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敌人会让人心生绝望?

  玄景真人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他满身狼狈,气喘如牛,眼睛却紧紧盯着面前的青衫男人。

  青衫男子看着自己被撕裂的袖口, 觉得甚是有趣,甚至出言赞扬了玄景真人:“不愧被称为渡劫之下第一人, 居然能破了我的防御,的确有些实力的。要不是你必须死,我甚至有了收你为徒的想法。”

  玄景真人听闻后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眼里满是不甘。

  所谓绝望,就是自己拼尽全力一击也只让对方衣衫破损, 毫无还手之力。

  “何必假惺惺说这些, 要杀就杀,纵然你想, 我也不屑拜你为师。”玄景真人冷呵一声,咽下反涌喉间的鲜血,只见他大喝一声, 带着必死的决心冲向青衫男子。

  哪怕是飞蛾扑火, 他也只会站着死, 绝不跪着生!

  玄景真人催动所有的灵气,甚至透支着寿命换来最后一个法术——原本澄澈的天空突然暗沉下来, 乌泱泱的黑云汇聚在上空,隐约还有雷声轰鸣, 银光若隐若现,而这般大阵式只为对付一个敌人。

  ——一个玄景真人必败的敌人。

  “竟然可以引来雷劫, 你天赋的确很高,假以时日说不定能超过我。”青衫男子望着劫云拍案叫绝,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惋惜。

  玄景真人知道普通法术对他来说只是挠痒痒, 所以选择了拼一把引来雷劫,说不定还能伤到自己。

  只是可惜……

  雷劫在玄景真人冲到青衫男子面前时轰然击下,恐怖的威压让院子变成废墟,就连挂在门口的牌子也在卷入半空时断成两半,又深深落在地上。

  “其实我还蛮爱惜人才来着。”青衫男子自言自语,随往天上丢了个东西——

  巨大的阵法骤然展开,变成坚不可摧的护盾将劫云尽数接下,而玄景真人的攻击离他只剩半尺,再也进不了半步。

  ——他根本不怕雷劫啊。

  “噗——”

  什么东西穿透身体的声音,如此清晰。

  玄景真人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他低头,一只手从自己身体里穿透。

  下一秒,玄景真人被青衫男子像甩开一个垃圾般甩开,重重的落在了地上。

  青衫男子还好奇地看着手上不断滴落的还带着温热的血,一脸恍然大悟道:“原来天才的血也是红的。”

  “谢谢你告诉我。”

  青衫男子负手缓步走到生死不明的玄景真人身旁,他明明笑着,踢向玄景真人的一脚却狠的不能再狠。

  玄景真人闷哼一声,鲜血浸染了他的衣服,变得斑驳赤目。

  “但是我最讨厌就是天才了。”

  “所以,请你去死吧。”

  “嘭!”

  是身体撞上坚硬物体的剧烈响声。

  “师兄!”黎之山一声惊呼,飞一样的跑了过去。

  黎之山的声音拉回了走神都玄清,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一不小心没收住力,竟然把顾贾打飞了,慌慌张张的跑过去看望顾贾。

  那边的顾贾躺在被自己撞出废墟中,嘴角渗出一缕鲜血,双目紧闭脸色苍白,看样子是昏死过去了。

  黎之山心中一紧,连忙抓过顾贾的手细细检查,发现虽然伤的重,但好在没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病根。

