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风尤急,雨仍下。
谢白棠辗转反侧,突然自床榻坐起,心中略有不安。扭头见叶蓉和衣躺在窗下的贵妃榻上,于是轻声下了床,没有吵醒她。
谢白棠披了大氅,推门而出。
隔壁房间外,轮班替换的两名护院尽职尽责,见状颔首道,“夫人--”
谢白棠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屋外许久,终究没有进门。
直至叶蓉出现在她身后,道了声,“夫人--可要进去看看她吗?”
“不必了...”谢白棠说着,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落荒而逃般回了屋。
屋内的谢霄迷迷糊糊中听到了门外的动静,待开了门去,问了护院才知,是谢白棠来过。回到屋内,谢霄见林长欢已睡着,伸手在桌边的木桶中舀了一碗冷水,直接泼到了她面上。
一个激灵,长欢神志清醒了过来。同时清醒过来的,还有那似将她的肠子绞断般的疼痛。
谢霄饶有趣味的捏着林长欢的下巴,左看看又看看,似是在把玩,道,“林长欢,当时在逍遥岛上,你就把夫人迷得魂不附体,就是到了今日,让她大半夜的还不忘惦记你...你说说,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说实话,谢霄是真的好奇。
长欢自是口不得言,也无力言说。此时头脑早已昏沉,双眼迷离,看向谢霄也模糊不清有了重影,而那忽大忽小的声音,听在耳中只是一团聒噪。
谢霄说着感受到一丝滚烫,顺着摸上了长欢的额头道,“呦,你发烧了啊?”不过看他的样子,并不很担心,又道,“好在天快亮了...林小姐还是再忍忍吧...天亮了,我让人给你煎药...放心,不会让你这么轻易死的...”
清晨,风雨已住,乌云依旧盖日,空气虽清新,却也多了一丝湿冷。
谢霄一早便让绿竹煮了药来,谢白棠想要林长欢活着的吩咐,他不敢忘。被谢白棠赶走过一次,他并不想来第二次。
没有逍遥岛谢家做靠山,谢霄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也为此尝尽了苦头。若非老夫人病逝给了他机会,再加上谢天冬为他求情,谢白棠才看在本是同宗的份上勉强答应,给了他这来之不易的第二次机会。因此缘故,他不会不珍惜。
只是药煎好了,林长欢闭了口齿死活不喝。
谢霄道,“你真想死,也不能死在我手里...”说着亲自动手,捏住了她的嘴,硬是灌下去两碗,才罢休。
苦涩的药入喉,难以下咽,却不得不咽。没有甜汤,也没有糖。
林长欢突然想杨延了。
同一刻,远在江陵的杨延大清早自梦中惊醒,扰的身侧的林荀也跟着坐起了身。
林荀关切道,“怎么了?”
杨延失了魂般转头看向枕边人,轻声道,“我刚才梦到长欢了...她在梦里哭着说,想我了...”
林荀伸手在他后背摩挲了两下,安慰道,“你就是太过想她了...她不是说过的很开心嘛...你啊,就是爱操心...再睡会儿吧...”
只是杨延的梦,并非虚妄。
临近中午,林萧带着飞鸽连夜传来的书信,来找杨延和林荀商量。
这信是来自辰宇,上面只一句:长欢为谢白棠缚,中断肠花毒,急!
当日,来不及收拾什么东西,杨延和林荀林萧两兄弟,带着十几个护卫,朝萧关行去,日夜兼程,不敢耽搁一刻。
杨延只恨自己不是飞鸽,不能日行千里。
萧关城,权府南,云堂小院。
天一亮,一个一人高半人粗的木桩已然按照谢霄的要求,埋在了院内正中,而四周的埋伏自昨晚便早已安排齐备。
林长欢被拖到了院内,面朝南绑在了木桩上。只见她双眼紧闭,自额边垂下的散发打着绺,整个人看起来,一派死寂。
叶蓉一早醒来,见谢白棠躺在床上,以为她还睡着,便蹑手蹑脚出了门去。入眼,见到的便是此般情形。
“小暖?”叶蓉上前,微微晃了晃那个略显单薄的身体。
没有回应。
见长欢耷拉着脑袋,颤抖着身子,似神志已不清醒,叶蓉的心也似跟着被人一揪。
叶蓉转头冲谢霄怒道,“谢霄!这是你干的好事?!”
