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陵走回了N区, 12号门口的积雪早已被清理车扫除了一部分。

  橘猫踏在雪堆上,绕着他的腿蹭了一圈,仰头巴巴地望着他。

  恐怕是下了一夜的雪, 没有填肚子的地方。

  宿陵进屋拿了猫粮, 发现银色雪花状的钥匙躺在了角落里。想必是昨晚留下的。

  他将钥匙揣进了衣兜, 坐在台阶上喂猫。

  橘猫的后肢已经可以灵活地行动了, 虽然机械的部分看上去十分显眼,但它毫不在意。猫咪吃着吃着,蹬了宿陵一脚, 又讨好似的跳上了他的膝盖, 仰着脸蹭蹭他的下巴。

  全息终端振动了片刻,弹出了新闻播报。

  “据悉, 日前从莎士比耶城出逃的通缉犯近日在边缘星系出没, 疑似逃往飞廉星。请飞廉星居民保持警惕,如有线索请立刻联系当地警厅。”

  “丰田星近日通讯已中断,进入三级警备状态。联盟军部安井副将已率兵前往。”

  “目前, 科学部关于人形兵器的研究仍未取得任何进展, 但据有关人士称,五年内将有希望获悉远方星海的坐标。”

  ……

  宿陵不知道怎么关掉它,安静地在声音中发呆,直到新闻自动结束。

  怀里的橘猫打了个哈欠, 抖了抖身子, 埋头从宿陵的衣兜叼出了一样东西, 扭头就跑。

  不曾想迎面撞上了漆黑的靴子, 被一把拎了起来。

  等从它嘴里抽出了车钥匙, 萧淮砚才放它下来。

  宿陵感觉萧淮砚看向自己的眼神十分复杂,他似乎欲言又止, 但最终什么也没说,把钥匙抛给了宿陵。

  “你既然带走了,就留着吧。反正还能给别人开。”萧淮砚没有看他,从他身边经过时脚步浮躁。

  宿陵不太明白,他明明说过“谢谢”,也说“很喜欢”。

  于是他认真地摊开手心:“这是给你的。”

  萧淮砚忍了忍,放在门把上的手指纠结再三,最终拎过了宿陵掌心的钥匙,径自进了屋。宿陵在门口发了一会儿呆,听见了一声“外面冷”。

  树梢上的积雪抖落了一地。

  宿陵坐在角落里的沙发上,静静地看着屋外的飘雪。他捏着那枚冰凉的怀表,金色的链子缠绕在指间,如同枷锁。

  他听见萧淮砚的脚步声,直觉对方要说什么,于是适时侧过头,直直地望着萧淮砚。

  萧淮砚似乎不曾预料,挪开了视线,咳嗽了一声:“那个人……对你怎么样?”

  宿陵一怔。

  那个人……是指的他的另一个“人格”吗?

  他已经知道了?

  宿陵想了想,说:“不知道。”

  他看见萧淮砚嘴角浅薄的笑意骤然消失了,眼底一片漆黑。

  “那你去医院做什么?”熟悉的嘲讽般的语气,没有任何温度,“难不成你还是去看望谁?”

  宿陵说:“那个人——”

  话音未落,就被粗暴地打断了。

  “以后别在我面前提那个人,”萧淮砚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你别忘了,我才是你的契主。从今天开始,不要再见那个人了。”

  见宿陵不说话,萧淮砚压抑着不悦:“怎么,做不到?”

  “我决定不了。”宿陵诚实地说。

  萧淮砚深吸了一口气,捏紧了拳头。他丢下一句话,上楼回了房间。

  “这是命令。”

  那一瞬间,宿陵的脑海深处传来了极其细微的颤动,随即而来的是猛烈的神经疼痛。

  这是契约的作用。

  因为一把武器会绝对服从指令,但也绝对不会背叛契约的另一方。

  产生悖论的命令不会生效,只会带来恶劣的反馈。

  萧淮砚的余光瞥见他在原地一动未动,如同无声的反抗。一股烦躁促使着他快步离开了宿陵的视野范围。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了视线里,宿陵才慢慢顺着沙发倒了下来。抓着人造皮革的细长手指苍白得近乎透明,因为疼痛产生的薄汗氲湿了他的眼睛。

  “宿陵!”他听见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唤他。

  -

  封闭的深蓝色舱室内一片沉寂,冰凉的空气悄无声息地从循环口排出。微小的白光在地面上排成了一列,从黑暗之中勾出了隐蔽路径的轮廓。

  不远处,透明的休眠舱周围开始闪烁着光点,照亮了舱体上覆盖的深色黏液。仿佛经过了烧灼一般,散发着肮脏的恶臭。

  微弱而急促的心跳声从舱体内逐渐传出。

  随着近乎窒.息的低.喘,休眠舱从嵌体中弹出,自动解开了安全锁。几乎是同时,修长的手指扣上了舱体边缘,骨节发白,在试图借力支撑起身体。

  然而余悸未消的心跳仍旧毫无规律地撞击在漆黑的舰舱中。

  休眠舱中的人几乎是一塌糊涂。黑色的衣裤都被休眠液浸湿,还余着不分明的脏污。头发凌乱,几乎遮住了半张脸,下巴尽是青茬,嘴唇苍白干裂,嘴角的血迹尚未干涸。唯一能辨认出的大概是那双漆黑的眼眸,因为剧痛而半阖,却盈着一缕微弱的曙光。