  玄清赶紧拿了丹药给顾贾喂下,片刻后顾贾呼吸平稳了不少。

  “宗主,虽然是师兄主动要求训练的,但您也不能下手这么没轻没重的啊!”黎之山看到顾贾这幅模样心疼得不行,甚至一时愤恨出声指责了玄清,话刚说出口他就后悔了。

  就算玄清有错,也不是他一个小辈可以随意呵斥的。

  “宗主……我……我不是那个意思……”黎之山欲言又止。

  玄清摆摆手,没有在乎黎之山的冒犯,反而是自己懊恼地锤了锤脑袋,心中莫名的不安感越来越强,他嘱咐黎之山照料好顾贾后就匆匆离开了。

  还没走多远,就看到长老们都不约而同的来找他了,想必都是感受到了什么。

  几人相互对视一眼,都意识到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发生了。

  玄清脑子里莫名闪过玄景真人的脸,不由担忧地皱起眉。

  师叔……

  ……

  秦陌羽根本不敢相信眼前的废墟是自己熟悉的院子,脚像被灌了铅,没走一步都沉重异常,他跌跌撞撞的走向院子,越是靠近院子,呼吸就愈发急促,空气中弥漫的烧焦味异常刺鼻。

  怎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走在已成废墟的院子里,只觉得天旋地转,张了张嘴,心里的狂风暴雨到了嘴边却只能发出困兽般悲鸣的呜咽。

  师父你在哪里?

  秦陌羽内心焦急,疯了一样的找遍了院子,期盼着老道士突然从哪个角落冒出来,说这一切不过是个玩笑。

  但是没有。

  什么也没有了。

  秦陌羽恍惚间被地上凸起的石头绊倒,他顾不上指缝里的污泥,也顾不上衣服沾了多少脏污,挣扎着爬起来,但无论他翻找了几遍院子,带着哭腔叫了多少声师父,还是没有看到那个想看到的人。

  直到他从杂乱的泥土痕迹和没有被烧焦的木梁中看到凝成褐色的血迹,一种可能如同疯草在心里扎根发芽,不愿相信现实的自欺欺人和有迹可依的真相在脑子里轰隆隆的炸成一团。

  可事实就是事实,无论秦陌羽如何说服自己,也没办法控制自己脑子里跳出的出四个字——师父死了。

  而且被人毁尸灭迹,再也找不到一丁点他存在的痕迹。

  熟悉的家园变成废墟,那个说等自己回来的人,也消失在废墟里,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秦陌羽痛苦地跪倒在废墟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在地,又融入了被火燎烧的土地中,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痛到极致,连泪都是无声的。

  没有人看到,一抹寒芒在暗处一闪而过,在秦陌羽沉浸在悲伤没有丝毫防备的时候,蓄谋已久的袭击者猛地窜出,朝着秦陌羽狠狠刺下。

  千钧一发之刻,秦陌羽灵魂深处的残魂骤然爆发强烈的光芒,同时脖子上的玉坠也在震动,袭击者的攻击被玉坠展开的护盾挡下,与此同时一朵红莲业火凭空出现,狠狠打在袭击者的手上。

  眼看寒霜顺着手掌不断往上蔓延,袭击者一咬牙,用另一只手握剑从中间把手臂砍断。他一声闷哼,手臂断落,鲜血喷洒而出,有几滴还溅在秦陌羽脸上。

  他知道自己不敌秦陌羽,也不恋战,直接选择转身逃跑。

  可没跑几步,一道土墙就从脚底窜出封死了他的退路。

  他回头,看见秦陌羽从地上站起来,衣服上满是泥土和尘埃,数不胜数的红莲业火眨眼间包围了两人。

  “师父在哪里……”

  秦陌羽声音喑哑,原本琉璃般通透的眼睛变得黑沉,悲伤和愤怒交织让他失去了理智,脸上凝固的血迹就像心底流出的血泪。

  而且随着他毫无节制的使用红莲业火,他脸上妖异的花纹不断加深、变化,残魂拼尽全力也只能让花纹不再扩散。

  意识到自己逃无可逃的袭击者举起了剑想自我了解,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告诉我!”