谢白棠听到动静,拎起床边的披风便跟着来了,走至门口,淡淡道,“是我让谢霄这么做的...”
叶蓉一脸震惊,低呼道,“夫人...你...”
“既然她是饵,理应把这个饵,做的彻底些...”谢白棠走近,看向林长欢,表情甚是复杂。
叶蓉不由得伸手触摸那张小脸,却是滚烫,再一触额,再次确信,心疼道,“她发了高烧...”
谢白棠的心,没来由的疼了一下,忍不住近前伸出食指凑近长欢的人中处,那里鼻息微弱至极。
谢霄瞥了叶蓉一眼,而后颔首道,“夫人,一早已安排灌了退烧的药,想来过一阵就没事了...”顿了顿又道,“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一个安错来入瓮了...”
“很好...”谢白棠说着转身朝屋内走去,见叶蓉没动,便道,“蓉儿,你来伺候我梳洗...”
叶蓉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进了屋,两人各怀心事,一言不发。
待谢白棠梳妆完毕,绿竹带了下人送来了早饭。
谢白棠命叶蓉也坐下来吃饭,赶了绿竹出去。
见叶蓉心不在焉,时不时向门外望上一眼,谢白棠道,“蓉儿,你是否觉得,我的心,太狠了?”
“我是替夫人担心,怕有一日,夫人会后悔对她做的这一切...”
“蓉儿,现在除了替暖暖报仇,我已经没有其他念想了...”
叶蓉知道谢白棠想替暖暖报仇是真,可若说再没有其他念想,她不信,也知道这不是实话。
叶蓉思量了片刻,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道,“出发之前年年说的话,夫人可还记得?”
年年说,当日用匕首伤了小暖的人,是夫人自己。可是她却偷偷瞒着所有人,只是为了不让夫人知道了难过自责...
谢白棠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碗中的粥,静静道,“记得...”
叶蓉皱了眉,道,“那夫人可还记得,南山围场,她以命相护的事?”
“你明知道答案是什么...”
“她曾和我说,她想护夫人周全...这样的一个人,夫人真的认为她居心叵测吗?”叶蓉顿了顿又道,“就连天赐少爷都说,她没有恶意,夫人为何就不信?”
谢白棠垂着头,哑口无言,呆滞了神情。脑中回想起和林小暖的点点滴滴,想起了她说过的话。
夫人,有糖吗?你也吃...
夫人,我饿了,我想吃夫人做的菜了...
夫人,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
我怕夫人受委屈...还怕自己护不住夫人...
还有最折磨她的,也是让她想过无数次的,那一声...阿娘--
“夫人,你在折磨的是她?还是你自己?”这一餐饭,见谢白棠魂不附体般一口未食,叶蓉继续道,“你心中若没有她,为何昨晚还想去看她......若心中没有她,她送你的这支白玉桃花簪,为何你一日都未曾摘下过......还有,在梦中,你可知你唤的是小暖,不是暖暖?”
“够了--”谢白棠神色紧张,猛地放下了碗筷,碗里的粥溢出至了桌上。
叶蓉静静看着谢白棠。
谢白棠呆呆看向了门外。
屋内一时沉寂,良久无声。
谢白棠喃喃道,“把她带回来吧...至少,等烧退了...”
叶蓉听此,又惊又喜,忙不迭道,“我...我这就去...”
院中,谢霄见叶蓉在解林长欢身上的绳子,上前阻拦道,“叶蓉,你想做什么?”
谢白棠站在门口道,“是我允了的...”
“夫人,这怕是不妥吧...”谢霄心有疑虑。
谢白棠不怒自威,冷冷道,“谢霄,我的话,你是不想听了吗?”
“谢霄不敢...只是怕机会难得,失不再来...”谢霄说着很是恭敬的抱拳行了一礼。
“最好是这样...我说过,我要林长欢活着...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她在我手上中了毒......你只需做好你分内的事,其余的事,我自有分寸...”
“是--”谢霄说着,帮着叶蓉将林长欢解下,送入了谢白棠所居卧室,安置在了床榻。
谢白棠在床边静静站着,目光一刻也未从长欢脸上移开。
床上之人,一动不动,眉头紧锁。似是昏睡中,依旧不得解脱。
叶蓉忙前忙后的替长欢换着额头上的热布巾。
绿竹依照吩咐端了姜汤来,可是长欢不醒来,这汤水灌下去全数流了出来。
一个微弱的声音自床上传来,“阿娘...疼...阿娘...好疼...”
