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玄幻奇幻>逐鹿>第八十三章 蚍蜉撼大树
  (本章稍长,五千字)

  阴沉的天空,冰冷的湖水,满目的白雪,浓烈的杀意。

  江白死死盯着对方,不敢有丝毫的大意,他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被对方砍掉脑袋,就像自己几天前削掉那个青皮的脑袋那般。

  秦观看着眼神慌乱的少年,淡漠问道:“你来草原干什么?”

  江白咽了咽口水,答道:“不干什么。”

  “不干什么还来草原?”

  “难道来草原就非得干什么?”

  这个问题有些绕,可少年脑子还算清晰,他眉头紧皱道:“天下这么大,我想去哪就去哪。”

  秦观淡淡说道:“可惜,你不该来这里。”

  “为什么?”少年这一次是声嘶力竭的大喊,因为他感觉到了那抹杀气越来越浓。

  秦观作为当今蜀山年轻一辈最为杰出的人物,早早便堪破了生死观,更是悟了无名剑意,其对剑道的领悟之深甚至超过了蜀山掌门玄青子,可见其剑道天赋之高。身为三教中人,秦观虽没有传说中那种能预料后世百年的大神通,也不是可以窥视天机隐藏于世的望气大宗师,但凭借自身修为,也能从少年的身上隐隐看出些端倪。

  一个愿意救治受伤雪狐的人,却对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少年起杀心,这确实是让人有些难以理解,可中年剑客心中的那抹杀意是由心而发,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秦观淡漠看着少年,杀意越来越浓。

  某一刻,七魄已经丢了六魄的江白忽然眼神一凛,紧握腰间佩剑,既然要死,那也不能白白送死。

  然而就在他即将拔剑出鞘的那一刻,那道浓烈杀气却陡然消失无踪,少年顿时愣在那里。

  秦观敛没杀意,面无表情,接着却横剑在胸。

  江白再次一愣,那股天生对危险的敏锐感知令他心头一凛,瞥了一眼脚下的湖水,涟漪阵阵,于是赶紧跑上岸,当他转身的那一刻,看到了令自己终身难忘的一幕。

  整座冬湖水拔地而起,湖水浪高数十张,可以清晰看见湖底的淤泥,就像是被人生生掏空一般。

  江白心神俱震,回头看着那个中年剑客,只见对方缓缓放下手中长剑,满湖冬水瞬间跌回湖里,轰然炸开,水浪滔天。

  “如果下一次再让我遇到,我一定会杀了你。”秦观淡淡漠说道。

  说完便不再注意少年,转身离开,之所以选择以这样的方式震慑对方,而不是直接手起刀落杀之而后快,其实是因为自己也看得不太真切,毕竟仅凭直觉杀人,还是有些儿戏,倘若杀错了人,便违背了剑道本心。

  无名剑意,出剑有名。

  江白一脸的迷茫,在鬼门关走了一圈之后,整个人如同丢了魂魄一般,颓然站在湖边,不仅刚才那一幕有些过于夸张,而且那抹杀意更是真真实实的存在,少年人是真的被吓破了胆,他知道对方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是在向自己表明,对方随时可以杀掉自己,可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对方,年轻人是真的不知道啊,别说得罪,他娘的连见都没见过。

  少年忽然苦涩一笑,这他娘的就是江湖吗?原来那些莫名其妙就被人割掉的脑袋的事情并不是传说啊。

  他好像有些后悔了。

  后悔不该听那个道人的胡言乱语。

  不过一想起跟人争抢铜钱,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少年的眼神又立刻变得不再黯然,既然送了人家十年寿命,那就没理由白送。

  江白去牵那匹同样被吓得不轻的马儿,正要翻身上马之际,却蓦的停在了那里,他转头远望。

  不知为何,中年剑客站在雪地里,纹丝不动。

  远处一座小土坡上,陆陆续续出现几个人影,两个身披锦裘的男人并肩而立,身旁站着六位气机内敛的武夫。

  张奴儿敲了敲手中折扇,摇头感叹道:“原来义父要我们等的人是秦道长啊,难道是要我们向他问道?”

