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宵酒醒人未见,谁心起彷徨。
自醉后醒来,林长欢的话一直很少,面上也再难见笑。
大部分的时间她都呆在房间,即便被林荀强拉出卧室,也只是呆坐在廊前,一坐便是半晌。
不哭不闹,不言也不语。
偶尔一笑,也是转瞬即逝。
一个人默默思量千番,想念成灾。
沙漏不停,过往并未被时光冲淡,煎熬也丝毫未减轻它的重量。
杨延和林荀每日在山中忙碌着试药、煎药,可长欢的右耳,依旧未见好转。
辰阳和阿错离开的第六日清晨,大雾弥漫。
这一日,林萧回到了自在谷。
杨延神情激动,上前追问道,“如何?可追上了安错?她人呢?”
林萧接过林荀递来的一杯茶,灌了几大口后,擦着汗道,“追了三日,追上了...也交了手,可是...安错她...像是变了个人...她说不认识我,也不认识...长欢...”
杨延扭头见西间卧房的门,悄然推开了小小缝隙,便拽着林萧出了竹屋。
林萧趔趄着到了湖边,抱怨道,“怎么了?我说的是实话。”
杨延道,“我知道...只是这话,以后不要当着长欢的面说了...”
林荀跟来道,“你就这么放她走了?”
“二哥,他们一行还有楼小楼和七八个杀手,我能活着回来,已属万幸了...”林萧说着声调越来越低,委屈般低垂了眼眸。
杨延拍了拍林萧的肩膀,安慰道,“这一趟,辛苦你了...”
林萧道,“看样子,他们是回关西...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林荀看着山谷周遭的雾气环绕,一时也不见前路,叹了口气。
杨延看向林荀道,“事已至此,长欢她...只能放下...我去劝她...”
午饭时,长欢只吃了两口饭菜,便再吃不下,例行公事般喝了药,而后看着那碗甜汤,始终没有端起。
“二舅,以后...甜汤不必做了...”
餐桌上众人听罢,皆停下了动作,将目光放在了长欢身上。
杨延温言道,“今日的药苦,多少还是喝几口吧...”说着将碗端到长欢眼前,小心的询看着。
长欢呆若木鸡,没有接,愣了片刻,抬眼道,“舅父,这几日你和二舅辛苦了...这药,以后也不必麻烦再试了...”
林荀一听这话,将碗筷重重放在了桌上,神情严肃,道,“你舅父劝你放下,不是让你放弃自己!”
林长欢没有争辩,像是早已言解无力,也像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吃饱了...”长欢说着起了身。
林荀起了怒气,道,“你坐下!”
辰宇在一旁听了这话,吓得身子一颤,低了头偷偷看向长欢,替她捏了把冷汗。
杨延扯了扯林荀胳膊,小声劝慰道,“你这是做什么,别吓着她...”
林荀蹙眉,将杨延手中的碗接过,重重放在长欢跟前,一脸严肃,道,“甜汤,全部喝了再走...”
长欢重新落了座,静静看这那甜汤片刻,愣了神。
杨延微笑道,“长欢,不想喝,就不喝了...舅父的话管用,你不用理会你二舅...”
林萧在一旁盛了碗参汤,起身递到了长欢跟前,道,“这个参鸡汤好喝,还放了红枣,要不喝这个吧...”
长欢没有理会众人言语,端起了那碗甜汤,一口气喝完放下碗后,轻声道,“我吃饱了...”说着逃了般离席而去。
没有了阿错,再甜的汤,化不尽肚里的苦,也堵不住心底的痛。
直到跑到西墙角,长欢只觉胸口上溢,恶心难耐,一弯腰,将那碗甜汤连着苦涩的药汁,一股脑全吐了出来。
杨延跟来,为她捶了捶背,心疼道,“难受刚才为何不说...”
说?
