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 ◇

  好看的人都会骗人

  海贼的命悬在风口浪尖上, 偶尔上岸歇脚也是居无定所。

  狡兔三窟,宋韫通过岛民的闲言碎语得知目前所在的这片海岛只是海贼的老巢之一,但也仅此而已。

  待了三天, 看日升月落潮起潮退,满目汪洋看不到陆地, 宋韫弄不明白这里离阙州到底多远。

  还有人会来救自己吗?

  不会了吧。

  岛上居民甚多,大概有上千人, 并不都是精壮的汉子。有还在换乳牙的小孩, 有青青那样打扮简单脾气泼辣的年轻女子, 也有七八十岁的老人。

  宋韫的湿衣服就是一位老妪帮着换的,难怪岛上其他人还不知道他并非女子。

  海贼此次上岸,收获颇丰。

  宋韫睡醒还没睁眼时听见小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在「搬家」之前,要办一场篝火会。抢了好几个好看的人, 不知道鸬鹚爹爹会娶哪一个。

  他们还抢了谁?为什么海贼头子不拆穿他身份?朝廷会不会来救他……

  一系列生死攸关的问题,宋韫都没有深想, 头脑中负责思考的那一片空了。

  宋韫坐在简易的木板床沿, 抱着放在床头洗净晒干的宫装,上面看不见一丝血迹。

  齐胤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痕迹,也没有了。

  齐胤他,没有了……

  宋韫双目放空, 思绪也跟着飘散——

  为什么齐胤会被擒住?裴季狸拼了命地在护他,那时他已经安全了,为什么……

  他水性很差,却义无反顾跳下船, 尾随海贼。一只猫, 孤身前来。做这种傻事, 就是为了——

  宋韫。

  海风很大,吹得人睁不开眼。

  负责照看宋韫的婆婆是个哑巴,也就是她给宋韫换洗的衣服。老人矮小干瘦但精神很好,捧来一套崭新的粗布衣裙站在宋韫面前,浑浊的双眼望着他。

  宋韫现在身上穿的衣服到处补丁,还有洗不干净的污渍,但他绝不可肯接受这套新衣服,然后去参加所谓的「庆功宴」。

  他抱着那套宫装,别开头,固执道:“我有衣服。”

  阿婆张了张嘴,发出啊啊呜呜的音节,伸手来扯宋韫怀里的衣裳。

  宋韫不能对一个老人动粗,但也绝不会让人动这套衣裳。他弓起身子,像刺猬藏起柔软的肚腹一样,死死捂住衣裳。

  阿婆无从下手,急得直拍腿。

  “不穿就让他光着出去。”

  宋韫头顶传来一道不耐烦的男声。

  宋韫抬头,鸬鹚不似平时裸着上身,但穿着还是不伦不类的。穿了套短打,袖子裤腿都高高挽着,露出古铜色精壮的臂膀和小腿。

  阿婆放下衣裳退了出去,简陋的木屋里只剩下鸬鹚和宋韫。

  宋韫将衣裳背在身后,目光搜寻地上是否有可用防身的东西,哪怕砾石也好。但屋内打理得很干净,除了基础的桌椅床凳,什么都没有。

  鸬鹚大剌剌地坐上木桌,“省省吧,真把自己当贞洁烈女了,还想在老子面前玩要死要活那套。谁稀罕你?要不是留着你还有用,早就把你扔下海喂鱼了。哎,会水吗?我们岛上狗都会游水。”

  匪气十足的男人逗趣地挑眉,宋韫目不转睛地瞪着他。

  鸬鹚耸肩,“妈的,哑巴还会传染。差点忘了,你还揣着个假肚子。明天离岛,你跟老弱病残一起坐船。识相点,今晚大家一起热闹,别掉着个寡妇脸给老子扫兴。”

  说完鸬鹚就起身要走,宋韫开口:“你以为你们能逃到哪里?”

  鸬鹚笑了一声,转过身来:“老子常在阙州水边走,从来不湿鞋。胡老头要是能逮,早动手了。”

  宋韫冷眼看他,“官匪勾结,你嚣张多年怕是狂得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这次怎可与往常相提并论,你劫的是皇帝的船,还杀——”宋韫哽咽了一下,闭了闭眼,“你觉得朝廷会放过你?”