  年轻人的语气轻松惬意,本想活跃一下气氛,但显然有些不合时宜,此间无一人能笑得出来,毕竟几人都明白,今天出现在此地的目的,更清楚站在对面的是什么样的人物。

  见无人回应,张奴儿甚觉无趣,问道:“老曹,你猜咱们有几分把握?”

  曹芳微微摇头,苦笑道:“这个我可猜不准,别说几分把握,能有一分就不错了。”

  张奴儿转头看着老人,“老曹,你这会不会太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曹芳正色说道:“峨眉山一战,韩奕的手段你我是亲眼见过的,至少有了一品境界,而秦道长的实力,只高不低。”

  “你是说他已经到了天罡境?”

  此问一出,其余几人皆是眉头一皱,静静等着下文,却是半天没有等到答案。

  曹芳双手负后,良久无言,他很清楚对面年轻人的身份跟实力,据说连蜀山最难的生死关也已经堪破,所谓生死关,便是超脱生死,光是听一听便让人心神向往,可是这世上真有超脱生死之人吗?老人嘴角一扬,他也被自己的这个可笑念头逗笑了,作为当今武林的顶尖宗师之一,他听过了太多关于羽化飞升,轮回转世的传说,可哪一样不是佛道两派为了吸引愚昧世人编造的种种谎言,超脱生死?有死无生还差不多。

  “十年前,剑宗陈天元陨落荒原,那一战惊天动地,江湖高手折了好几个,其中还有几个一品高手,今日咱们几人在此对上蜀山秦道长,虽说对方似乎没有当年的剑宗那般惊才绝绝,但局面也并不乐观啊。”曹芳感叹道。

  老人忽然之间提起十年前的那场战役,一时间让在场几人心神摇曳,要知道当年那场大战如今已经在大隋朝内被传得神乎其神,当年活下来的那些人,哪个不是王朝内响当当的人物,名声金钱,应有尽有,这让很多人除了羡慕之外还是羡慕,恨不得自己当时也在场。

  富贵险中求,不拼命哪来的锦绣前程。

  一行人中有一个来自旧南凉的刀客,名叫郝金同,此人十五岁开始习刀,师承南凉刀法宗师王图山,二十年苦心孤诣打磨刀法,如今足以排进当世用刀之人前五位,听到曹大宗师的感叹,似乎心有所感,操着一口浓郁的地方口音说道:“曹前辈,当年咱们没能够见识到剑宗的手段,是个遗憾,今日能与秦道长切磋技艺,想必也能弥补一二,你说是不是?”

  “弥补?”曹芳讥笑一声,淡淡道,“别把命填进去就烧高香了。”

  郝金同不置可否,他自然十分清楚站在对面的是何人,蜀山山高千仞,当世三大剑派之一,且有领头羊的趋势,蜀山剑法更是被那些江湖朋友传得神乎其神,可他郝金同偏偏不信邪,他只信手中的这把雁翎刀。不是都说蜀山上面住的都是神仙吗,他倒要看看,自己的雁翎刀砍在那姓秦的身上,到底会不会冒仙气。

  郝金同转头说道:“诸位,今日跟大伙来草原走一趟,是郝某的荣幸,今天就让老弟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如何?”

  曹芳无奈摇头,“姓郝的,你是想扬名立万想疯了还是怎的?别轻举妄动。”

  郝金同一笑置之。

  张奴儿提醒道:“郝金同,试试也无妨,见势不对就撤。”

  “好嘞。”

  这名来自旧南凉的刀客大踏步上前,气质十足,冲着那个风吹不动的中年人喊道:“秦道长,在下旧南凉郝金同,请赐教。”

  秦观眉头一动,随即微微一笑,“蜀山,秦观。”

  江白趴在湖边的雪地上,地上冰凉,可他丝毫感觉不到寒意,只是聚精会神盯着远处的那一幕,这等难得一见的画面,可遇不可求。

  没有丝毫征兆,郝金同忽然气势一变,向前疾奔,在前奔的过程中,雁翎刀出鞘,每一步踏在雪地上,都会留下一个数寸之深的雪坑。

  郝金同习刀二十多年,与世间用刀之人一样,走的也是生猛路子,唯一的区别就是,眼前的这名中年刀客走得更加彻底,出手更加狠辣,并且曾经有过同时力战三名二品高手的傲人事迹,那三人最后皆是被一刀毙命,这也是这名南凉刀法大家为何有敢第一个吃螃蟹的勇气所在。

