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起来了。

  肉眼可见的所有鬼物全都打起来了,牛头和马面和整个屋子的鬼打成了一团。

  桌子腿,椅子背,还有各式各样的做好的人肉在空中乱飞,血酒撒了一地,这里瞬间成了某种意义上更为真实的地狱。

  在寻常人看来,牛头马面已经足够可怕——他们有着人的身体和动物的头。可是现在它们正和更加恶心奇怪的恶鬼们纠缠在一起,实在让人不忍直视,看一眼就要手脚冰凉。

  这画面就连最顶尖的画家也画不出神韵来。

  头发、牙、眼珠、鼻子、嘴,这些东西也不知道是被谁打掉了,也不知道是属于谁的,总之也在空中乱飞。

  它们飞的时候还带着血与肉。

  整栋楼都摇起来,像是坐在海盗船上晃悠的老爷爷,被迫疯狂摇摆的同时,不断发出代表惊恐的吱呀声。

  朱标眉头突突地跳,和其他四位同伴一起躲到了楼梯的拐角去,在后面偷偷地观看这场混战。

  这里位置偏僻,前有直通二楼的楼梯挡着,后有一堵墙背靠,角落里还有些咸菜缸与酸菜缸作为掩体备用,着实是个观战和隐藏的好地方。

  “省了门票钱,还挺好。”赵轻涯看热闹不嫌事大,“叫他们打吧,无论打死哪个,咱们也不吃亏。”

  “不能这么想。”邹普胜道,“这两位鬼差估计是好妖。它们一进来明显就和厅内的其他鬼形成对立之势,水火不容,互相猜忌戒备,应当还是有良心的,能争取过来,我们就争取过来。”

  赵轻涯道:“有良心还不是在给高百龄做事?这个就叫做伪善,邹先生,你不懂,我见的事情可多了,江湖上有许多个奇案,都是起源于骗子们的骗术,他们要骗人,首先必然把自己装成一个有操守的好人。”

  “啊?”邹普胜愣住了。

  “朋友偷秘籍,老婆偷人,老公杀妻,儿子手刃亲爹,在出事以前,可没人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

  邹普胜真没听过几个类似的故事,他性格里的优柔寡断作祟起来,妥协道:“那就再看看吧。”

  另一头橘非问道:“他们为什么打起来?”

  木十三朝朱标撇撇嘴。

  橘非恍然大悟:“老板,原来你是这样的老板,怪不得,我当初输给那只老鼠,你是不是也偷偷使坏了?”

  朱标没理它,只说道:“这里越乱越好,越乱我们越有机会。”

  “等等,那些鬼刚刚给我们上的菜,真是人肉?”木十三还没从之前朱标和赵轻涯告诉他的,那个令他震撼的消息中回神,“这,这城里的鬼和妖都是吃人肉的?那我们家小一……”

  他几乎要晕过去,吃过人的妖怪和鬼,为天理所不容,雨天极容易遭受雷击,躲到哪里都没有用。若是恰好遇上一场暴雨,简直在劫难逃。生已经不容易了,修行那就更别提,一千年一次的大关,根本过不去。

  唯一破解的办法就是在雷劈下来的时候以邪法找人代受,但那所需的数量动则以万计数,如此循环往复,罪孽如雪球般越滚越大,形成恶性循环,迟早成为天下共敌,为世不容。

  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木十三即使非常爱他的儿子,也是绝不会去做的。

  既然不能做,不是得等死吗?

  “它还小啊,它还小……”

  木十三眼里溢出来泪来,赵轻涯害怕哭声传出去惊扰那些打着架的疯鬼们,赶紧捂住了他的嘴。

  “不用担心,木小一没吃。”朱标安慰道,“我已经看过了。”

  “既然这样!”木十三的眼泪一下子收回去,“既然是公子说的,那想来没有问题。”

  他迅速变了脸,简直快得像是六月的天气。

  但这也是因为对朱标非常信任的原因,他一路上的靠谱表现已经足够将它给折服了。

  朱标道:“这里头阴气太杂太乱,不比城外,想要具体分清牛头马面有没有吃过人肉,是不是好妖,没那么简单,最起码要得等混战停下来单独看看才行。但它们身上的煞气,我倒是能看出来是很少的。”

  橘非插嘴道:“那不就是过家家吗?”

  赵轻涯笑了一声:“听着像戏文里才有的坏蛋,坏的彻底,却还有些骨气,放在小说故事里,说不准还有人喜欢。”

  朱标本来在思考邹普胜的话,赵轻涯一打岔,他的思维忍不住偏移,也许确实可以让罗贯中和施耐庵试试写些定制东西……

  不,不对,想正事。

  如果有牛头马面,那么黑白无常、孟婆、地藏王菩萨、阎王和地藏王菩萨,这些会不会也有?

  高百龄有那样的本事创造出这些角色来辅佐自己吗?

  就在这时,一条漆黑的锁链突然划出破空声,嘟的一下钉在了正对大门的墙面上,入墙三分。

  鬼还未到,其声先闻。

  “生死事大,无常迅速。”

  一个略显阴柔的声音这样念道。

  随后又有一个很沉很低的声音响起:“是谁等在闹事?通通压入大牢!”