这几日,难受又何曾停止过。
只是长欢早已分不清,哪部分来自心上,又有哪部分是来自身体。
长欢一手扶着竹墙,像是把胆汁都吐了干净,眼泪溢出了眼眶。她没有听到林荀的脚步声,却还是接过了他递来的手帕,擦了擦嘴。
“我无事了...想一个人静静...”淡淡一语言毕,林长欢朝西边竹林行去。
林荀和杨延没有跟去。
辰宇快速吃完了饭,跟去瞧她。
朦胧竹林,雾气缥缈。
长欢站在林边,扶竹而立,望向不远处,起了微笑。
长欢似见到辰阳,一身青丝玄衣,系着那件紫色披风,依靠在那棵粗壮的四季青竹旁,吹箫问情。
辰阳没有理会胸前轻扬的紫红色发带,不经意的一个抬眸,看向了自己。那微微一笑,如冬日煦阳,似是柔声轻唤,”长欢--”
而后,辰阳突然变成了阿错的模样,那般风华绝代不惹凡尘,沉静而忧郁,却在抬眼看向自己的同时,又恢复了那冷酷无情的模样。
陌生而疏离。
“阿错--”长欢慌忙追了过去。
没有留意脚下的矮小竹桩,长欢绊了一跤,重重摔倒在地。
辰宇瘸着脚跑上前,将她扶起,痛心疾首道,“安错不在这里...”
长欢一把拉住辰宇的胳膊,小心求证道,“辰宇,我真的看到她了...还有辰阳...辰阳变成了阿错,你看到了吗...你也看到了,对不对?”那睁大了的双眼,满含期待和哀求。
辰宇沿着竹子缓缓坐在了潮湿的地上,道,“我也想要相信那南宫鼎说的话...至少那样,辰阳她...还活着...”
辰宇说罢抬眼看向长欢,悲切道,“可神魂之术,谁又能知道...”
长欢突然激动地说道,“辰阳没有死,她和阿错的神魂融为了一体...我知道...我方才也看到了...”
“那是你的幻觉...”
“我要去找阿错--”
“她都不认识你了,你再去找她,有什么用!”
“她会想起来的...一定会的...”
长欢满怀希望的回到竹屋,刚说要去找阿错的话,便被林荀强硬打断,狠下心来关进了卧房。
任凭长欢哭喊哀求,门依旧未开。
长欢住了声,也不再哭泣,蹲靠在了门边。
正厅之中,林荀和杨延起了争执。林萧和辰宇劝架,双双被驳斥得不敢再发一言。
林荀义正言辞道,“她犯糊涂,你们也脑袋进水了不成?”
杨延喃喃道,“我是怕,即便再过些时日,她还是放不下,过不了自己这关...你又不是不知,她一向认死理...”
“过不了,也得过!”
杨延赌气道,“我看,你分明是不想让我好过...”顿了顿语气又软了下来,道,“她想去,让她去吧...”
“明月楼是什么地方,你不清楚吗?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去了,才是真的回不来了...”
杨延反问道,“阿荀,你难道没有看到吗?你觉得这样的日子,是活着吗?浑浑噩噩度日,精神不振,茶饭不思,闷闷不乐,这和等死有什么区别!”
屋内气氛猛地将至冰点,一时沉寂。
屋门后,长欢轻轻捂住了左耳,让这世界重归了宁静。
林荀神情暗淡,低声道,“至少...她还活着...”
杨延没有再反驳,看了西间房门一眼,无奈的出了门,去了厨房,继续尝试制他的药。似是只有忙起来,才不再心乱难止。
深夜,飘摇烛火将西间那个瘦弱的影子静静拉长。
林长欢小心捧着夜明珠,看着清光淡淡,似一时柔暖,一时苍茫。
夜半无声,忆起曾经的点点滴滴,击垮了白日里的假装坚强。
不敢肆意流的泪水,随着更漏绵长,化作缕缕思念,随风远向了远方。
杨延劝她忘了阿错,可她早已刻入了骨髓和灵魂深处,要如何能忘?又怎会忘?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杨延便醒了。
走到锁着的西间门前,却没有打开。杨延既见不得长欢受苦,又左右为难,于是转头去叫醒了林萧,叮嘱他照顾好长欢后,便借着出城寻找能医治耳伤的药为由,独自离开了自在谷。
只是还未到上山的坡道,便被林荀赶上了。
而后,林荀,也跟着杨延一道出了谷。
林萧倒是没有抱怨,虽然放了长欢出屋,却依旧遵了嘱咐,不许她离谷。
有林家护卫守在出山口,长欢想逃,却插翅难飞。
午饭时,护卫来禀告,说叶蓉带人来求见。
辰宇一听登时火大,道,“没去找她麻烦已是好的了,她竟然还敢来?!把她打出去!”
