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耽美小说>冒牌女帝的三千后宫【完结】>第30章 初雪之殇

  一早,任诗情请安过后,从宸妃殿里出来,软轿就备在不远处,她罕见摆手。

  如今,哪里心情享受奴仆伺候,只扶着侍女手肘,踩着厚霜,缓步前行。

  远离身后殿寝,想着心里能好受一些,可事与愿违,里面的交谈叫自己难受,郁郁不能解。

  大总管-齐富得了这个差事,免不了一番大展身手,一面显示自个能力突出,一面趁机巴结讨好宸妃,将之交代做得滴水不漏,且事无巨细地回禀,小到棺材样式质地、尸身上的经被披盖,大到风水安葬。

  银狐轻裘披风飘荡着,实在是太冷了,任诗情攥住滚边,双手靠拢,将身子完全裹住,即便这样,扑面而来的寒气裂人肌理,她接连两个‘啊秋’。

  “喜贵妃怎么样了?”她问。

  侍女低头小声回禀:“听奴才说,参汤也喝不下,疼的惨叫,只能灌些麻沸散,止疼效果明显,只有眼珠子能转,就是具活死人。”

  不知是天气太过寒冷,还是内心郁结难排,小巧的鼻尖通红一片,任诗情哽咽道:“故人将别,缘分断逝,岂能不亲自送一场。走,去欢喜殿。”

  白霜如毯,鞋履踏过,蜿蜒成径,主仆二人于寒风里搀扶行走,在她们的头顶,是一道道鸟鸣,其声划破寂静肃杀的行宫。

  抬脸望去,竟是成群乌鸦。音调高昂急促,像是召唤、更像宣示。

  无人敢开口将死亡和乌鸦联系一块,可谁皆是心知肚明,连日里,这些畜生越聚越多,喜贵妃的命数,也越来越薄。

  走进院子,任诗情停下脚步,抬手将发髻上的珠钗一一抽出,轻轻褪下女帝御赐的一对金玉芙蓉镯,耳朵上的红宝也被取下。

  侍女忙抽出干净帕子摊在手心,接过华丽的饰品,将之包好。

  “你在外守着,”任诗情用帕子将唇上口脂擦得一干二净,又道:“另外,命人将行宫四周所有的乌鸦,就地射杀,集中烧灭,一只不留。”

  “是。”侍女连忙回应。

  交代完,宫人掀帘,任妃轻步踏入欢喜殿,她卸下狐皮,在炭火上烤了烤冻僵的双手,之后绕过黑漆象牙走百病繁花屏风,见女帝躺在榻上,臂弯里,是奄奄一息的阿喜。

  “陛下,”任诗情立在角落,小心地问:“臣妾想和喜贵妃说些体己的话,就一小会。”

  闻声,又见人一副恳求模样,秦妍并无阻拦,她从榻上起来,替阿喜盖好被褥,在其额前落下一吻,方才离开。

  任诗情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帝,水眸似乎一口干涸的井,结板的泥块皲开数条参差纹裂,探至最深,也不见一缕光芒。

  没了光的女帝,将无助的脆弱暴露。

  任诗情十分心疼,她想给对方一个温暖拥抱,但不能。

  相互温暖并不能化散此刻内心的风霜交加,且温暖从来都不是靠给予或是索取,想要温暖,先得晤热自己的心。

  可自己的心,同女帝一样,亦是一片冰凉。

  任诗情缓缓上前,看着僵麻的阿喜,像个犯了错、面对先生的孩童,她捏着衣袍一角,犹豫再三,嚅嗫道:“对不起。”

  一双圆眸稍稍动了动,任诗情知对方清醒着,心中十分欣慰有这样的机会,她将脸儿调向一边,不敢看人,见案上红烛快燃光,一股悲伤从心底涌出,忍不住道:“对不起,我早该来看你的……你前些日子称病,我以为你受了风寒,没放心上,哪里知……”

  “不,不是没放心上,是以为你很快就会好起来,不用兴师动众。”

  诗情恨起自己的谎言和嘴笨,都到这一刻了,还去掩饰什么?