  不过瞬息之间,郝金同已来到了蜀山道长身前两丈处,泼天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秦观神情淡然,走了上万里的路,他还从未见过如此急着去投胎的家伙,手腕微动,脚下白雪渐起。

  郝金同眼神一凛,这个看似大大落落的家伙,实际上心细如发,对方的每一个举动,每一个细节都看在眼里,气机再攀,整个人携带的气势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看書溂

  某一刻,秦观脚下微动,身形一闪,两人擦肩而过。

  天地之间,一片寂静。

  刀法宗师郝金同脸色苍白,气机四泄。

  “为名为利,无可厚非,冲着我秦观而来,你我但凭个人本事说话,只可惜你还差些火候。”

  “其实本来今日可以下手轻点,只可惜你这人不地道,王图山老前辈为人磊落,你却为了邀功而欺师灭祖,不巧的是我与你师父有些交情,今日这一剑就当是替老前辈教训你这个逆徒了,如果在一炷香之内,你能将那一道剑气逼出体内,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

  郝金同气息微弱,一边运功疗伤,一边问道:“你的剑,刚才到底有没有出鞘?”

  秦观双手抱剑,语气不疾不徐,微讽道:“你还没有那个资格。”

  郝金同苦苦支撑,这一刻终于跪倒在地。

  眼前的一幕发生的实在太快,趴在湖边的少年早已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根本没有看清两人出手,准确的说,完全没看到那名蜀山道长出剑,整个过程就已经结束。

  矮坡上的几人同样震惊难言,久久无语。

  “刚才已经提醒了姓郝的,是他自己要找死。”曹芳眼神微眯,淡漠问道,“还有谁想上前一试?”

  无人应答。

  山坡上的七人,除了曹芳之外,还有两名拥有一品实力的高手,一名来自西域的苦行僧,走的是佛门苦修证道的路子,靠大毅力感悟天道,另一名是来自旧南唐的剑客,国破之后,便归附大隋朝廷。

  “一起上吧。”剑客丝毫不担心会招来鄙视的目光,直言说道。

  张奴儿点了点头,值此时刻,谁也不敢托大,尤其是有一个血淋淋的例子摆在前面。

  几人几乎同时开始蓄力,雪花飞舞。

  “都别动。”

  正当几人准备出手之际,一道略显无力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几人闻言一惊,随即恢复了镇定。

  张奴儿与冷言转身望去,果然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齐声喊道:“义父。”

  来人正是赵辅国。

  张奴儿问道:“义父,你老人家怎么亲自来了?”

  赵辅国身披一件大红袍子,白眉白发,说道:“诸位都是我大隋朝了不起的人物,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倘若为了他秦观一人而命丧于此,想想还是不太划算,所以就亲自过来看一看。”

  老人看着那个站在雪中的年轻人,忍不住感叹道:“当真是超拔脱俗啊。”

  秦观站在那处,神情依旧古井无波,但眉眼间也能隐隐看到一丝凝色,老人的出现显然在他的意料之外,江湖上虽然从未有过关于这名四朝老人的传说,但他很清楚,对方的实力恐怕已经到了让人难以想象的程度,否则,自己的蚍蜉剑也不会颤鸣不止,要知道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

  秦观笑道:“秦某何德何能,能让赵公公亲自走一趟。”

  赵公公。

  张奴儿与冷言眉头紧蹙,眼角余光皆是不露声色的瞥向身旁老人,在场的人都知道,这名老人此生最不喜的便是别人称呼他为公公。

  听到对方的不敬言语之后,赵辅国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愤怒,脸上甚至没有泛起一丝涟漪,只是淡淡说道:“我赵辅国出身寒微,当年为了活命,不得已跟人进了宫,从此再也不是一个完人,无法像诸位这般风流于世,这是我赵某人的遗憾。”

