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

  两位生父

  宋韫真不知道该说罗敷是吝啬还是大度, 把沈玠护得严严实实,亲哥却是说舍就舍。

  这话实在出乎宋韫意料,且不说他和鸬鹚只有绑匪和人质的关系, 在岛上漂泊的那段时光实在算不得美好,就算是正常认识, 宋韫也不是来者不拒啊。

  这话可不能让齐胤听见,要不然又要打翻醋坛子。

  罗敷见宋韫神情, 明白他确实是对自己哥哥无意, 庆幸中又带着些许不平:“我早知道胡大人许诺的不可信, 幸而也从未指望过这个。”

  宋韫:“许诺?胡复许诺你们什么了?和我有关?”

  罗敷微扬清丽的面容:“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

  宋韫皱着眉摇头:“我没必要对你有所隐瞒。当时在岛上,我甚至不知道你和鸬鹚是兄妹,胡复也未明说我的身世,更不用说跟我提对你们有什么承诺了。”

  “他也有儿子,或许是变卦想自家做皇亲国戚。”罗敷淡然一笑,“我们兄妹本来姓卢,祖上是前朝望族。在鲛人皇后之前, 卢家出了许多代皇后。算起来, 我和你还是血缘极远的亲戚。”

  “靖朝亡国,卢家也七零八落,我兄妹二人随祖辈流落海上做了海贼。后来胡大人找到我们,将我带回阙州教养, 许诺日后复国捧我做皇后。”

  罗敷看着宋韫:“其实,我早就暗中见过你了。虽然知道你其实是男人,但看着你身着女装还是无法想象和你共度一生。所谓复国之事于我而言也没什么意义,皇后之位对我来说无足轻重。后来你替考, 我发现你和沈玠格外投契——胡大人早就看中了沈玠才能, 故意设计让我装作被强抢入府试探他品行。后来又一直打压他, 其实是暗藏明珠,想等复国之后再让他科举为官为新朝出力。但既然你有心提拔,恩科那次胡大人就顺水推舟让他记你的人情了。”

  胡复对得起「靖举」之字,多年来身为晏臣却忠于谢家。不仅为复国敛财,还布局招致人才。

  这些事情都是宋韫不知的。上辈子直到宋韫死后,前朝旧臣才举旗复国,而这辈子,因为宋韫入宫,一切都不一样了。

  胡复对沈玠算是欲扬先抑,暗中看重其才学,又借罗敷试探其人品,终于认定是堪用之人。但大概胡复也想不到,罗敷会在试探之时对沈玠情根深种。

  “既然你对沈玠有意,怎不对他袒露心迹?”宋韫看着罗敷,这姑娘说起沈玠时古井无波的眼中会泛起光亮,叹息道,“他那样不解风情的人,就算心头喜欢,也是断不会主动对他人表白的。你和他极般配,若你也按兵不动,错过岂不可惜?莫说什么家世门第,认真论起来,你出身望族,倒是沈玠高攀了你。”

  罗敷怔怔:“你真的对沈玠没有半点心思?”

  宋韫扶额,沈玠是什么香饽饽金疙瘩吗?虽然他为人正派但又太过古板,简直是年轻些的太傅,宋韫实在敬谢不敏敬而远之。

  “齐胤在我心里胜过千万人。”宋韫郑重道,“或者说,世界上的分为两类,一类是齐胤,另一类是齐胤以外的其他人。沈玠的确有才,人品也是上乘,但罗敷姑娘大可不必担心我对他有所图。我已经有齐胤了。”

  情人眼里出西施,宋韫不理解罗敷为何痴恋沈玠,罗敷也不懂齐胤好在哪里。

  言归正传,罗敷道:“既然你执意如此,你们鲛人又有一生只爱一人的习俗,我哥应当是做不成皇后了。谢卢两家世代的婚约便到此为止。”

  “婚约……皇后……”宋韫想了下黑皮大汉鸬鹚绷着一身宫装,粗声大气自称臣妾的模样,顿时头皮发麻,“到此为止!一定到此为止!这话可千万不能让齐胤听见。”

  罗敷乜他一眼:“他早就知道我们身份,也知道两家婚约。当时在阑州,他放了我们,条件就是复国可以,但不准我们兄妹二人觊觎皇后之位。”

  说到这,罗敷很是认真道:“大概,是他自己想要那个位子吧。”

  阑州……宋韫记忆快速回溯,对!无为和胡复想带走他的那一天,宋韫已经登上马车,与此同时鸬鹚兄妹去刺杀齐胤。

  宋韫心里天人交战,到底没有跟胡复离开,狂奔回到州牧府却也没看见兄妹二人,只有以为宋韫一去不回的齐小狗黯然神伤。

  原来,齐胤当时已经擒住二人,却又放了他们。知道宋韫离开也不阻拦。

  真傻。

  要是宋韫真的举兵复国,难道也要束手就擒伸着脖子等宋韫来杀吗?