  秦陌羽一声怒喝,无数红莲业火如雨点坠落,在地上炸出深深浅浅的冰坑。

  最后一丝理智让秦陌羽没有杀死袭击者,但红莲业火瞬间冻僵了袭击者的四肢,皮肤寸寸皲裂的痛麻感充斥全身,刺骨的寒冷让袭击者呼吸急促,眼前阵阵发黑。

  冷。

  太冷了。

  袭击者喉咙里发出“呃呃”的痛苦声音,刺穿灵魂的寒冷让他连思维都迟缓了。

  秦陌羽不知何时走到他面前,一只手掐住袭击者的脖子,指尖都泛起青白,直勾勾的盯着袭击者。

  他的眼神空洞,像失去了光泽的玉石,说话时手都在颤抖,却还是一字一顿的说:“告诉我,师父在哪里。”

  袭击者像只濒死的鱼拼命的喘着气,他想扒开秦陌羽掐着自己的手,四肢却纹丝不动,长时间的缺氧让他瞳孔失焦,终于扛不住折磨挣扎着吐出两个字:“死……了……”

  短短两个字,秦陌羽却像被瞬间抽去了全身的力气,松开了手,袭击者闷哼一声跌在地上。

  最后的希望也破灭,秦陌羽终于绝望了,他疯狂的往袭击者身上使用红莲业火,直到力竭再也没法使用红莲业火才无力地跌坐在地。

  大规模的红莲业火让四周的一切都蒙上白色,仿佛刚刚在阳光明媚的午后下了场大雪。

  秦陌羽就这样呆呆地坐在白雪皑皑的废墟中,低垂着头颅,像被人夺去了魂魄,只剩一副躯壳。

  沈夜白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几近绝望的秦陌羽。

  “陌羽!”

  沈夜白看到化为废墟的院子同样是难以置信,但瞬间想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

  一直生活的地方被人毁去,亲如父子的师父生死不明,这些打击太过突然,秦陌羽又怎么承受的住?

  沈夜白一把丢下为秦陌羽买的东西,看着这样的秦陌羽心痛无比,他单膝下跪,双手颤抖着将秦陌羽抱在怀里。

  “对不起,我来晚了。”

  此时的沈夜白无比痛恨自己为什么要离开,让秦陌羽一个人面对这样惨痛的现实。

  秦陌羽对沈夜白的话置若罔闻,他依然呆呆的看着地面,像失去了魂魄的人偶,对外界没有丝毫反应。

  沈夜白看到秦陌羽变成这样心里很是难受,却又不知道该从何劝慰,只能紧紧抱着秦陌羽,试图唤醒秦陌羽。

  “陌陌,你看看我,看看我啊。要是心里难受就哭出来,不要憋在心里,这样只会更难受的。”沈夜白苦苦哀求,生怕秦陌羽一个想不开就做傻事。

  秦陌羽没有任何回应,任由沈夜白抱着自己。

  他们就这样在白雪皑皑照中紧紧,明明身体近在咫尺,又好像远在天涯。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沈夜白跪下的膝盖发麻,秦陌羽才僵硬地伸出手,轻轻回抱住沈夜白,手指紧紧扯着沈夜白的衣服,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陌羽!”沈夜白心头一紧。

  “夜白……”

  秦陌羽的声音带着哭腔,沈夜白听得心都快碎了。

  秦陌羽闭上眼睛,和师父相处的日日夜夜在脑海中不断闪回,终于崩溃的将头埋进沈夜白肩膀,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沈夜白死死抱着秦陌羽,秦陌羽每一声哭喊都像扎在他心上的刀子,让人撕心裂肺的疼,但他不能替代秦陌羽承受痛苦,只能轻轻拍着秦陌羽后背,给予微不足道的安慰。

  秦陌羽哭了很久,哭得眼睛通红,脱力地靠在沈夜白身上,哭到最后甚至因为悲伤过度昏死过去。

  “陌羽?”沈夜白轻轻唤了声,秦陌羽依然没有回应。

  沈夜白动了动因为太久没动而麻了的双腿,换了个姿势将秦陌羽小心翼翼的抱在怀里。

  为了不让秦陌羽伤心过度伤了身体,沈夜白想尽办法给他喂了点丹药,还帮他疏通了体内因为心绪紊乱而混乱的灵气,但治标不治本,沈夜白再怎么努力也只是让秦陌羽从昏死进入深度睡眠。