长欢杵着碗里丝毫未减的米饭,静静道,“蓉姑姑不是坏人...放她进来吧。”
护卫见林萧点了头,便给了放行。
当叶蓉着急跑来竹屋后,咕咚一声冲长欢跪了下来,拉着她的衣襟哭求道,“小暖,我求求你,救救夫人吧...救救她吧...”
辰宇哼了一声,没好气的说道,“她死了最好...”
“辰宇--”长欢打断了他的话,起身扶起了叶蓉,关切道,“蓉姑姑,你慢慢说...夫人怎么了?”
“她之前替你挡了毒针,七日前便被明月楼的人带走了...”谢天冬说着,在阿柳的搀扶下,上了廊阶,入了屋门,静静看向长欢,又道,“楼小楼指名,要你去,才会放过婶娘的性命...”
长欢并不知晓谢白棠被楼小楼带走之事,辰宇他们之前也都瞒着她。
长欢没有料到,叶蓉带来的人,竟是谢天冬。反倒是见他已摆脱了轮椅可下地走路这事,倒并未觉得太过奇怪。
林萧起身将长欢护在了身后,道,“她的死活,不关我们的事...你找错人了...”
谢天冬面上云淡风轻,道,“林小暖,当初婶娘是如何对你的,那些恩情,你难道忘了?”
叶蓉听罢,似突然记起了什么,慌忙从怀中将那玛瑙手串和装着护身符的蓝布囊,塞到了长欢手中,神情哀伤,道,“这是之前夫人交给我的,原本是准备等事情结束后还给你的...”
“我去!”长欢握紧了手中之物,湿了眼眶,抬眼对上了林萧扭头射来的惊诧目光。
辰宇上前扯住了长欢的胳膊,道,“你疯了?!”又转头看向谢天冬,冷冷道,“你还有脸提什么恩情,当初给长欢服下断肠花,想要了她命的人,又是谁?”
“她给了我解药...她有她的心结...我不怨她...”
辰宇难以置信的松开了手,道,“辰阳就是因为她,才死的...你难道忘了?”
长欢黯然神伤,顿了顿才道,“辰阳,是因我而死...不是她...”
林萧斩钉截铁般道,“我受了二哥和杨延的嘱托,不能放你离开这大山。”
谢天冬威逼道,“林小暖,婶娘的命,现在就掌握在你手里...”
长欢轻轻跪在了林萧跟前,道,“小舅,当初在盲山的时候,我多希望有人能来救我出去......被人丢弃的滋味,我尝过了...不好受......”默默酸涩了眼眸,长欢舒了口气,继续道,“所以,我不想让任何人再被丢下...谢夫人,她于我有恩,我不能坐视不理,丢下她不管......小舅,我求你,放我走...”
一语戳中了林萧的软肋,盲山之事,一直是他抹不去的过往,和心中最大的疤痕。
林萧劝慰道,“去了明月楼,你可能会没命...”
“我知道...”长欢说着,抬眼看向了林萧,缓缓道,“可是在这里,没有了阿错和辰阳,我生不如死......现在又多了一个不得不去的理由...小舅,放我走吧...”
“你真的...想好了?”林萧继续劝慰道,“到了关西,后悔就晚了...”
长欢一手抚上了胸口,道,“不过是...从了心...它想要去...也不得不去...”
林萧背过了身去,道,“你走吧......”他不敢再看长欢,怕再看一眼,便忍不住要将她留下。
“生死有命...小舅...保重...”长欢说着磕头点地,而后起了身,跟着叶蓉行出了门去。
谢天冬看了林萧和辰宇一眼,也走了。
待行至湖边,谢天冬才对阿柳道,“你手中的化功散,用不上了,收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