  鸬鹚扯了扯嘴角,神色轻蔑,屈起手背在宋韫肚子上敲两下,填充的棉花随之凹陷又回弹。

  明明什么声响都没有,鸬鹚闭眼听西瓜是否成熟似的,“虽然老子常年漂在海上,陆地上的消息也灵通得很。你这肚子,当朝皇帝也不知道是假的,一直害怕你给他生个小皇帝出来。老子劫了你,正好除了他心头大患,心里谢我还来不及。指望他派兵救你,下辈子!”

  宋韫狠狠打开他手,“你那盐水泡过的脑子大概也只能想到这一层了!”

  鸬鹚挑眉。

  “当今皇帝是忌惮我,可也不敢轻易对我下手。各地藩王虎视眈眈,正缺一个由头再起战乱借机上位。皇室朝廷没人知道我怀孕是假,太后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被劫走,不给个交代,怎么收场?”

  宋韫反复揉搓他碰过的地方,却感觉那股海腥味怎么也散不去,气得牙痒。

  鸬鹚哈哈大笑两声:“就算狗皇帝假模假样弄点动静出来,又有什么可怕的?海上诸岛,处处皆可藏身,看他能找到什么时候!”

  鸬鹚走了,宋韫坚决不肯换衣裳,更不用说去参加所谓的庆功篝火宴会。

  七八个蓬着头的小孩过来缠他,举着火把,嚷着不去就点衣裳。

  果然是悍匪窝子,连孩子都这样暴虐。

  宋韫坐在原地不动,闭眼,任由火光跳跃。

  孩子们倒也没真的点火,只是越发对宋韫感到好奇。

  “怎么不怕火啊?她是不是也是傻子啊?”

  “哪有那么多傻子。”

  “吓傻了吧?我爹说,别跟这娘们学,看见死只猫都吓得哭鼻子,可真没出息……”

  宋韫不搭理他们,孩子们觉得无趣,吵吵嚷嚷的童声慢慢散去。

  宋韫睁眼,面前有条正在摇尾巴的黑狗。

  墨池里捞出来似的,全身上下,只有眼珠是白的。

  没有黑瞳仁。

  这是条瞎狗。

  狗往旁边一退,露出身后的东西,然后就安静地偏头看着宋韫。

  宋韫视线凝聚,看清了地上的东西,心脏瞬间撕裂般疼痛。

  那是……湿透的,冷透的,猫的尸体。

  ·

  宋韫埋葬了猫的尸体。

  鸬鹚再来时,他穿戴好,同意参加篝火会。不过,穿的还是大晏的衣裳。

  上下打量宋韫一遍,鸬鹚挑了挑眉,抬脚去踢那条瞎狗,却踢了个空,狗子轻快地跑开了。

  鸬鹚骂道:“狗东西,脑子进水了?”

  话一出口,突然想起,这话不久之前娘们唧唧的男太后也骂过。

  走出木屋,鸬鹚讪讪地踢着地上的碎石,宋韫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不动声色地用余光观察四周。

  海面太宽,一眼望不到岸。希望下一个岛能离岸近一些。

  夜幕降临得很快。

  夜晚海里比岛上热,风都往海里吹。

  岛上篝火烈焰高燃。

  岛民们大多围着篝火跳舞。鸬鹚在和人摔跤,光着上身,把一个个上来挑战的大汉重重摔在地上,砸出一片汗渍和血色。倒地的人也不觉得疼,翻身起来又换下一个,败退的人还要围观喝彩。

  男女老少都有自己欢庆的方式,只有三个人游离于这种热闹之外。

  宋韫目光迅速捕捉到另外两个与宴会格格不入的人。

  鸬鹚说,宋韫是这次上岸的收获中最没用的,另外的——

  罗敷和胡家大公子,他都觉得有用。

  ·

  宋韫慢慢地向罗敷和胡公子所在的位置移动,借着欢歌笑语掩盖,宋韫坐到了他们中间,低声对身旁的罗敷说:“不要害怕,朝廷会救我们的。”

  罗敷正看着篝火,闻言转过头看他一眼,垂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四目相对之后,宋韫便明白,即使此情此景,同样沦为阶下囚,可罗敷并不想和自己多说话。