谢白棠听此,神魂震动,潸然泪下,心也跟着抽搐了起来。
“蓉儿,我来吧--”谢白棠说着,接过了叶蓉手中的布巾,动作轻柔的替长欢敷头擦面,手不自觉的握住了被褥下的手,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那曲折蜿蜒的疤痕和被绳子勒出的红印。
谢白棠轻声哼起那首催眠曲,默默流了泪。
床上之人似是听到了这曲子一时得了心安,紧皱的眉头慢慢舒缓开来,渐渐睡稳。
过了半晌,长欢已捂出一身汗来了。
叶蓉近前查看,见状笑着惊呼道,“夫人,出汗了...”
谢白棠凑近长欢的脸颊和额头摸了摸,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在放了下来的同时,也生出一丝后怕,喃喃重复道,“出汗了就好...出汗了就好...”说着将怀中的瓷瓶递给了叶蓉,道,“这里面的药,用温水化了...等下给她服下吧...”
叶蓉看着瓷瓶,不解的问道,“这是?”
“断肠花的解药...”谢白棠扭头看向叶蓉,道,“你说的没错...我后悔了...”
叶蓉柔声安慰道,“夫人,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蓉儿...我不明白...她和安错一起骗了我...我该恨她的,可是...为什么...见到她这个样子,我的心,跟着一起痛了......”谢白棠泪眼朦胧,不解的看向叶蓉,想要一个答案。
“夫人,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你们之间的这份母女缘分,无关血脉...你爱她...而她,也爱你...”叶蓉知道,林小暖是谢白棠一度护在心尖上的人,寄托了她太多的感情。
谢存风死了,暖暖死了,老夫人也死了。而林小暖,还在。
谢白棠以为自己可以像对待仇人一般对待林小暖,可是,她高估了自己决心,也低估了她对林小暖的爱。
又过了一阵,林长欢晃了晃脑袋,蹬了蹬被子,迷迷糊糊道,“热--”而后缓缓睁开了眼,只是还未将屋内情形看清,一阵绞痛猛地袭来,让她不自觉的蜷缩了身体,五官近乎扭曲,一手捂紧了腹部,一手抓紧了谢白棠的手。
谢白棠替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轻声道,“小暖,把药喝了,毒解了就不痛了...”
林长欢听罢,微微抬头,看向了床边坐着的谢白棠,泪水瞬间滑落,却不知该说什么。她原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是身上的疼痛在提醒她,这不是梦。
叶蓉见状忙帮着将长欢扶靠在床边后,端了碗过去。
“蓉姑姑--我自己来...”长欢说着想要伸手,可是手有知觉,胳膊却是半分也抬不起来,低头咬着牙又试了一次,急出一身汗来,胳膊纹丝不动。
叶蓉见她没有反应,不禁问道,“怎么了?”
长欢抬眼,惊恐道,“我的胳膊...动不了...”
谢白棠听罢,摸了摸她的肘部,又向上摸到了肩膀关节处的空位,道,“脱臼了,你忍一下,我帮你复位--”
谢白棠按住了长欢肩膀,将右臂猛的向上端去,只听咔嚓一声--
那种骨头相互撞击再次合在一处的瞬间剧痛,让长欢啊的一声,大叫出了声,急出了泪水和汗水交融。
叶蓉不忍直视,扭过了头去。
长欢摇着头,不想再受一次,流泪喃喃哀求道,“不要--不要--”
可脱臼的胳膊,拖得越久,越伤身,谢白棠顾不上长欢的话。
紧接着就是左臂,同样撕心裂肺的吼叫,让屋外之人,都为之一震,不知发生了何事。
谢白棠心疼的一把将长欢抱在了怀中,鼻头酸涩,柔声安慰道,“好了--好了--”
长欢在这个温暖怀抱静静呆了片刻,谢白棠才松开她。
谢白棠轻声道,“现在试试,是不是可以抬起来了?”
长欢这才带着肩膀的余痛和腹部的绞痛,颤巍巍抬手,轻轻抚上了谢白棠的脸,将她眼角的一滴泪小心擦干,忍痛摇了摇头,皱着眉挤出一个笑来,道,“不痛...一点都...不痛...阿娘,不哭...”
谢白棠回握上了长欢的手,替她擦了擦眼泪,却是再也看不下去,起身背过了身去,道,“蓉儿,给她喝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