  即使在梦中,秦陌羽也紧紧皱着眉,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他的手紧攥,浸染在悲伤里无法自拔。

  日头渐晚,黄昏带走了世间最后的余温,待到夜幕降临,天上只剩清冷的星星稀疏的挂着。

  沈夜白整理出一片还算干净的地方,脱了外衣铺在地上,把秦陌羽小心翼翼的放在上面,夜深露寒,沈夜白让秦陌羽睡的更舒服点。

  沈夜白就这样在废墟中烧起一团火,与冰雪为伴。

  他看着小小的火堆,还有依旧闭目的秦陌羽,决定去上山路上再捡点树枝。

  但沈夜白刚走秦陌羽就睁开了眼睛,等沈夜白回来就看见他双手抱膝坐在火堆旁,目不转睛的盯着火堆。

  “陌羽……”沈夜白抱着树枝欲言又止。

  秦陌羽忽然将半张脸埋进腿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他声音闷闷地开口:“夜白,我有点冷。”

  沈夜白连忙将树枝投入橘黄色火焰中,噼里啪啦的火苗声打破了山中夜晚的宁静,却无法填满心底的空寂。

  “还是好冷……”秦陌羽抱紧了双膝,声音愈发沉闷。

  自从这辈子有了红莲业火后秦陌羽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寒冷了,但现在他却觉得冷。

  ——那从心里某个漏空的地方钻入的寒风吹入四肢百骸,冷的他牙齿打颤,任由火堆再怎么燃烧都是枉然。

  沈夜白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拿出一件黑袍披在秦陌羽身上,同时坐在秦陌羽旁边,身体紧紧贴着秦陌羽,低声道:“那我离你近一点,这样暖和。”

  秦陌羽勉强地扯了扯嘴角,他想笑着说自己没事,却只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最后他放弃了,只是轻声说道:“谢谢你,夜白。”

  如果没有沈夜白一直陪着自己,连秦陌羽都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因为这次打击一蹶不振,或疯或绝望。

  沈夜白摇摇头,轻轻握住秦陌羽冷冰的手,不带丝毫旖旎,只是单纯想将自己的温度传给秦陌羽。

  沈夜白知道秦陌羽不是真的想问自己,也不是真的要他回答,所以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充当聆听者的角色。

  果然,秦陌羽自言自语的开始说话了。

  “他真的很奇怪……说个脾气暴躁的怪老头……明明修为不高,却知道很多事情,总能拿出很多宝贝。就因为这些我还怀疑过他是不是什么隐藏身份的大能,但他给我做饭时熟练的样子又让我打消了猜想。毕竟哪个大能就因为我说想吃,就下山找厨子学了三个月厨艺,还说什么是看不下去我眼巴巴盼着下山的可怜模样——”

  “他总是穿着一身破道袍,我问他明明有更好的衣服干嘛不穿,他说这件衣服有特殊意义。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捡到我那天穿的衣服,小时候的我看不到这件衣服就哭,不知不觉我长得比他还高了,他却习惯穿那件衣服了。”

  “以前他最怕我哭了,每次惹他生气我只要嘟起嘴,他就什么气都没有了,生怕我哭——即使他知道那是我在装哭。”

  “他说我小时候哭都是光打雷不下雨,但就那雷声就够他受的了,他希望我永远是笑着的,快乐的……”

  “那个葡萄藤架是我和师父一起架起来的。因为我喜欢吃葡萄,他就种了,结果葡萄没结几次,葡萄藤架子下成了他藏东西的地方。每次我让他戒酒,他嘴上说好好好,转眼就把酒藏下面,还故意在上面放个摇椅,每天躺在上面生怕我找到。”

