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空在长案前坐下。
储长青则在长案一侧坐下。
大和尚明空生的十分清秀，光亮亮的脑袋一点也不影响他的美貌，反而让他的眉目看起来更加的清澈，唇瓣厚薄事宜，微微上扬了一抹和缓的弧度。
上天眷顾。
这样的字眼是含蓄的。
但是作为能使得皇帝信任的和尚，自是不会不懂其中深意的。
看着八字许久方掐指而算，平整的眉心在过程里微微拢起复又渐渐平顺，最后温和有力的给出了两个字：“难测！”
皇帝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但是一时间也无有言语。
只是拿了颗棋子，落在了黑玉雕琢的棋盘上。
储长青在肖公公来传话前，已经得了章华遣人送去的字条，知道了一些，不过即便是近臣也不宜懂得太多，便不露声色。
见皇帝不说话，便以微讶之色问道：“大师此话何解？”
明空的声音像是埋在树根儿旁十数载不见日光的女儿红，淳而清：“此命格，有薄命之像，却非短命之格。此女前路如何走，不是她能决定的，而是她身边的人决定。”
储长青虽已经知道，却也不免惊讶那女阎王竟会是这种命格。
“女子？”
明空目色祥和，带有薄薄的悲悯：“若是男子，注定是早夭之命。既然陛下叫测，便是在世之人，必是女子。”
皇帝遒劲的腕间带着一串东珠碧玺十八子手串，两粒帝王绿的翡翠结珠在擦过冰雕的夜风里轻轻曳动，打在他落子而微微垂下的掌根上，一点一点的微凉。看書喇
这样如微雨的凉，似乎总能提醒他作为上位者的清醒与敏锐：“这样的命格，依大师看，是福还是祸？”
明空没有给出肯定的答案，而是缓缓道：“贫僧曾去到列国游历，见到过相似的命格。陛下应当也见过此二人。”
皇帝眉心一动，落子的手一顿：“谁？”
明空指腹划过八字道：“大周朝廷的华阳公主与徐都督。”
殿中置着数个冰雕，所以窗户只留下小小一隙。
皇帝看向庭院里，一树石榴花开的烈烈如火，汪着碎碎迷迷的光线，仿佛要在眼底烧起来似的：“一个是为百官敬仰的异姓公主，一个掌兵权的将军……”
周朝吞并晋、齐、衡三小国，成了大梁的新邻居，赵映曾陪伴当时还是太子的宣宗前去周朝祝贺，见过二人，知道二人实为周朝皇帝的心腹。
也听了不少二人之事。
那个异姓公主，生来病弱，却擅谋略，常一计可利益数得，且手腕狠辣，曾以一己之力将最有争夺储君之位的皇子一派算计打压的毫无翻身之力，其威势皇储有所不及。
然周朝皇帝对其却信任有加，大事必召其进宫商议，武将以她马首是瞻，文官皆畏之。
听闻周朝皇帝近时病重，令太子监国，责华阳辅佐。
几乎是把朝政交由了外人手中，那周朝皇帝若非发昏，便是将权谋人心玩得极致透彻了！
女子，武将……
这裴梨之命途竟与此那周国公主如此相似！
若说章华可能被收买，为裴梨说话，但是明空是他调查过数年的人，是绝对不可能与裴家有任何牵连的。
二人所言如此相似，恐怕裴梨之气运当真与常人不同啊！
储长青倒是从未想过，这世上还有这么多人有这样奇异的命格。
微微一思忖，徐徐道：“当初周朝攻打晋、齐、恒三国，微臣倒也听了不少，据说能吞下大部分国土而未被黄雀在后强大骁勇的秦国捡了现成，除周朝将士本身强悍善战之外，此二人在其中亦有关键作用！”
明空点头道：“贫僧当年就在周朝的护国寺与其僧人探讨佛法，却有这样的耳闻。那位华阳公主，也正是这一战得封公主之衔。当年周朝命盘之上有宿星大放光彩，然命星亦是明锐至极。”
慢慢拨弄着佛珠，神色永远都是和风微微，不疾不徐地继续道，“因，是周朝的中宗皇帝善用二人，诚挚以待。果，便是他们以谋算之能为周朝稳定朝政、扩张版图。影响他们命运走向的是周朝皇帝，反之，他们也能影响周朝的国运。”
储长青称了一声“奇矣”，不由道：“如今的周朝，周边列国短时日里谁也没无法撼动其地位，这就是‘运’了。”
明空微微一笑：“确实。”一顿，“楚国亦有此命格落在寻常百姓家，此人虽不曾名扬天下，左右国运，却也有常人所不及极的智慧，可影响家族子孙数代运势。”
皇帝目光睇着地面的青砖石，上面有光影投下的阴影，淡薄却棱角分明。
一如他的口吻：“可除之？”
储长青并不意外，只是看着明空，似乎也在等一个明确的答案。
明空缓缓摇头道：“这样的命格所行皆不由己，但影响不小，贫僧未曾遇见‘除之’的后果，恕贫僧无法给予陛下肯定的答案。陛下或可唤钦天监再观其宿星之状，若有冲势，或……”他微微一顿，念了一声佛号才继续道，“可行决断。”
国运之事，非同小可。
从前或说时机到了，便可对无法掌控之人做出决断，但是不可掌控的国运却让他无法再对这个人轻易做出处置了。
这样的“无法掌控”，让身为上位者的皇帝非常不愉。
可是在找到解决的办法之前，也只能忍下这种不愉，甚至还需顾及她的性命，以免影响了国运。
且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先除掉司马渊之流啊！
皇帝的双目落在明空平缓如云的面容上，似乎想从他细微的表情里看穿些什么，又似乎只是震惊于这个无法解开的迷局。
明空的神色，清淡而内敛，似一片月光流素，淡然无波。
皇帝微阖双目，神色冷冽而至平静，淡淡道：“大师精通天象，便帮朕时时瞧着吧！”
明空单手在胸前一笔，颔首道：“贫僧遵旨。”
皇帝的指在通炕上的小几一角点了点。
这一桩便算是结束了。
须臾后道：“大师，再为太子占一卦，占、前程。”
储长青眉心微微动了动，不过涉及储君之事，做臣子的皇帝让听就听着，皇帝让说也未必能真的说，不让说的时候，自当是闭紧了嘴、管好了眼，只当个没有五识之人便是。
明空颔首应了一声。
取出袖袋中的占卜之物，厉厉摇动，起了一个六爻卦。
结果是，少阳少阴少阳老阴少阳少阳。
乃为：无妄、天雷无妄、乾上震下，变卦，艮宫：风泽中孚，即为游魂。
明空窥得天意，微微闭了闭目，起身念了声佛后方诚然道：“不欺不妄，真实至诚。顺乎自然，福禄深宏。不检不查，必招灾祸。”
意思很简单，就是说太子若是守正道，顺其自然，则万事皆宜。若是行为不检，生恶意行恶事，则后祸无穷！
皇帝冷淡的眉眼仿若深秋时节里刮过枝头的风，带着隐隐的冷峻与肃杀之气。
不检不查，必招灾祸！
偏偏钦天监却预测出太微垣闪烁不定，岂不是说太子已经生出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