  她着急跺了跺脚,转过脸,咬唇坦白:“我以为你是装病,见不过女帝天天与我欢|好,为此,还笑你手段低劣,如今真是后悔死了。”

  阿喜艰难扯动嘴角,将眼睛转向别处,不愿再看。

  “可我今天来,不是跟你炫耀的。”任诗情知阿喜是误会自己了,遂上前几步,挨着床榻坐下,攥紧被褥一角,冲着前方虚无,自说自话,“对不起,一直以来与你针锋相对。将‘乞丐’这个极具讽刺意味的词挂在嘴边。”

  她当真不是要羞辱阿喜的。

  曾经名满天下的花魁忆起往昔,少不得扪心自问,隐藏许久的真心,促使谎话如烈风下的云烟,顷刻消弭,留下的、皆是剖心之言。

  任诗情苦笑一声,拍着大腿,自嘲起来:“想当年,钱塘陈氏因对家吞吃,一朝倒散,陈氏庶女因贱妾所生,被正妻所不容,陈家家主病死后,以一枚铜板卖给当地瞎了一只眼睛的瘸腿屠夫,年纪八岁的庶女不甘如此,她娘用命铺开一条血路,让其逃了出来……”

  “可一个八岁的孩子又能有什么好结果呢?何况,拥有一张倾城绝色的容颜。”

  “所以,她顺利被歹人所擒,卖到金陵。”

  阿喜目光逐渐流转,任诗情摸上她的手,眼睛湿润,呜咽起来“你是知道的,歹人之所以称为歹人,因他们无恶不作!处子之身能买高价,只要不破了那儿,玩玩又何妨?”

  “所以,你每次说我有污的时候,我想的,不是青楼里被少数人毛手毛脚、还算安宁的日子……

  是那几个月,被当娈童的可怕过往,这才是真正的痛点,叫我生不如死。”

  是了……

  肮脏的口舌和液体,是怎么也洗不掉的黏稠鬼魅,它们粘着皮|肉,融入身躯。

  每次沐浴,皆是一场行刑。

  有人试图抓破皮囊,逼出沁在里面的污秽,无一例外换来的是伤痕累累以及深深绝望。

  黑夜里,它们闯入某人的梦,将人锁死在地牢,六只魔爪的轮番侵害下,有人张着嘴,却喊不出、拼命地迈着腿,却跑不动,任凭被拖入泥潭,反反复复地窒息。

  阿喜的五指没什么动作,浓密的睫羽带着一层晶莹,眨了眨。

  “这本是恶心至极的事情,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过……”

  任诗情握紧对方的手,渐渐露出笑靥,灿烂如芙蓉花开,温柔安慰,“你的脏,是灰尘和汗水,可刷可洗;而我的脏,永远也洗刷不掉。其实,我每每叫你小乞丐,是打心眼里羡慕的,饥肠辘辘又何妨,你自由的像风。”

  ‘像风’阿喜于心中默念。

  她看向苍穹,岁月之中,除了哥哥逝世带来的巨大痛处,除此之外,自己的确浑噩又自在。

  “而我于阁楼苦练舞技,歇时,常凭栏而望,没人知我的愿望,说出来没人信,我就想做个乞丐,被人嫌弃、被人推得远远的,没人愿意碰,没人会糟践我……吃上颗红薯,然后找个没人的地方酣睡一整天。”

  阿喜惊讶,不曾想任诗情的愿望,竟是这个。

  她咬着牙,想动舌头说话,费力半晌,没成功,隆起的胸腔再次凹陷。

  ……

  往事乃珍馐珍美馔,回味无穷。

  任诗情还记得当年玉台夺魁,女帝一眼相中了自己,花了一笔令人咋舌的天价银子。

  那时,阅览众人的花魁岂不知对方是女人,她几乎喜极而泣,能与女子携手一生,乃求之不得之事。

  因从八岁那年,自己已厌极、恨极了男人。

  当她与女帝携手游山玩海之际,一个夺了女帝包子的小乞丐,三番两次尾随,最后被侍卫按在地上,不知天高地厚地大呼小叫。

  女帝自然是饶恕的,有人结结巴巴主动要做丫头,嘴上说是找个长期饭碗,其实谁都看出来,小乞丐已动情。

  任诗情轻轻拍着阿喜手背,笑眯眯道:“还记得当年,陛下拨着火堆,笑着说,她不缺丫头、缺女人,问你愿不愿意做……

  当时,你羞的炸跑开,没跑几步,重重绊跤,趴在地上好一会,起身后,羞着脸折返回来,惹得一众哈哈大笑。”

  “你还……记得……”阿喜努力着张口,呼吸粗劣,时断时续,“当年的……的我。”

  “那等鲜活的小人儿,谁人记不住。”任诗情长叹一声,忍不住感慨,“真是机缘巧合,一直向往的身份,竟与自己一同拥有了梦寐以求的东西。”

  阿喜垂着眸,拼了力气弯曲着五指,两颗泪悄然滑落,口中嚅嗫,“任……任。”

  “你以为我自视花魁,瞧不起你落魄身份。其实,我从来恨的是老天。至于刻意找你的茬,也因宫里众人,只有我俩出自民间,品行可谓臭味相投,话虽带刺,但投机,能互怼上半天。若我要换作封烟、徐溪丛那样性格,咱们岂不闷哉?”