  她指尖捏着一根绣花针,因为用力扭曲,针已经弯成钩状。罗敷目光投向浩渺的水面,手中银亮的弯钩像在水中浮起的弦月。

  见罗敷并不惊慌恐惧,反而很平静的样子,宋韫便转头去看胡大公子。

  他应该是二十五六岁,但目光缺乏灵动且总是呆板地摇头晃脑自言自语,神情增添了些幼稚。

  连傻子都想着抢女人。

  宋韫叹息,男人大概只有写在牌位上才会老实。

  宋韫听见胡大公子嘴里念念有词,留神听,他抱着双膝垂头看着地面,不停地报数:“三百五十六……二千一百三十六……三百七十……二千二百二十……”

  嘀咕着那一串「二」,傻子咯咯地笑起来,手舞足蹈,突然又「咦」了一声,皱起了眉头,咧着嘴哭:“一百四十九!八百九十四!呜呜,坏人!坏人……”

  小傻子哭得伤心,眼泪鼻涕乱淌,抱着旁边的宋韫胳膊不撒手,乱七八糟蹭了宋韫一袖子,还含混不清地喊着「姐姐」。

  宋韫:“别哭了,别怕。”

  虽然他做过恶事,他父母也不是好人,但毕竟是个傻子,现在又在贼窝里,也是可怜人。

  宋韫腾出另一只手轻轻碰了下他头,“别怕,不会有事的。”

  手刚放上去,一声狗叫响起。

  宋韫转头,那条没有瞳仁的黑狗不知什么时候跟来了,朝着自己龇牙。

  看不见,鼻子还是挺灵的。

  宋韫没有摸头,拍了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傻子后背。

  小傻子松开袖子,抽了抽鼻子,看着宋韫一塌糊涂的袖子摇头,同时往后挪:“脏脏……”

  宋韫:“……”

  少爷您把自己脸上擦干净了,转过头来嫌弃我?

  宋韫心里告诉自己不要跟傻子一般见识,耐下性子问:“你刚才数的是什么?”

  胡公子若有所思一阵,然后摇头:“我不认识你,不能跟你说话。娘说好看的人都会骗人,你肯定最会骗人了!”

  不认识?刚才还叫姐姐往怀里扑呢。

  宋韫哭笑不得:“我们见过的啊。记得吗,在你家花园里,那天是中秋。”

  胡公子偏头回忆,点头:“你是漂亮姐姐。可是我都不知道你名字,我们又不是朋友,我不想带你一起玩。”

  “我叫宋韫。现在你知道我名字了,你再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们就是互相知道名字了,朋友不就是这样的吗?”

  宋韫用和小孩子说话的温柔语气哄得小傻子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叫「胡图」,还拉钩保证要一直和他玩。

  黑狗摇着尾巴走过来,卧在宋韫脚边,咬着他裙角磨牙。

  宋韫扯了扯,扯不开,屈起食指在狗头上敲了敲。黑狗探头往他手心里拱,宋韫顺势揉了一把,“别闹。”

  黑狗呜呜两声,老实了。

  无论皇家还是民间,嫡子长子往往是父辈最看重的。

  胡图既是嫡又是长,胡复或许也是对其满心期待寄予厚望过的。

  胡图的痴傻,是先天还是后天引起,宋韫不得而知。但人生在世,难得糊涂。人皆养子望聪明,但多少人一生皆被聪明误。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1」这已经很难得。父母之爱子,可见一斑。

  胡图掰着指头说:“我在数蚂蚁啊,刚开始是三百五十六只,总共二千一百三十六条腿,又来了十四只,它们在搬鱼骨头,又搬不动,好辛苦……总共二千二百二十腿,好多二啊……”

  “但我好坏啊……”胡图垂头,双手手指别扭地交缠在一起,“我踩死了二百二十一只蚂蚁,只有八百九十四条腿了……爹娘都很忙,弟弟们不在家,只有小蚂蚁陪我玩……”

  原来在数蚂蚁啊。宋韫又好笑又心酸,伸手要去揉揉胡图脑袋安慰,被狗衔住了手腕。

  尖利的犬牙轻缓地磨在尺骨突起的地方,不疼但很痒,宋韫捏住黑狗鼻子,就松嘴了,“算你还乖。”

  有狗头在,宋韫到底还是没有再摸胡图脑袋,又考了他几道算数题,数字很大,但胡图都能即时说出答案,完全正确。

  宋韫拿着砾石,划花自己在地面演算的痕迹。

  原来,胡图虽然言行举止都懵懂幼稚,但对数字格外敏感,拥有超人的运算能力。

  那么,他能不能计算出海岛位置呢?只要知道位置,就可以计划逃脱,就可以活下去……

  宋韫深呼吸几次稳住骤然加快的心跳,看着胡图,张了张口,“你——”

  刚开口,胳膊就被人大力拽住了。下一瞬,宋韫便被拉得踉跄着站了起来。

  那天见过的黑脸大汉,名叫乌鱼,端着只酒碗,手一扬酒就洒出去大半,他大声嚷着:“小太后,这么热闹的日子,来跳个舞!”