  这两道声音前后出现,明明不大,甚至可以说细若虫鸣,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声,太平楼的厅堂里,顿时寂静到如同深渊。

  随后门被打开了。一高一低,同时也是一胖一瘦两个身影走了过来,此时正值深夜,即使是酆都城,也被夜晚的泰山所影响,到处飘着浓雾。

  他们两个自石板路上走进来,身上衣服随风猎猎作响,手脚上萦绕着雾气,仿佛不是从人世间过来的。矮个子的那个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条锁链,高个子的那个手中则举了一只与他同高的白色旗帜。

  等到他们真正踏进门来,拥有众多蜡烛的厅堂才照亮了他们的面貌。

  又高又瘦的那个面色惨白,是个死鬼特有的颜色,头上带了顶大帽子,上面写着四个鲜红大字——你可来了。

  又矮又黑的那个,头上也有帽子,上面写的是跟我走吧。

  你可来了,跟我走吧。

  一句话点明身份,这是黑白无常!

  黑无常满脸的怒气,显得很严肃,瞪着每一只鬼,挨个瞪了过去,那样子不像是在检阅他们,而像是在挑一处合适的地方下手,或者是找一个合适的鬼来出气。

  他似乎想拿钩子穿他们的琵琶骨,又或者是把他们放在火里烤,也许还想拔下他们的舌头。

  “牛头马面,你们两个怎么回事?”范无救问道。

  牛头刚要开口,他就补充道:“让马面来说。”

  马面快速的将事情的过程讲了一遍,不忘在里面插入自己的思考的表述,提出了对群鬼的怀疑。

  “你的意思是……”

  范无救和谢必安一对眼,多年的默契让他们很快明白了对方在想什么,一个端起了酒壶,一个从地上捡起了一块尚且完好的肉。

  谢必安笑嘻嘻道:“他们不让你们俩吃酒菜,总不能拦住我们,我现在就替你们尝一尝,要是不好吃就罚纪老板给我们单独做一桌酒席来道歉。”

  五大鬼吏一下子在场四个,长发鬼这次再没有办法扯些瞎话,能眼睁睁的看着黑白无常将鼻子凑近那一壶酒和那一块肉。

  时间好像凝固了一般,但有那么的清晰,他眼睁睁看着他们俩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两个鼻子离酒瓶和肉的边缘到了一两寸……

  再进一些,就要被发现了!

  逃吗,要不要逃?逃的走吗?纪有福在哪里?郑宁和又在哪里?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近了,更近了。

  一寸!

  等等,怎么还不过去,他们不动了,是已经发现问题了吗,还是说在准备动手?

  像是钟声在耳边响起,一瞬间的震荡后,他猛然醒悟。僵硬的手动起来,他赶紧飘过去,凑到了白无常身边。

  “大人,谢大人。”他赔笑道,“我们好心办坏事,惹怒了牛大人和马大人,也不是故意的,您看能不能通融通融?”

  一边说着,他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一串洁白如玉的酆都纸钱,放在了白无常早就伸开准备好的手中。

  白无常颠了颠手里头的钱,看了看面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乐道:“你啊你,真是鬼精鬼精的。”

  “大人谬赞了,谬赞了。”

  黑无常冷哼一声:“他本就是个鬼,说什么鬼精。”

  长发鬼赶紧又赔一笑,凑到范无救那里,又掏出一串的纸钱,塞进他握着铁链的手里,连声道:“大人说得是,说得对!我当然是鬼,我可不就是咱们酆都里头的鬼嘛!”

  “呵。”黑无常这才不说话了,面色和缓许多。

  牛头瞪大了眼睛,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都看见了什么,甚至,它怀疑自己的眼睛已经坏了,不然怎么会见到这样恶心又可怕的画面。

  公然行贿,这些鬼,加上黑白无常,把它当成什么了?

  它的牛头上青一阵白一阵,牛毛根根竖起,脸大了一圈儿,怒喝道:“范无救,谢必安!你们当我牛爷是瞎子?这里头明显有问题,你们竟然敢徇私舞弊!”

  谢必安笑眯眯的:“呦,牛头,这话怎么讲啊?冤枉鬼可是要进大牢的。”

  “你他妈的!”

  牛头冲了上去。

  就在这时,合住的门突然开了。还是声音先进来,这声音听起来又和气又温顺,哪怕是说些没有意思的屁话废话,也叫人舒坦。

  纪有福大步迈进来,看见黑白无常手里拿着的东西,瞳孔一缩,再看见牛头马面,脚下一软,暗骂自己今天倒了血霉,怎么会正巧在今天这个要办大宴会的日子碰上他们四个!