  “他雕工不行,因为总是没耐心去做那些细致活,生辰那天送我的玉佩已经是他偷偷练习好久后最成功的一个了,刻的又丑又好笑……我为什么知道呢……因为我那天在后山看到了他丢在河里的废料,这个傻师父还以为河水会带走它们,结果没想到因为太多了反而把河堵住了。”

  “明明我们什么都知道,却都心照不宣的装得不知道。”

  “他以前什么都不会,但我越长大,他又好像什么都会了。”秦陌羽抬眸,他脸上带笑,眼中却蒙上一层水雾。

  “我好想他啊。”秦陌羽声音越来越低,轻得像梦中的呓语,又好像从远方飘来,飘着飘着就吹散在一阵风中。

  “你还有我。”沈夜白安慰的握了握秦陌羽的手,沉声道,“我会帮你找到凶手的。”

  “我已经找到了。”秦陌羽半阖眼睑,声音冰冷了许多。

  “谁?”

  “焚忝。”

  意外的名字让沈夜白一愣。

  “这是我在你离开时从那个人身上找到的。”秦陌羽坐直身子,眼神扫过某个角落,冷漠的收回视线,一个储物袋出现在他手里。

  这个储物袋不但是从袭击者身上找出来,而且上面还绣着一个字:焚。

  绣字的花样和那天夜晚秦陌羽看到的,南寻从焚忝身上偷走的储物袋一模一样。

  看过原著的秦陌羽知道焚忝是个鸡肠小肚的炮灰角色,但他从来没想过,仅仅因为那天晚上自己在哪里,焚忝就要如此不依不饶的探寻自己,甚至不惜烧毁宗门,杀了师父。

  找到这个储物袋时秦陌羽只觉得无比讽刺。

  他苦心劝说老道士离开原著中宗门的地方,搬到这样荒山野岭就是为了避开遇到男主招来的灭门之祸,本以为万事大吉,却不想反而是自己给老道士带来了灾难。

  “我刚刚一直在想——”

  “某种程度上,我也是害死师父的元凶。”

  秦陌羽幽幽道。

  “你不是!”

  沈夜白不赞同的看着秦陌羽,生怕秦陌羽多想:“那天晚上发生事本就与你无关,阴差阳错下被牵连,事情变成这样谁也想不到,你师父要是知道你这么想一定会骂你的。”

  “可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多管闲事……宗门又怎么会被毁,师父又怎么会尸骨无存……”

  “谁也不想这样,你没有错,真正该死的是焚忝。”沈夜白抿着嘴,心疼地抱住秦陌羽。

  秦陌羽痛苦地闭上眼,他不是不懂这些道理,但脑子里总有一个声音不停的告诉他,是他害死了师父。

  那个声音宛若魔咒,不断冲击着秦陌羽本就千疮百孔的心。

  沈夜白不忍看到秦陌羽这么痛苦纠结,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慰秦陌羽,他眼角余光瞥见残破的葡萄藤架,忽然想到什么,轻手轻脚的离开秦陌羽身边。

  “陌羽,睁开眼看看。”

  沈夜白轻声道。

  秦陌羽抬眸,眼前多了几坛眼熟的酒。

  “这是……”

  师父的酒。

  秦陌羽怔怔地看着酒坛。

  “我从藤架下挖出来的,可惜只剩这几坛了。”沈夜白微微一叹,盘腿坐下。

  沈夜白拿过一坛酒,揭开了封口,浓郁的酒香和米香让人不饮自醉,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两个坏碗,虽然残缺,但喝酒应该是没问题。

