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恭心里漾着一丝慌乱。

  可他还是深吸下两口气, 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人总不会凭空蒸发,何况方岑熙昨日是在菱花阁中熏了那满身的曼陀罗味道,他循着蛛丝马迹, 也该能将人找出来。

  裴恭正想得出神,不料有人正在此时推门而入。

  他眼中一喜, 连忙回头,却见得白浪花蹲在他脚下, 朝着来人叫了两三声。

  入目的是个陌生身影。

  瞧着年纪已经该有了三十五六岁。

  来人见着裴恭, 便先拱了拱手:“这位便是三爷吧?在下西城兵马司巡城校尉赵敬。”

  “先前受小方大人所托,特地来送还东西。”

  裴恭一滞:“岑熙让你送东西来?你见过他?”

  赵敬却一愣, 连忙摇了摇头:“不曾见过。”

  “怎么?是小方大人不见了?”

  他见得裴恭眼中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黯然, 忙又继续解释道:“小方大人与我兵马司多有交集, 他先前便说过, 若是有遗落东西,送来给三爷是一样的。”

  “这盒子里的牙雕正是小方大人所有,想来不知是何时落在了五城兵马司里头,我这就给拿过来了。”

  裴恭忙不迭道了谢接过, 打开盒子一瞧, 便见得盒子里头几乎是被盛满了。

  层层叠叠的东西,有钱兴同受贿的账目, 有誊抄成册的建州军案,有当年核对不上的军饷册目, 有钱兴同吩咐樊天和伪造军机的书信, 甚至还有那封像极了宣府军机的通敌信笺……

  这沉甸甸的一盒子,全都是钱兴同昭然若揭的罪证。

  其中不乏许多他先前绞尽脑汁, 也始终没能得到的东西。

  裴恭直翻到最下头, 终于见得里头搁着那块他最为眼熟的牙雕——

  是方岑熙总拿着的, 看起来像是当初从建州带出来的。

  至于当初在甜水巷,被他摔出来的那条裂痕,已经不知是何时找了能工巧匠,修补得完好如初。

  如若不拿近到眼前仔细打量,几乎已经再看不出这牙雕上曾有过一条裂痕。

  裴恭轻轻抚过这牙雕,便觉得东西油润光滑,显然是因为方岑熙爱不释手,在先前的十几年间,一直把玩的结果。

  这牙雕的每个细枝末节,都被方岑熙一遍又一遍,抚过无数次。

  此时留在裴恭掌心间,仿佛还能感受到方岑熙指尖的温度。

  可这一贯是方岑熙的宝贝,此时骤然被旁的人交到裴恭手里,裴恭难免忧思惊虑。

  他知道,方岑熙这是将赌注全都压在了他身上。

  可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却隐约带上了一种“托孤”的意味。

  裴恭脑海深处某些往事,在这一瞬顿时都被牵到了眼前。

  他如今一刻也不能再迟疑了,必须尽快寻见方岑熙的踪迹。

  裴恭当即奔回梁国公府,正迎上老爹梁国公出宫归府。

  裴恭的满满整盒子证据,一时将老爹和大哥都看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见过钱兴同在菱花阁受贿,那里定然还有猫腻。”裴恭皱了皱眉头,“要动钱府,不能漏了那头。”

  他很清楚,如今已经到了摆清冤名的时候。更何况,方岑熙还很可能就在菱花阁里。

  时间紧迫,裴恭多一刻也不欲浪费。

  梁国公将盒子扣住,沉声看向裴宣:“老大,去指挥使司找人,跟着老三一起。”

  “午后进宫,有陛下便宜行事旨意在手。”

  “别人给裴家泼了脏水,如今该洗了。”

  裴恭得了老爹的许,拿着大哥裴宣的手令,先一步回锦衣卫指挥使司找人,调兵点马直往接应。

  而裴宣这边,便径直围了菱花阁。

  夜色才刚刚拢住京城,街巷里四下,还满是欢快又轻松的气氛。

  谁也没有料到,宴酒正酣的菱花阁,会骤然被锦衣卫彻底包围。

  彼时,赵俊艾还留在菱花阁里。

  他正忿忿要离去,却见得裴宣做主入内,将菱花阁的一众宾客都挡了回来。

  “我道是何人?原是裴大指挥使。”赵俊艾的视线凝在裴宣身上,更是毫无避忌往裴宣带着跛伤的腿上去瞧:“不知指挥使这是何意?要押着我们搜身不成?”

  “来这地方不能尽兴,还不让走?这是什么道理?”

  裴宣对这番挑衅毫无反应,他套着一身香色飞鱼服,腰横雁翎刀,站在人群里,自有当年北御鞑靼的威仪在身。

  他只对着赵俊艾随意拱拱手:“赵尚书,多有得罪。”

  “不过今日查办菱花阁,事关重大,众人皆要仔细盘查,谁也不能出去。”

  赵俊艾听到这,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裴宣,你我同为三品,我看在梁国公的份上,尊你一声指挥使。”

  “你可别不识抬举,硬在此处拦我去路。”

  他说着便自顾自往外走去。

  裴宣不言,只不动声色地撩了撩眼,手下的旗官便抬刀阻住赵俊艾。

  赵俊艾被推了个趔趄,忍不住瞪向裴宣:“裴宣,如今是什么世道?轮得到你一个瘸子废人,在我们兵部的头上作威作福?”

