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郎君皱了皱眉，越发觉得此处的空气带着血腥的沉溺，让见惯沙场的人也觉得胸腔里滞闷着，无比难受：“没有去找过吗？说不定还有……”
一旁深青色衣衫的温柔郎君打断了他的话，淡淡道：“若是能远离，找回来做什么。在一片黑暗里挣扎，再次赌上家人拼上所有才给予他的性命，不值得。”
少年微微垂了垂眼眸：“报仇，未必是活着的唯一选择。”
鲜妍的面容似乎有些不解，又问他：“那你呢？”
少年神色淡淡的：“我有我要做的事，有我要护着的人，除非我死，这条便是我唯一的路。”
漂亮郎君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她身周隐隐散开的孤寂，默了须臾道：“你不觉得自己很矛盾么？”
蹲在少年脚边的如同谪仙一般的美人不赞同他的说法，回头瞪了他一眼道：“不是矛盾，是主人替旁人背负了所有能背负的。就如当年的人，为了主人能会下来，背负了所有。活着，若是能心眼明亮的活着，又有谁不愿意？每个人的路，不一样的。”
她抬首摸了摸自己额角上的伤痕，冷漠嗤笑：“可世上并没有因果报应，神佛的悲悯也不属于人世间的任何一个人，血海深仇，总要有人拿起屠刀去报的。”
鲜妍的面容沉默了，旋即又扬起清明的坚韧：“怕什么，这条路上也不止是你主人一个人。”
谪仙似的少女看着雨后的天空，明亮至极，像是被谁的手细细擦拭过一样，她笑了笑：“再难，也都到这一步了。粉身碎骨又如何，不惧便是了。”
风，带着春日的料峭轻轻拂过满树芳菲。
花影沉沉里，花瓣在空中翩跹如蝶，纷纷扬扬着落在鸦青的发丝之间，落在了他微凉的掌心之中，轻轻的，就像是母亲温柔的轻抚。
一股淡淡的佛香，缓缓而来。
然后，便看着倒扣月门下走进一身清淡的年轻人，含着笑色向她走来，然后，虔诚地跪下，行以叩拜大礼：“格雅孟和见过殿下。”
少年似乎习惯了旁人眼中的大人物向自己跪拜，抬了抬手，叫了起：“怎么回来了。”
他并不担心明空的行踪会被人察觉。
能在旋涡深处游走的人，想抓住他们的影子，难。
明空面容和缓，做和尚的十数年里，早已经习惯了那种如封镜一般的姿态，只是此刻更多了一抹属于世俗之人的敬畏和虔诚：“数年不见，走前，南蛮儿还是想来见殿下一面。”
南蛮儿，少年曾叫着唤他。
于长长人生道路的分岔路口交汇的朋友对少年的出人意料已经习惯了，但是见着乌桓未来的主人这样臣服于他，嘴还是张地很大：“明空、比你还要大上许多吧？你、指引了他？”
蹲着的美人一捋裙摆直接坐在了台阶上，乜了他一眼：“为什么皇家的郎君十二三岁就能上朝听政了，你二十好几了，还傻乎乎的连案子都不会查？”
郎君无法反驳：“……”默了默，决定为自己证明一下，“我做戏还是不错的。”
谪仙一样的美人“呵”了一声：“也便你那张脸与做戏的本事能提得上些嘴了。”
郎君无语：“……”旋又好奇，“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少年皱眉，淡淡道：“天天杀人，杀戮太重了，总要请个和尚天天给我念经，保我平安。”
郎君斜着眼儿瞧他，满面不信。
少年阻止他们的追问。
明空却不被曾经困顿，眼神有一瞬的邈远，然后微微一笑：“多年前，早在她还不是现在的她的时候，从虐待我们的假和尚手里抢来的。”
然后以平静的语调说起了他们的相识。
乌桓因为他父亲骤然被杀而四分五裂。
王庭动乱，他被侍卫救出，四处躲藏，后跟着商队到了北燕境内。
追杀不曾停止，他们的行踪泄露，引来追兵围追堵截。
侍卫为了救他，死了。
他从悬崖跳下，活了。
恰值当年大梁有个官员被朝廷下了追捕令，逃到了嘉善关，躲进了寺院当起了和尚，寺庙枯燥，奢靡惯了的人自是无法习惯，便还想当当被人敬仰的活菩萨，掌控寺院里的功德箱与账本子。
北燕苦寒，天灾时有发生，那一年，死了不少人。
夏日暴晒，尸体腐烂之下漫生了一场时疫。
那人借时疫害死了寺里的老和尚，自己当了主持。
然后收留大旱时疫下大批无父无母的孩子。
流浪的明空被那张伪善的面容所骗，也进了寺庙。
假和尚张罗着，帮好些小孩找到了收养的家庭，一时间他成了人人称颂的活菩萨。
却无人知，无人收养的男孩子们会被他留在身边，以刀剑棍棒威胁、虐待，帮他去杀害来寺院里借宿的生意人，盗走他们的钱财。
而被杀的人，他们的肉，都被剁碎了，成为了布施给百姓的粥食里的肉糜。
不听话的孩子会被砍掉手足、割掉舌头，扔在了破庙、街边，以利用百姓的同情心赚钱微薄的银子。
事实上，他并不缺那点铜板，只是享受孩子们绝望求饶的样子而已。
那是个疯子。
是恶魔。
而他们无处可逃。
“殿下随家人去探亲，从街边孩子那里拼凑出了些线索，一路查到了寺院，救了我们。寺院里最多的时候有七十二个孩子，等殿下把我们救出去的时候，能找到的、活着的只有十六人。”
不意背后还有这么一段晦暗而恐怖的故事，年轻的人们都沉默了下来。
有人生来富贵，一生顺遂。
有人生来贫苦，残喘而活。
而有些人，因为别人的野心而动荡一生，满身苍夷。
美丽的少女咬了咬唇，问他：“杀了么？那个狗贼。”
明空说“跑了”。
背后还有无法言说的是……还有一些长得标致的小男孩、小女孩，被关在藏经阁的密室里，会被那禽兽当成泄欲的工具。
后来，更是利用那些可怜的孩子做起了勾栏生意，供那些有钱人消遣，满足他们变态的欲望。
最后，假和尚也利用这些孩子疏通了关系。
他犯下的重罪另有“元凶”被“查”了出来，事件以“元凶”的斩首落幕。
而假和尚，不但能官复原职，还在短短数年里连升数级。
明空的情绪里找不到对往日的痛苦的追忆，笑了笑，又道：“后来又找着了。杀了，我亲手杀的。”
他是笑着的，有拈花看尘的娴雅姿态。
可夜深人静的时候，大约也只有一句句念不完的佛经可以无法磨灭他内心深处的伤口了。
“殿下是我的恩人，我将我的身份告诉他。那时候乌桓四分五裂，那时候我不知哥哥还在人世，那时候罗酆殿还在……殿下说，会帮我回到乌桓，帮乌兰氏重掌乌桓政权，条件是乌桓能诚服于大梁皇帝。”
“可也是在那一年，先帝突然病重，罗酆殿惨遭屠戮，殿下失去了一切，与我一样，成为背负着无数亡魂冤屈的流浪在人世间的孤儿。”
温柔的郎君轻轻拦住他的肩，问他：“那不是我们的错，挽不回的，不要再去想。”
少年闭了闭目，晴光落在眼帘上，本该留有一线光明在眼底，而他，只看到了血流成河。
鲜妍漂亮的郎君问他：“那时你多大？”
少年说“九岁”。
他又问：“那后来格雅孟和怎么又去做和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