  将自己最痛苦的一面宣之于口,老人说得轻巧淡然,但身旁几人无不是神情凝重。

  赵辅国接着道:“初入宫中之时,我受尽百般欺凌,甚至差点被人打死,只是后来想想,这天底下谁没有受过欺负,谁又没有欺凌过别人,所以渐渐地也就不去计较,仍然是勤勤恳恳做事,老老实实做人,为的只是能吃饱饭,不被人赶出宫去。”

  “后来,也是在某个冬日,天降瑞雪,太祖皇帝很高兴,激动得只穿了一件单衣便跑了出去,我抱着锦裘紧紧跟在太祖皇帝后面,自那以后,我便只侍奉他老人家一人。”

  说到此时,老人的脸上浮现了一抹淡淡的笑意,仿佛还像当年那个初被太祖青眼相加的年轻人,他接着道:“太祖对我有知遇之恩,他老人家走的那天,我真的很难过,我本想一死了之,可他老人家在临死之前却告诉我,不许我死。”

  老人的脸上有痛苦之色,仿佛又回到了那日的悲痛之中,他敛了敛神情,继续说道:“太祖不让我死,太宗高宗就更不能让我死,既然如此,这大隋江山是他们打下来的,我赵辅国只要活着一天,就要帮他们看好这个家。”

  他抬头看着对面的中年男人,说道:“秦道长,当今陛下尊崇道门,龙虎武当终南山皆成座上宾,可老夫不明白,为何你们蜀山不肯低头?难道非要陛下动怒才肯罢休吗?”

  秦观冷冷看着那个神色和蔼的老人,讥讽道:“或许你死了,大隋江山会更好。”

  “放肆!”张奴儿怒道。

  赵辅国挥了挥手,对蜀山道长的大不敬言语毫不介意,说道:“我知道,我赵辅国做了些让天下人不满意的事情,可这天底下哪有桩桩件件都让人都满意的事情,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无非就是替陛下分忧而已,倘若你师父玄青道长肯入宫,陛下必定欢喜,到时蜀山在江湖中的地位定是无人能及,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何乐而不为呢。”

  秦观无动于衷,一语揭穿对方的本来面目,微讽说道:“满口忠义,不过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一己私利。”

  赵辅国眼眸深处的那丝冷意一闪即逝,作为当今朝廷的背后主事人,赵辅国不是不可以借助朝廷的力量将整座江湖纳入朝廷,可是在老人看来,一座被踩碎了打烂了的江湖,如何比得上一座完完整整归附于朝廷的江湖。

  赵辅国叹息道:“既然你师父不肯入宫,那就请秦道长进宫吧,我想陛下同样会高兴的。”

  言罢,天地间再次沉寂下来。

  一道无形的威压毫无征兆出现在天地之间。

  曹芳身为一品宗师,感应异于常人,他蓦的眼神一凛,喊了声,“退!”

  声音甫毕,几人几乎同时向后倒掠三十丈。

  趴在湖边的江白目不转睛的看着雪间的两人,他忽然眉头微蹙,转头望向湖面,只见湖面无风而动,涟漪阵阵,顷刻间便波浪滚滚。

  “秦道长,今日老夫也见识见识你的无名剑意,看看到底是你的厉害,还是你师祖的厉害。”

  秦观眼眸一凛。

  雪原之上,只见寒光一闪,十一年不曾出鞘的蚍蜉剑再次出鞘,万千剑意,直撞那个白发老人。

  蚍蜉撼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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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隋北方边境,渔阳,重梁,怀远一线上,几座城镇的城头上挤满了戍边士卒,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了震惊之色,人人皆是遥望向北边的那片天空,在先前的某一刻,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看见,一道道几乎已成实质的剑气充斥天地之间,将那片灰蒙蒙的天空撕扯得破碎不堪。

  “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年轻斥候向身旁的人问道,满脸震惊之色。

  不仅是他,这也是在场所有人的疑问,但没有人能够解释。

  一直到那片天空重新恢复了平静,所有人才意犹未尽的散去。

  道统七年冬,草原的仙女湖畔,剑气纵横,残雪纷飞,天地黯然失色。

  这一日,蜀山大弟子如同人间蒸发,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