  “陌羽的师父不是最爱喝酒吗?既然你走不出,那就让它帮你走出来。”沈夜白拎起酒坛,往碗里倒酒,倒满后递给了秦陌羽。

  秦陌羽双手接过碗,清澈的酒水倒影出自己憔悴的面容,他嗅着熟悉的酒香,恍惚间觉得师父就在身边。

  酒啊……

  秦陌羽捧着碗,猛地仰头一口喝干,火烧一样的辣让他呛了好几下,是熟悉的酒味,喝起来和记忆里一样的烈。

  因为喝的太急,酒水打湿了他衣襟。

  秦陌羽的脖子到脸因为这酒红了个透,他双眼迷茫,明显是喝醉了,却还是一碗接着一碗灌自己,最后甚至直接抱着酒坛喝,沈夜白拦都拦不住。

  秦陌羽抱着酒坛,神色悲凉,又哭又笑:“夜、夜白啊……为什么……为什么这酒……这么苦啊……”

  秦陌羽一边说太苦了一边摇头晃脑,絮絮叨叨的不知道在和谁说话。

  “这么苦的酒……为什么……为什么师父爱喝啊……”

  “明明就不好喝!为什么啊!”

  “为什么啊……”

  “究竟是为什么啊!”秦陌羽几乎是吼着喊出这句话,眼中带泪,彻底醉倒在地,手里还死死抱着酒坛不肯松手。

  即使醉倒在地,他还在喃喃自语“为什么”,仿佛在质问那个抛下自己离去的人,为什么又留下他一个人。

  秦陌羽终于又睡着了。

  他梦到一条走不完的长廊,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他追逐着那个背影,眼看就要追到,扑过去却什么也抓不住,他像个孩子在原地大哭,有人温柔的抱住他,轻拍着他的后背,在那人哼的不知名的歌曲中渐渐停下了抽泣。

  沈夜白拭去秦陌羽眼睛滑落的眼泪,轻轻在他额头落下一个吻。

  睡吧,陌陌。

  这个夜晚很冷也很长,但好在东方渐白,旭日东升,所有伤痛终会过去。

  ……

  无脸男坐在石头上,看到青衫男子悠然的走到自己旁边后问道:“解决了吗?”

  “差不多吧。”青衫男子耸耸肩,漫不经心道。

  无脸男不满的说:“解决了就是解决了,没解决就是没解决,什么叫差不多?”

  “啧,反正不妨碍你的计划就对了。”青衫男子不愿多说。

  无脸男碰了个软钉子,心里不满,但又不能强迫青衫男子说出来,只能自己掐指一算,总算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遮遮掩掩了。

  “算了。”无脸男虽有不满,但只要不影响他的计划,他也就算了。

  “接下来去哪里?”青衫男子问。

  “西洲。”

  “哦?”

  这个目的地让青衫男子有些意外,恰好此时他收到手下的消息,他低头看了眼手里的木牌,看到上面的消息后顿时乐了:“这么巧,南洲皇室也开始行动了。”

  “什么意思?”无脸男沉声道。

  “他们说,南洲皇室正在集合军队,准备出兵西洲。”

  ……

  御书房。

  沈昇刚批完一批奏折,还没等他喘口气,马上就有新的奏折呈上来,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叹了口气认命的继续批折子。

  但上天是打定了主意不让他安稳。

  “皇兄——”

  人未到声先至,沈昇连头都懒得抬就知道是沈渝来了。

  也只有沈渝这么没大没小,不通报直接闯进御书房,而且高声喧哗了。

  一身戎装的沈渝眨眼就踏入御书房,走到沈昇案前,对沈昇专心批折子无视自己的行为十分不满,拉长了声音喊他,跟叫魂似的。

  “皇兄~皇兄~皇兄~你看看我呀——”

  “又怎么了!”沈昇被他叫的头疼,没好气的把折子一摔,抬头看到他这身打扮顿时黑了脸。

  “穿成这样干什么?又去军营给朕惹事了?戚将军呢?不是你跟着他学兵法吗?怎么又到处乱跑!”

  沈昇的斥责像连珠炮一样把沈渝打得头昏脑胀,傻傻地站在哪里,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我有这么不堪,让皇兄一看到我就以为我干坏事了吗?!

