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乔鑫让出租车司机停在了他家旁边的一个小广场附近。

  这会儿刚九点半,小广场上满是广场舞天团的大爷大妈们,在蝉声阵阵的夏夜里欢快地伸胳膊伸腿。

  广场舞的音乐开得很大,乔鑫在小广场的角落坐下,双手撑在膝盖上。

  十分恍惚。

  今天到底这么回事啊?

  我去墓地看阮琦,我哭了,被雨淋了,碰见周子青了,周子青说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周子青和我上床了——今天是七月五号。

  今天是周子青新婚第三天。

  他和我上床了。

  在柔柔的夜风里,乔鑫打了个寒战。

  周子青这是出轨吗?

  是的。

  我是第三者吗?

  是的。

  周子青是同性恋吗?

  ……不知道。

  乔鑫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半天,终于拨了宋辛的号码。

  “鑫鑫你去哪了?下午给你打电话也不接。”

  “宋辛,”这一刻乔鑫甚至感激广场舞喧嚣的音乐声,掩盖了他心中强烈的耻辱感:“我跟你说个事情。”

  “啊,你说。”

  “我和周子青上床了。”

  “……”

  “就是,今天下午,偶然碰上了,他忽然问我,要不要……”

  “乔鑫,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乔鑫静静地说:“我说的是真的。”

  宋辛沉默片刻,低声骂了一句脏话。

  “宋辛……周子青和孟昭昭,领证了吗?”

  “这是重点吗?”宋辛狠狠叹了口气:“领结婚证是法律意义上结婚,办婚礼是社会意义上结婚,所以只要他们办了婚礼就算夫妻了,你明白吗?”

  乔鑫愣了愣:“是。”

  “他妈的,”宋辛又骂:“周子青什么东西?他喜欢你了?”

  “他说他不喜欢我,就觉得我挺可爱的。”

  “你,”宋辛咬牙切齿:“傻逼啊?他都这么说了你还——”

  “我没忍住。”

  “狗日的周子青!他这算什么意思,以后让你当长期炮友?”

  “不知道……不是吧,”乔鑫想了想:“走的时候他没要我电话。”

  “……”

  “我先自己待会儿吧,”乔鑫扶着酸疼的腰:“明天再联系。”

  “你,你别冲动啊,”宋辛急忙说:“你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吧,啊?”

  “……嗯。”

  挂了电话,乔鑫胳膊肘抵在膝盖上,双手撑着额头。

  宋辛骂周子青狗日的,让乔鑫当做是被狗咬了一口——这是因为宋辛是他的朋友,自然站在他的立场说话。可这件事说白了,是他和周子青你情我愿的,撒不了谎。

  周子青不是个东西,那我自己呢?乔鑫想,我又是什么东西?

  我明知道他结婚了,可我还是扑过去吻了他,急吼吼地和他滚到了床上去。

  我被插得舒服极了,甚至还叫了——回想起那一幕幕乔鑫简直想杀了自己——我是共犯啊。

  可周子青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

  乔鑫只觉得思绪像被卷进了灰黑的旋涡,越挣扎就越被吸进去——周子青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

  总觉得周子青在病房里给自己讲数学题,还是昨天的事情呢。

  孟昭昭知道周子青是这样的人吗?

  大概是不知道的——婚礼上交换戒指时她流泪的侧脸忽然浮现在乔鑫眼前。是的,她不知道,她肯定不知道。

  周子青和白衬衫有什么区别?

  我和白衬衫又有什么区别?

  心里一个冰冷冷的声音,慢条斯理地说——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白衬衫,你和他是一路货色。

  (二)

  第二天上午,乔鑫带着画室学生进了太行山。

  本来这次写生安排好了三个老师带着去,但乔鑫给画室老板打了电话,主动提出他想去。老板自然同意,带学生写生是个出力不讨好的活儿,因为学生交的差旅费都落在老板手里统一支配,随行的老师照常发工资,一点油水捞不着不说,还要24小时地看着学生,为他们的安全负责。

  其他三位老师中年纪稍大的一位不用去了,拍着乔鑫肩膀连连道谢:“乔老师啊,多亏你了,我这两天颈椎正不舒服呀……”

  乔鑫客气地摇头:“您别客气,我正好也想跟着去山里玩一玩。”

  躲一躲。

  躲一躲高墙般围堵着他的负罪感和羞愧感。

  原本也想躲一躲周子青,但到达太行山的第二天乔鑫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周子青是不用躲的,周子青大概压根没想再联系他。

  那天晚上在酒店门口仓促分别,周子青什么都没说,也没有要他的手机号。

  再说,周子青婚结完了,跟孟昭昭一起祭拜过先人了,也该回北京了。

  这……这样最好,乔鑫凝望着不远处翠绿的山峰,乔鑫你还想怎么样呢?这样难道不是最好?你已经犯了一个错误,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没错,这样最好。

  大白就是白颜料,美术生的命根子。

  “别那么小气嘛我就挖一小坨,”葛昊笑嘻嘻地说:“下山请你吃凉粉啊。”

  “你自己吃去吧!”黄欣然冲葛昊翻个白眼,又可怜巴巴地拽拽乔鑫的衣襟:“老师我不想跟他一组了!他一直和男朋友发微信,影响我艺术创作……”

  “呸,”葛昊不甘示弱:“这景区wifi慢死了,我是在发短信!再说你那也叫艺术创作?对着青山绿水画唐老鸭?”

  乔鑫挥手在葛昊脑袋上削了一把:“你给我消停会儿!”这小崽子,别人当众说你给男朋友发微信,你反驳的点竟然不是男朋友?怎么就这么坦荡?

  又扫了一眼可怜兮兮的黄欣然:“你在画唐老鸭?”

  “我……都画了一上午山了,视觉疲劳。”黄欣然继续皱着眉卖萌。

  乔鑫对女孩子一向没办法,总觉得她们是轻飘飘的云彩,轻轻碰一下都不忍心,别说又吵又骂了。

  只好把自己的白颜料挖了一坨给葛昊:“你好好画,别玩手机了,一会儿我去检查你的画。”

  “啊老师我爱死你了!”葛昊蹦跶着走了,没蹦两步又扭头:“大黄跟上啊!让你看看哥的神来之笔!”

  “神来你妹!”黄欣然撇撇嘴,跟着他走了。

  乔鑫有点想笑,这俩孩子,刚刚还说不要一个组了,转眼又勾肩搭背的。

  今天是他们到太行山的第四天,天气热得景区里游人寥寥,蝉鸣却是疯狂,一阵高过一阵犹如对唱。放眼望去全是碧绿的山峰,这里是太行山的余脉,山的海拔并不高,但一个连着一个,像是绿色的波涛。

  乔鑫买了个当地农民编的草帽,勉强能遮住脖子,但胳膊就没办法了,已经被晒得有些褪皮,黑红一片。

  终于到了下午四点多,太阳隐去,天空中积聚起乌云。

  乔鑫招呼大家收了画具回宾馆,一行人刚到宾馆,就听葛昊兴冲冲地对黄欣然说:“大黄,有人来送吃的啦,你一会儿来我屋一起吃啊。”

  黄欣然瞪圆了眼:“你妈这么大老远来给你送零食?”

  “不是我妈,我妈才懒得搭理我呢,”葛昊得意洋洋:“是我姐夫,赶着给我家拍马——呃,姐夫!”

  乔鑫心想葛昊这小傻逼,说人坏话被人逮着了吧!

  一回头,却整个人都凝固了。

  周子青拎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正站在宾馆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