  皇权至高至重,在齐胤心里,都抵不过宋韫的地位和分量。

  皇帝和皇后之位相比,或许齐胤更想要的,真的是皇后之位。

  想到那天在家里,齐胤扭扭捏捏对父亲行礼的样子,宋韫莞尔,那可真是比鸬鹚顺眼多了。

  罗敷又道:“等到大业完成,皇后是谁我无所谓。我哥自在惯了,也不是拜将封侯的料。只有一条,我要你现在就答应。”

  “什么?还是关于沈玠的?”宋韫问。

  宋韫如此直白,罗敷有些不好意思,略略侧头:“不错。等你有了后嗣,要让沈玠做太子之师,像你父亲那样位极人臣。”

  “后嗣……”宋韫闻言垂眸,“既然你也知道,我认定了齐胤一生一世,我们怎么会有后嗣呢……但国家确实需要继位之君,齐胤有几个尚在襁褓的侄孙,阿翊也会有孩子,我们总能找到合适的继承人。为帝王者,当然要从小严加教导,让沈玠做师傅很好。不过……”

  宋韫抬头,疑惑地看着罗敷:“让沈玠像我父亲那样?我父亲何时位极人臣了?”

  罗敷疑惑之色更重,沉默片刻问:“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宋韫反问。

  “难怪……”罗敷上下打量宋韫,“大约他们也没觉得你和齐胤会长久,所以没告诉你。”

  越说越云里雾里了,宋韫心里不安:“到底什么意思?你们还有什么瞒着我?”

  罗敷不答反问:“你可知道谢家最后一位皇后是鲛人?”

  宋韫点头:“知道。”

  “末代帝后恩爱至极,如平常百姓夫妻一样同吃同宿,后宫因此空置。在那之后,谢家后嗣都带着鲛人血统,包括你和生下你的人。”

  “母亲是鲛人后裔,我早已知道,还有什么?”

  罗敷听见「母亲」二字,凝视宋韫良久,又道:“我祖父在世时曾说,鲛人并不像一般人一样有男女之分。他们既可使人有孕也可自身怀孕,外形是俊美男性,眉间一点红痣,在其有孕期间会消失。”

  宋韫感觉罗敷的目光有形似地紧紧落在自己眉心,瞬间腾的脸红了,张口结舌无与伦比:“外形是男性……我母亲,不,父……父亲……那我岂不是也会……怎么可能……”

  对此罗敷倒是很淡然:“据说鲛人受孕的几率并不大,因此族群人丁稀少。末代皇后终其一生也才生下一子,怀着第二胎难产而亡……虽说那天……想来倒也不至于就怀上了。”

  迎着宋韫尴尬躲闪的目光,罗敷道:“放心,我和我哥那样的粗人不同,知道非礼勿视。但实在是隔墙有耳。”

  宋韫感觉脸都快烫熟了。

  隔墙有耳……难怪父亲和太傅脸色那样难看,大概也是听见了……

  宋韫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但还有个重要的问题没弄清:“我父亲……生我的庭霜是鲛人后裔,我从前一直以为他是女人……难怪我父亲自小将我视作女儿养大,应当是怕我身份暴露……但我的父亲确实从未做过高官,志向也从不在朝堂之上……”

  “你到现在还以为宋家那位真是你的父亲?”罗敷淡淡地看着他。

  “当然!”宋韫脱口而出,但很快又在罗敷的目光中开始动摇,“我父亲怎么可能不是我的生父……他养育我多年,用心爱护,若不是他,还能是——”

  宋韫说着骤然收声,罗敷抬眼正视,肯定了他未出口的猜想:“要不是因为你是其亲生之子,焉太傅怎么会舍弃忠君爱国的原则底线,格外偏袒,一路为你遮掩。”

  罗敷之言如醍醐灌顶,宋韫满心的疑惑顿时解开——

  是啊……如果只是曾经和宋韫的生母——生父有情,怎么会为其子做到如此地步?而且太傅那样端方不苟言笑的人,对宋韫和齐胤的感情居然并不觉得离经叛道……

  难怪除夕夜他也到宋家团聚,难怪母亲让宋韫给他敬茶……

  宋韫猛然想起那天太傅送他的生辰礼物,急忙翻找出来。

  一掌宽的绸卷,被颤抖的双手展开,上面画着一位身着遍地竹纹锦衣的少年公子,身长玉立,五官如刻,眉间一点红痣,笑意温柔。

  回宫当天宋韫就打开看了,觉得画上的人和自己有七八分相似,鬓角下颌却又并不完全相同。

  宋韫还以为是太傅想象自己男装的样子,但又奇怪,太傅说这是他自己要的。宋韫记不起来何时向太傅要过自己的画像。

  图画右下角,题着一句诗——

  庭霜染竹蕊,怀石敛云深。

  宋韫如今知道了,这画是生父所画。画上这位,是自己另一位生父,谢庭霜。

  石为云根,庭霜字怀石,这字是遇见焉云深后才取的。

  若不是罗敷告诉,父辈有心瞒着,宋韫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有两位生父,永远只会对那位尊称一声太傅。

  但见字如面,焉云深字竹蕊,谢庭霜字怀石。父辈的往事和爱意藏得那样深又那样热烈直白,直到二十年后的今天仍不褪色。

  有诗为证,有宋韫为证。

  作者有话说:

  知道自己能怀孕后的韫韫:哪有一晚就中的……不能吧?

  父辈的故事可能在番外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