  宋韫用力挣扎,黑狗奓着毛龇牙低吼,宋韫尚且自由的那只手按了按狗头,同时吼道:“不!我不跳!”

  余光里,鸬鹚还在和人摔跤。

  “给你脸还来劲了!”许多人看着,乌鱼黑脸发红,摔了碗,举起铁笊篱一样的大掌向宋韫挥来。

  巴掌带风,落在脸上定要鼻青脸肿了。可大掌还没落下来,一道清丽的女声响起:“我来跳。”

  火焰正盛,海风腥咸。

  罗敷在男女老少众人目光中站起,素手抚平裙摆。

  “舞者要身姿婀娜,腰肢摇曳时似柔弱无骨。这样的……”罗敷目光落在宋韫腹部,清冷的脸上少见地露出浅笑,“粗劣的摇摆乱舞,伤眼。”

  黑狗汪汪地吠叫。

  宋韫见罗敷走到篝火旁边,抖展碧绿裙摆,绣鞋已经磨毛染上污渍。

  但她绷起脚背那一瞬,四周简陋凌乱的木石似乎都浸润在了圣洁的光辉中。

  舞者的身姿柔软,但像罗敷这样的,宋韫从没见过。

  世家千金也会学习舞乐,但为了维持端庄身份,动作往往收敛缺乏灵动。

  但罗敷不一样,没有伴乐,她踩着火焰毕剥的节奏,双臂像青鸟翅膀一样舒展。

  而脚下几乎是不染尘埃,一次次凌空翻越,间或蜻蜓点水似地在地面轻旋转如仙女临凡。

  柔软到了极致,同时充盈着力量感。

  宋韫想到有句诗:珠缨炫转星宿摇,花鬘斗薮龙蛇动。【2】

  虽然罗敷身上没有任何首饰,就连衣服也带着湿水后风干的皱痕。

  但在她起舞时,翻飞的衣裙就是她的华裳,连星月的光辉都在为她添彩。

  难怪胡图想把人抢回家,这是任何有生命的存在都会被震撼的舞者。

  宋韫观察众人神色,在场的人都安静地看着罗敷,连小孩子也不吵闹。胡图双目失神,口水都快流出来了;那个挑衅的乌鱼,眼睛里映出熊熊的火光,赤袒的胸膛快速起伏着。

  “停!”乌鱼一声断喝,大掌挥去,攥住凌空跳跃的罗敷胳膊,狠狠往下一拽,“跟鸬鹚说一声,这娘们儿归我了!”

  说罢便强行拖着罗敷走向他的住房。

  宋韫急忙追出去,横挡在面前,“松开她!”

  乌鱼不耐烦:“滚!”

  在这种处境,跟这种人很难讲道理,宋韫直接动手去掰乌鱼的大掌,却被他另一只手提住了后颈,重重扔摔在地。

  重击之下,宋韫腹部填充的棉花都差点摔出来,刚结痂的掌心破了更大一片。

  明显打不过,可打不过也得上。

  乌鱼大步往前,宋韫从篝火里抓起一根燃烧着的木柴,强撑着起身,照着乌鱼后脑重重砸下。

  木炭碎屑崩裂,火星四溅,头发被烧卷的气味苦涩,乌鱼懵了一下,宋韫赶紧把罗敷从他手中抢下来,藏在自己身后。

  “为了这么个小婊/子,敢跟老子动手?”乌鱼暴怒,“你这该死的寡妇活腻味了!”

  乌鱼一掌扇下来,风声呼啸中,宋韫耳朵嗡嗡地响,眼前一黑倒地。

  阖上眼帘之前,他看见,冲向乌鱼撕咬的黑狗;眉目冷清面无表情的罗敷,还有……

  一直对这边动静充耳不闻,却突然扔下挑战对手,大步走来的鸬鹚。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苏轼《洗儿》

  「2」引用自白居易《骠国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