  “没错,你就是这么不让朕省心。”沈昇毫不客气的说。

  沈渝一脸震惊:我家皇兄终于学会读人心思的法术了吗!

  “别摆出这幅蠢样,你想什么都快写在脸上了,朕还不知道吗?”沈昇没好气道。

  有时候沈昇都怀疑母妃是不是抱错孩子了,沈渝和自己一起长大,却活的比谁都没心没肺,那些心机诡计一个没学到,憨直的离谱。

  沈渝委屈了:“皇兄又嫌弃我笨,你再骂我,我就去找母妃告状说你欺负我!”

  沈昇听到这话都快窒息了,比自己都高了还要找母妃告状,他这个蠢弟弟到底是十七岁还是七岁啊!

  “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件事,长话短说,你找我到底什么事。”沈昇被沈渝气得都忘记自称“朕”了。

  “我想跟着戚将军去西洲!”沈渝眼睛亮亮的,一脸期盼的看着沈昇。

  “不准。”沈昇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

  “为什么!”沈渝垮了张脸,努力握拳向沈昇证明自己很能打,“我很强的!而且戚将军也说我很有灵气,兵法学的可快了!”

  “得了吧,就你那三脚猫功夫和脑子,到了西洲肯定被那些狡猾的魔修吃的骨头都不剩。”沈昇气笑了,抄起折子就往沈渝头上锤。

  “而且戚将军去西洲又不是去玩的,他是去领兵打仗的,刀剑无眼,你要有个好歹母妃怎么办?”

  沈渝挨砸后本想嚷嚷,听到沈昇的话后收了打闹的心情,皱眉道:“我们真的要和西洲开战吗?不是说和他们合作吗?”

  “哼,所以说你天真。”沈昇拢了拢袖子,从批好的奏折里抽出一本丢给沈渝。

  “鬼冢……怎么又是那些恶心人的家伙。”沈渝似是想到什么,厌恶的啐了一口。

  被那些非人非鬼的家伙盯上,说句不过分的,绝对比掉茅坑还恶心。

  他把沈昇给的折子打开快速看了一遍,看到那几个熟悉的地名,气得把奏折扔地上,满脸不可置信的对沈昇说:“他们不会还没放弃找雁姑姑的埋骨之地吧?!”

  “她是为守护南国战死的雁帝,按照规矩,你不能这样称呼她。”沈昇沉声道。

  沈渝咬着牙低声道:“可她也是我们的姑姑啊……”

  “她在是我们姑姑之前,先是一个皇帝,一个值得我们所有人记住的好皇帝。”

  沈昇揉了揉沈渝的头,长叹一声:“小渝,我知道你和雁帝感情好,雁帝战死让你很难受,你想为她报仇,我又何尝不想?但你绝不能去西洲。”

  “为什么?你明明知道那些家伙找雁姑、不……雁帝战死的地方是为了什么,他们连她的尸骨都不肯放过,为什么不让我去为她报仇!”沈渝眼神愤恨,不明白为什么沈昇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止自己。

  “为私,你是我胞弟,我不愿你陷入险境,母妃也不愿意。”

  “我不怕!”沈渝一把甩开沈昇的手,神情悲凉,“雁姑姑也是皇爷爷唯一的女儿,雁姑姑主动请缨战死沙场,我们却连她的尸骨都找不回……多么可笑!”

  “你先听我说完!”

  沈昇强硬地把沈渝摁住,眼睛紧紧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为私我不想你去,为公我更不可能让你去,如果你出了点什么意外,那未来当我出征战死时,又有谁来继承皇位?难道靠剩下那些酒囊饭桶的皇亲国戚吗?!”

