃着朝廷供奉,安享尊荣。

  他打下来的江山,他在为国为民找一条吃饱穿暖的路。他如何能让这些垃圾给他心爱的人泼上脏水?他怎么可能让他的神被这些人玷污?凡人的事,就用凡人的手段来解决。事涉宫闱密事,谁还敢议论?

  萧偃看着满朝噤若寒蝉的文武大臣们,淡淡道:“退朝罢。”

  作者有话要说:

  “从前你是晨星在人世间发光,如今死后如晚星在逝者中显耀。”此前已注过,引自柏拉图《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