  任诗情探身上去,伸手抹去阿喜的泪,真诚道:“陛下爱的、就是我俩性格,如宫人般循规蹈矩、一潭死水,如何能将来之不易的宠爱,绵延下去?”

  “何况,你不觉在我这儿吃了瘪、受了气,跑去找陛下,陛下还不是对你又哄又宠?”

  “任……任诗……”病榻上的人,似乎有了一种坚定的执着,纵然胸腔里皆是含毒的血液,心脏浸泡其中,早已没了活力,因这些掏心窝的话,剧烈收缩,血液凝成一股力量,冲破了腐烂的咽喉和口腔。

  阿喜终于完整的、喊出了眼前人的名字。

  “任诗情!”

  “我在~”

  一喊一答,二人同时,笑着流泪。

  “误会解除,可惜太迟了……”任诗情滚下泪,控制不了哭腔,“阿喜,我很无用,不能为你做什么,也不能耽搁陛下与你的最后时光。你有什么愿望,我竭尽全力试试看。”

  僵硬的五指终于扣紧了任诗情的手,有人的眸子,流出前所未有的欣慰。

  此刻,阿喜的身心,轻的像飞鸟。

  她断断续续道:“帮……我,照顾……好……陛下。”

  嗓子似被巨石碾过,任诗情重重点头,沙哑道:“一定!”

  人生能有几回袒露真心,将寄希交付。幸得她们,在这最后一刻,握手承诺。

  ……

  心扉被打开,阿喜感觉恢复了些精气,空瘪已久的肚子有些饿了,遂哼着要吃东西。

  秦妍随即命人送来山珍海味,病榻上的人,果断拒绝。

  阿喜想吃包子,特别的想吃。

  这样的要求,秦妍想了片刻,不由分说带上人,直奔厨房。

  女帝驾到,御厨跪成一片,皆是胆战心惊,不知哪里出了大差错。

  不久之后,令人惊骇,女帝竟要亲手做包子?

  这等小事自然容易,领头的御厨信誓旦旦主动揽活,却人遭否决,无奈,与一众退出厨房,站在大院子里,一边斜眼偷窥,一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厨房只留下一个烧火丫头。

  给天子生火,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明明烧火是小丫头的独门手艺,关键时刻,一双手抖颤,两瓣股颤栗。

  烧火丫头横竖点不着火,急得喊娘,为了保命,她果断双手合一,冲灶老爷拜了又拜。

  看着柴火上跃动的火星,有人激动的快哭。

  火升腾起来,烧火丫头也不知哪里来的好奇和熊胆,慢慢歪过脑袋,一只眼睛从灶台后面露出,胆大妄为的偷窥起帝妃。

  女帝与印象中的女帝,太过不同了,烧火丫头想。

  女帝不该什么也不会,只会治理国家吗?

  为何和面、揉面、调馅做得如此顺溜?

  丝毫不比御厨差多少!

  只是操作之际……有晶莹的东西,滴进了面团。

  女帝在掉泪?!

  烧火丫头,捂住嘴巴,睁着长眸,深感不可思议。到底是何天伤,能见天子落泪?

  咯血之声不止,烧火丫头看向椅子上的人,孱弱苍白,令人心疼。

  厨房内的气氛还算不错,烧火丫头放松下来,天子言语和蔼,全程在说着贴心话,喜妃娘娘言语费力,试仔细去瞧,依稀看得出她时刻陷在温柔之中。

  这一刻,帝妃仿若寻常人户的夫妻。

  烧火丫头羡慕,她羡这无声胜有声的恩爱,温馨又绵长,更为艳羡,能得天子,洗手做膳。

  火势很旺,一切井然有序。

  不肖一个时辰,一笼包子热腾腾的出锅。

  烧火丫头没得命令不敢擅自离去,只能从堂口离开,跪在一边。

  可惜天子的呼唤没多大效果,喜贵妇似乎没有回应。

  秦妍趴在阿喜腿边,抬头看着弥留之际的人,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她不停摇着人的手,声声呼唤:“阿喜,你醒醒,包子好了,我给你做的包子好了,你尝一口,你尝一口再走……就吃一口。”

  阿喜走在一条长长又漆黑的路,本是伤心又难过,因路上风雪肆起、折胶堕指,她一个人,寒冷又孤单,像极被吃掉的那年严酷寒冬。

  心下万分痛苦,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走进这个冰天雪地?

  为何不呆在温暖的家里,呆在娘亲怀抱?