  “让开,我倒要看看,今日谁敢阻我。”

  赵俊艾伸手推开阻他去路的锦衣卫,做势便要硬闯。

  可才气势汹汹冲到门边,赵俊艾的身子却在众目睽睽下,极不协调地僵住了。

  只见得他整个人定了定,忽又慢吞吞地朝后退回几步。

  裴宣的目光一凛,方见得一把刀就搭在赵俊艾颈子边。

  赵俊艾被迫着生生退回菱花阁,而那把刀,正握在裴恭手里。

  “赵尚书好大的架子。”裴恭将人逼回菱花阁,“梁国公府的面子配不上,那陛下的圣旨配不配得上?”

  “菱花阁违制,私用顺天禁药曼陀罗,怎么?锦衣卫查不得?”

  “赵尚书摆着这一身的架子,是想给谁看?”

  赵俊艾一惊,一时寻不出个理来,便只好转而低声咒骂道:“卑鄙龌龊,蛇鼠一窝。”

  裴恭听着他的词句,登时撩眉,眼刀子登时射向赵俊艾:“赵尚书,你好像对陛下的禁令,颇有微词?”

  赵俊艾忿忿拂袖,落座去一旁的圈椅上。

  “裴家区区黄毛小儿,也配扯着陛下来压我?”

  “老子在建州卫海疆的时候,你们裴家的一群后辈,个个还不知在何处当奶娃。如今梁国公府都快完了,你们倒是得了个机会趁威趁势,小人得志了?”

  裴恭的眸色阴了阴,随即一刀从赵俊艾指缝间穿过,直戳劈了赵俊艾掌心下的圈椅扶手。

  赵俊艾这才一惊,整个人猛得抖了一下朝后靠去。

  裴恭的刀实在锋利,差一丝半毫,便能将赵俊艾的手指斩下两根来。

  饶是如此千钧一发,裴恭却全然不以为意:“巧了,裴恭正想看看赵尚书此般劳苦功高,是拿得什么本事沿海卫疆?在此居功自傲?”

  “是卖建州城?还是养着酒囊饭袋给倭寇让路?又或者卖宣府卫布防给鞑靼?”

  偌大的菱花阁,一下再无人声。

  赵俊艾被吗明晃晃的刀刃子吓得一滞,半晌才满脸诧异地回过神:“你在胡说什么?”

  “谁不知道卖建州城的是知府方廉?谁又不知道宣府外路一战覆没,独独裴二幸存,是他裴二卖的宣府布防?”

  裴恭满眼揶揄地嗤笑:“你是当真觉得我二哥过世,就死无对证,任着你信口雌黄?”

  赵俊艾皱着眉头:“裴二会死是因着老天有眼,他通敌卖国,证据确凿,罪不容诛。”

  “证据确凿?”裴恭哂然,“恐怕证据确凿的不是我二哥通敌,而是赵尚书多年通过宝兴银号,吃九边和建州的军饷吧?”

  “你……”赵俊艾瞳孔一缩。

  裴恭信手拔刀:“别急,赵尚书。”

  “你要走?我就让人带你走。北镇抚司里头沏了瀑布仙茗,尚书大人,今天你就是不想,也非得去喝两盏不可了。”

  裴恭说一不二,立时还当真着人将堂堂朝廷大员架出了门。

  这一番杀鸡儆猴立竿见影,喧闹的人群立时归于沉静,自动给裴恭让出一条路来。

  裴恭也不欲再多费功夫,只是领着手底下几个旗官,搜起菱花阁来。

  偌大的菱花阁,楼台复杂,陈设豪华,厢房交错。

  可饶是他将阁中寻了个底朝天,却半丝也未曾嗅到昨日那股浓重的脂粉味道,更没有瞧见方岑熙的一绺影子。

  裴恭叩着刀的手越蜷越紧。

  他睨着整座楼阁,迫着自己先冷静下来。

  他隐约觉得这菱花阁里,总还藏着什么尚未发现的秘密。

  方岑熙生死未卜,他断不能轻易放过任何可疑之迹。

  而与此同时,菱花阁的地下虽不见天日,可里头的人却仍旧能手眼通明。

  这上头无论有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钱兴同的眼。

  他听得下人禀报异况,便忍不住轻皱着眉头。他想过菱花阁会遭查,可没想到人会来的这么快。

  钱兴同下意识瞥向另一旁的方岑熙。

  方岑熙迎上他的目光,便轻撩眉眼:“东西都已经交到你手里了,我什么时候能带我爹走?”

  钱兴同哂笑:“是了,东西都在我手里。”

  “可你怎么没想过,我还能让你去哪?”

  他随即不动声色地甩了一剂眼神,立在方岑熙身后的“方廉”,便登时从袖中摸出一把刀来。

  水榭临台的灯树,晃着幽幽的光。

  地上的人影,将刀冲着方岑熙,高高举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老婆等我Qv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