  机器人翻转到了他的身边,递上了一支喷雾。

  片刻后,他缓了过来。

  他从休眠舱中爬出,黏液随着沉重的步伐覆满了所经之处。他全然不在意,直到角落里的终端开始振动。

  他停下了脚步,想起这里本来应该不存在通讯信号。

  终端被放置在大面积的玻璃沿上,外面是无数纠缠的粗壮藤蔓,它们层层相叠,将飞行舰束缚在了怀中。

  他望向偶得的缝隙,那些漂浮的黑色尘埃散落在零星的光点之间,恰如孤寂的长河,在荒芜的宇宙边缘显得蔚为壮观。

  对于独自漂泊的旅人来说,这也不失为一种安慰。

  他站在那里,挺直的腰背是经过了多年训练才会有的气宇,和不修边幅的外表格格不入。过了很久,或许是被振动声吵得烦了,他才木木地点开追踪器,看到定位后给予了许可。

  点燃的烟在指间抖了抖,簌簌的灰烬落下。

  “卧槽,老大你到底在哪儿啊?”一个急躁的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是怕人听见,“我听说军部的人已经追踪到你的方位了,你可一定要小心。欧楚楚在北方星系租了一个通讯阻隔的无人星,我把坐标发给你,咱们可以在那儿见……不对,你在自由舰才是最安全的。”

  “喂,老大,你在听吗?……我知道宿陵的事情对你很重要,我们好歹当过同学,也都很想他……但是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你也该醒醒了。你难道想一辈子都在逃亡的路上吗?”

  一阵不稳定的电流声打断了通讯。

  他面无表情地掐掉了终端,却在即将转身时猛地回过头。他死死地盯着毫无动静的终端,指节叩在窗边,连被烟灰烫红了也没动过。

  ……不对。

  什么同学。

  希子都根本不认识宿陵。

  但在做出结论的瞬间,无数画面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是在帝国学院和宿陵一起上课的,在N区12号的屋子里一起吃饭的,还有给宿陵念诗时他睡着了……一幕又一幕地涌现,历历在目。

  不,这些都是幻觉。

  宿陵从来没有来过帝国学院,他一直呆在雪城,安安静静地等自己回家。但他总是等不到自己,总是被借调去出任务,以至于每一次见面时都是满身的伤。

  宿陵也不会觉得疼,知道他嫌脏,总会尽量清理干净。

  刀绞般的懊悔却在此时让漫长的回忆变得混乱了起来。

  那个身影有时在宿舍的门前喂猫,有时在雪城的角落里包扎伤口。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在不高兴,也在背景重叠时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到底是梦,还是真实。

  他好像已经分不清了。

  每当他尝试分离记忆的片段时,剩余的部分又会重叠在一起,如同涟漪,无穷无止,伴随着神经深处的痛感。

  有人告诉过他,找到远方星海是要付出昂贵的代价的。

  或许在混乱中消弭的神智也是其中一部分。

  但他不在意。

  在远处,爆炸的白光在瞬间震彻了暗淡的星海,无声无息,但他清晰地目睹了。

  是终端通讯暴露了行踪。

  不,不行,绝对不能让他们找到这里。

  他回到主控台,却发现完全无法启动船舰,藤蔓将其牢牢地掩盖住,吸收了其中的所有能量。

  在这样的飞船中,他只能被迫休眠。

  但哪怕此时让他与那群追踪者同归于尽,他也不在乎。

  他已经实现了长达多年的夙愿。他见到了宿陵。

  见到了很多年以前的他。

  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从武器室取下了一把超弦狙击枪,漆黑的枪体沉重地压在左肩。

  在经过训练舱时,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圆形的光点从他身后一路蔓延到前方,一艘银色的轻型舰出现在了眼前。

  “……暴风雪。”

  在记忆中,这台两用驾驶车只流传在帝国时代的传说中,后来存储仓库消失在了复辟之战的漫天火光里。

  而在那个似有似无的梦中,他得到了一份珍贵的礼物。

  过了五分钟,他回到了这里。他换了一身干净齐整的衣服,连头发也弄干净了,刮去了胡茬的脸庞仍然年轻俊美。而那双桃花眼却是掩饰不住的沧桑,深邃的眸子透着冷如寒潭的偏执。

  他将狙击枪放在了副座,银色的雪花片插在控制台底部。

  一枚金色的怀表从他的衣兜里滑落,被及时拽起了链子,小心地置于控制台边。黑色的控制台上,冰冷的机械数字在缓慢地读秒。

  今天是礼拜五。

  星元2507年12月31日。

  他看了一会儿,直到被终端的追踪警报打断,预示着即将靠近的危险。

  蓝色的光勾勒出了控制台,车轮上收,舱门关闭。

  重离子炮射准备。

  白光朝着观测的来源轰然而至。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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