  他这么一喊,本来已经准备和牛头动手的范无救和谢必安停了下来。

  这太平楼从建好以后可是收留了许多的孤魂野鬼,那鬼楼里许许多多陪在府君身边的鬼,有不少都是从这里出来的。不近人情难办事儿,不近鬼情难活命,他们以后可是还想高升的,不能轻易得罪他。

  反正今天也有些赚头了,还是不要再惹事,给这楼里头留块好地。

  纪有福这个时候把目光投向了一地的狼藉,装作惊讶道:“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谢必安道:“没有,没什么大事,是牛头和马面它们冒冒失失把东西给打碎了,纪老板放心,我一定让它们赔。”

  “你!”牛头踏前一步,踩碎了一块地砖,两只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好似下一秒就要喷出火来,淌出岩浆来。

  然后它就可以用这火和岩浆把这些颠倒黑白的鬼给烧死。

  马面赶紧扯住了它,低声道:“牛头,算了,算了!”

  “他们可是在!”

  堂里头的恶鬼围成圈,朝牛头马面压了过去。

  “算了,牛头,你不要再……大丈夫能屈能伸……”马面见状更是心急,扯着牛头往后退。

  牛头甩开它的手,大声道:“我不是大丈夫,我是畜牲!”

  “而这些东西呢!”它指着黑无常,指着白无常和一群群的鬼,喝道,“他们连畜牲都不如!”

  “纪老板,你听我说!”牛头接着道,“这些东西打碎了,有我老牛的一份不假,但是这些鬼,是他们先挑衅的,他们趁着那位大人不在,背地里要闹事!这些酒,这些菜,全都有问题!”

  纪有福和气地笑了笑,拱拱手道:“牛兄,这些鬼都是纪某的好朋友,好兄弟,想来不会做你口中所受的那些事,牛兄恐怕是误会了吧?”

  范无救冷笑道:“脑子不行了就回去休息,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牛头一身的怒火全都汇聚到了手上,这时候它已经不想考虑黑白无常的官是否比它的官大,马面是不是在劝它,打不过这一屋子的鬼又会有什么后果。

  它只想弄明白心中的道义。

  它是脑子不太好,这一点马面经常说它,它自己心里头也明白,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它问心无愧!哪怕明天酆都就被雷劈了,全城的鬼都死绝了,水把这里给淹了,它也能在死前对着马面说,自己从来没有办过一件坏事!

  牛头举起了一把从地上捡来的刀。

  一身如雷暴呵炸响,又是声音先进来——把门拆了改成一个话筒,这里的生意一定还能更好一点儿。

  “牛头!你在做什么!”

  一个身穿红色官袍,高大魁梧的男人踏进门来,他的脸上带着一个狰狞可怖的红色面具,双手搭在腰间蹀躞带上,不怒自威,头上官帽的长翅上下颤动,一双皂靴洁净华贵。

  “钟馗大人!”

  牛头把刀放下,兴奋地呼出声来,只要是钟馗来了,事情一定能有个好结果。

  他可是钟馗,那个铁面无私,除恶务尽的钟馗!还有什么比他来了更让人心安的事呢?

  现在简直就像是秦香莲遇上了包青天!

  “钟,钟馗大人。”谢必安一直向上勾的嘴角拉平了,额头冒出一些汗水,“您怎么突然来了?”

  和牛头想的一样,他也意识到了后果,觉得这是坏了事儿了,怎么好死不死的,钟馗会来太平楼呢?

  他的法力可是要比自己和老黑高深,他是不是在门口把整个过程都听了,把整个场景都看了?

  钟馗道:“本官闲来无事,四处转转,倒是你们俩,黑白无常,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钟大人,我们俩……我们俩是看见太平楼有动静才进来的。”谢必安想了想,很快编了个瞎话出来,“我轮完白天的班,晚上陪着范无救出来巡逻,看见酒楼里有鬼大打出手,所以进来羁押罪犯。”

  范无救道:“我们俩进来以后才发现不是别的妖鬼在闹事,正是牛头马面这两个兽面兽心的妖怪,他们不想付酒钱,所以和旁的客人打了起来,您也知道纪老板鬼缘好……”

  “这是污蔑!”牛头怒道,“你怎么有脸面编出这样的瞎话?钟大人,您应该能看出来——”

  钟馗沉声道:“够了,休要再吵闹,纪有福,你来说。”

  牛头马面将希翼的目光投向纪有福。它们两个在这里喝了许多年的酒,聊了许多年的天,有了许多年的交情,他们知道纪有福是个好鬼,这样的鬼是不会撒谎的。

  他那么的善良可信,而且他们又是那么可靠的朋友。

  纪有福还是和和气气的,胖胖的脸上带着笑容,挤得眼睛成了一条缝,他的两只胖手摞到一起,每个指头都像是一个白萝卜,扣住了他自己的良心,把它使劲的塞进了身体里的最深处,无论几辈子都不会拿出来用。

  他说:“钟大人,事情确实如范大人谢大人说的那样。”

  它的心慌得厉害,仿佛就要跳出来,纪有福,钟馗,还有黑白无常的脸和身体开始扭曲,他们的样子完全变了,变得比鬼还像鬼,变得它根本不认识,变得扭曲,蜿蜒,抽长,像是升上去的炊烟,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

  真恶心,真恶心。

  它呕出了一口血来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