  艰难抬首,看不到尽头、触不到边缘,只觉风霜如隐刀,刀刀割面,一场见血见肉的狂怒攻击,摇摇晃晃的身躯,被疯狂撕扯。

  阿喜将自己破袄子裹紧,身子尽量蜷曲,寒风依旧毫不留情,将她吹个透彻,冰雪流顺着脖颈汹涌灌涌,她的五脏,被冻坏了。

  为什么自己要走这条路!

  为什么!

  泪水刚出眼眶的一瞬,随即被冰封,直直坠落,砸在地面,支离破碎,像朵残逝的冰花。

  到底能不能停止前行?!

  能不能折返回去?!

  阿喜驻足脚步,转过身躯,满怀期待。

  失望不负凄苦人,朵朵冰花盛开在冻原,一瓣一瓣,碎得可怜。

  不是自己迷路了。

  是……哪里,还有回家的路。

  “看来,要死在这场风雪里了……”阿喜喃喃自语。

  偏在这时,身后有道声音,轻声在喊。

  阿喜记得,一辈都记得。

  那是哥哥的呼唤,温暖似阳。

  阿喜想起来了,自己的哥哥早在多年前就死了。

  自己的爹娘早在哥哥之前也死了。

  原来自己,老早是个孤儿和乞丐了。

  眼皮、嘴角、四肢皆在流血,提醒着人,脚下方圆乃是死地。

  既然如此,还眷恋、期待什么?

  胸腔里苟延残喘的心,还在为谁跳动?

  努力的睁目,想看清,可惜满目风与雪,见不到未知的身影、回不到温暖的归处。

  长长叹息之后,阿喜决定,转身和哥哥汇合。

  黄泉路上,有哥哥的指引,她应该不会再害怕了。

  该是道别,阿喜破天荒地咧嘴笑了,她笑自己没什么文化,说不出韵味悠长、惹人琢磨的好句子,她只能默念自己的心愿,究竟是什么心愿呢?

  很简单了,她想要吃包子,想窝在一个人的怀里吃包子。

  这个心愿就是个笑话,一望无际的大雪里,谁会追上来,谁会为一个乞丐送热腾腾的包子。

  “宝儿……宝儿……哥哥在这里,在你身后……”呼唤之声越来越强烈,是自己的哥哥,唤自己的乳名呢。

  阿喜渐渐垂下脸,不再驻足。

  她该走了,该和哥哥一同走了。

  迈脚的一瞬,迷茫的大地尽头,一道高挑身影,破风顶雪。

  那人青丝高扬,泪眼婆娑,看得出奋力又拼命。

  “阿喜……阿喜……我在这,就在你的眼前……”哭音很重,十分悲怆。

  阿喜瞬间想起自己究竟在等什么、期待什么。

  明白一直犹犹豫豫、不肯离去的缘由。

  原来,她在等人。

  在等一个给她包子、给她温暖、予她一个家的人。

  阿喜赫然睁开眼,恰溺水已久,大口喘气,她见女帝抱着自己哀嚎。

  不知为何,忽地想起一句话,像是蒙尘了千年之久,非说不可!

  她脱口而出,“臣妾,终于等来了陛下。”

  克制住哭泣,秦妍将手中包子撕成拇指大的小块,往阿喜唇边凑,后者已完全丧失了咀嚼的能力。

  泪水顺着靥,流进嘴角,秦妍缓缓张开口,咬下一口包子,缓缓咀嚼。

  沾着甘甜口津的面团和肉馅,由着颤抖不止的唇舌,递进了阿喜口中。

  阿喜知,这是世上最香甜的包子了。

  她滚动着咽喉,大口大口地吞咽,尽量地多吃……

  这样一来,到了阴间,自己就不会是个饿死鬼了。

  三个包子喂完,加上一小碗鸡汤,十几年的流浪饥饿,终于不用延伸至死后的阴光。

  秦妍抱着人,指上的温度在快速跌落,她一把剥下身上龙袍,穿在了阿喜身上,又用披风将人裹紧。

  阿喜的泪,与女帝的泪,交汇混合。

  阿喜明然一笑,她蓦地伸手,摸上女帝的泪靥,深情地瞧着人,做最后的道别,“陛下……臣妾,吃饱了、穿暖了、无悔了……这就,上路了。”

  “阿喜!!!”

  寒风,将悲怆地嚎哭裹挟远走,吹向天之角、海之崖。

  泱漭无情的红尘里,是不能缝合的裂痕与心痛,那些美好短暂的岁月,最终彻底消弭,只以单薄的记忆,留在声声悲哭之中。

  天地同悲,寒风带来片片晶莹,数量之多,足以覆盖一人冷躯。

  ……

  冬至、初雪、喜贵妃,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