  沈渝被他说的哑口无言,可还是不死心:“可是……可是……事情未必会这么糟,除非真的没办法挽回,否则皇兄你不可能御驾亲征的。”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什么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沈昇垂眸,看着袖口上绣着的沧海龙腾图案,自嘲的扯了扯嘴角,“就像我从未想过会穿上龙袍,也未想过会发生四洲大战时那样惨烈的更替。”

  南国建国年份太过久远,已经不可查,但作为占据南洲十分之九土地国家的主人,他们有自己的原则。每当南国有难时,在位的皇帝都会御驾亲征,而四洲大战中,南洲皇帝前后换了三十七个,往往是先帝战死沙场消息刚传回来,下一位帝王就准备动身前线了。

  可以说,南洲皇室正是凭借这种狠劲才能屹立多年不倒,同时让南国拥有了极为强大的凝聚力。

  “可是……”沈渝难受低下头,悲伤的说,“哪怕我们为了恢复元气不能大肆寻找雁姑姑的尸骨,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找?然后挖出她的尸骨,甚至炼化她的魂魄……”

  “我告诉你这件事不是让你愤怒,而是为了告诉你。”沈昇捡起被沈渝丢在地上的奏折,眸光沉沉,“南国现在的处境依然危险,我们能依靠的只有老祖和自己,所以你不要总想着去西洲。好好修炼,等你和老祖一样强大,任他什么鬼冢灵冢,根本不值一提!”

  沈渝最后的希望破灭,他带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了御书房。

  沈昇站在御书房门口,看着他越来越小的背影,风把衣袖吹起,身上明黄的龙袍上张牙舞爪的金龙好似下一秒就要冲出来,他是四洲大战后第三十八位皇帝,今年不过十九,面容青涩,却没有一个大臣胆敢小看这位少年天子。

  “皇上何必告诉王爷。”

  一个武将打扮的人从侧殿走出,正是戚将军,他从头到尾听完了沈昇和沈渝的争吵,他半跪在地上恭敬的说:“王爷年龄还小,一心想寻回雁帝尸骨,告诉他鬼冢的事只会徒惹心急啊。”

  “十七岁,不小了。”沈昇抬起头,陷入了回忆,自言自语道,“临帝也是十七岁登基,半月不到死在亭长坡,说来可笑,现在朕比之年长两岁,却不知道能不能撑过三天。”

  “陛下……”

  “朕是真的怕啊,怕又来一个四洲大战,怕不明不白的死在什么地方。”

  沈昇身上那不符合年龄的稳重老练,没有人知道是他付出了多少代价才换来的。

  “但朕更怕的,却是小渝分不清事情缓重,一味的情绪用事——这是一位帝王最忌讳的,正好借着这事压压他的脾气,让他别这么冲动。”沈昇长叹一声,望向老祖所在的洞府——哪里才是南国最终所依,立国之本。

  好一会,沈昇才转回头。

  “戚将军什么时候出发?”沈昇负手而问。

  “明日卯时就动身。”戚将军回答。

  “一切小心,南国不能没有你。”沈昇拍了拍戚将军肩膀,戚将军抬起头,也是一张年轻的面容。

  “多谢陛下关怀,臣必不辱使命!”戚将军抱拳,目光坚定,起身向沈昇告辞。

  沈昇站在原地目送戚将军离开后,才缓步走回御书房。

  本以为一天的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没想到夜间有侍卫来报,沈渝从自己的府邸里失踪了,只留下一封请陛下亲启的书信。

  沈昇匆匆赶到沈渝府邸,打开了那封信。

  只见上面写着一段字:

  信的末尾留款是沈渝,笔迹也对的上。

  沈昇万万没想到自己一番苦心付之东流,他完全低估了沈渝对这件事的执念。

  他马上下令封锁皇城,全城搜索沈渝的下落。

  但沈昇不知道的是,沈渝为了寻回雁帝尸骨谋划已久,今天也是他最后一次试探沈昇,成功了就跟着大军走,失败了自己偷偷离开。

  那个沈昇记忆里的傻弟弟,也在不知不觉间,学会了心机掩饰自己,不知道沈昇想明白后心里是个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