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恭离开偏殿时, 大宴已经喝到了第四盏的宰臣酒。
桌上的看盘和看果早已经撤去,菜也都换过一巡,冷盘子四品都被撤去换成了肉食。
他那案几上的炙子肉, 蒸羊羔,蟠龙菜和莲房鱼包, 还一筷子都没被动过。
裴恭看着满桌子荤腥,莫名觉得索然无味。
阖宫的大宴, 此时才进行到一半。
宫中菜色固然精细别致, 可在这宫宴上的一举一动都要合乎礼仪。
哪怕是一家子人早早进宫,劳心费神, 轮到第一巡的看盘和看果也只能看, 不能吃。
宴到后几巡酒, 菜色虽是轮番换着, 可动不过几筷子便要起身推杯祝盏。
仅仅一顿饭,就要吃上好几个时辰,实实在在是规矩诸多,远比不得在家中吃得自得舒适。
饶是再好吃的山珍海味, 失去了最原本作为美食的意义, 此时此刻,那些令人向往的原由, 大约也就彻底消失了。
裴恭不禁有些钦佩地看向大哥裴宣。
先前大哥出入宫禁游刃有余,原是真真有本事在身上。
于如今的裴恭而言, 与人敬酒相贺, 言笑晏晏,实在不比翻墙查案来得轻松。
这世上, 原是当真会有饭能将人吃个精疲力尽的。
一旁的裴宣, 也着实半刻都没闲着。
他身为梁国公府的世子, 又复了锦衣卫指挥使的职,他自然得顶着裴家的脸面跟诸人推杯换盏。
他好不容易得了半刻闲,他才忙端着茶船管两口清茶漱嘴。
裴恭一直记得,大哥虽也常与人小酌怡情,但大哥不喜欢满嘴酩酊酒气,更不喜欢喝多了言行无状。
因为那样既不雅正,也不端方。更重要的,人很容易在醉酒时犯下不可挽回的错。
身为梁国公府的世子,大哥就会变成一个标志,他的一举一动并不只代表自己,而是梁国公府。
而至于裴家,早就已经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裴看得出了神。
裴宣将茶船递给下人,泠然侧眸,忽见着裴恭规规矩矩在旁边坐着,便沉声调笑道:“俭让回来了?”
“我瞧着你还没喝几杯,倒先醉去醒酒了?”
裴恭听到这话,整个人浑身一怔,脑海里忽然又飘荡起方才在偏殿中血脉喷张的画面。
他被一个兔崽子上下其手,撩拨得差些破防。更有甚者,那个始作俑者还见势不好,立马溜跑,半点数落人的机会也没有留给他。
裴恭暗自回想,他对方岑熙最开始那些话,明明一个字也没有说错。
结果到了最后,他反而还是被方岑熙拿捏了半天。
坏东西果然还是坏东西,容不得人半刻在那人的名头上挂个笼统的“好”子。
裴恭自嘲似的嗤笑一声,没好气地低下头自顾自捏了捏发胀的太阳穴。
他终于发觉,有些家眷是恩爱两不疑,譬如他大哥和大嫂。但还有些家眷总是欠修理,譬如早晚要被他一口一口吞了的方岑熙。
裴宣瞧着莫名发笑的裴恭,不禁有些疑惑:“这是怎么?有这么好笑的事?”
裴恭的指尖这才在案几上轻轻磕了几下,撩眸坦然道:“大哥,我想去府外头买个院子。”
地处哪里无所谓,大不大倒也不重要。
只要卧房够宽敞,他便觉得够用。
裴宣先是轻滞了滞,可很快却又了然地勾出几丝笑意。
“怎么?这么快便在府中留不住了?”
裴恭沉声:“如今二哥尸骨未寒,可先前那事……我想留在锦衣卫,再多办些差。”
“也不是在府中留不住,只是想寻个落脚的地方,若是晚上因着公务耽搁,也能方便些。”
裴宣笑而不言,执箸夹起面前的莲房鱼包慢慢吃了。
末了,他才放下筷子,拿着绢子擦擦嘴角。
“今日有货郎到府上来送保第的璎珞珠,说是承惠你,给娘和你大嫂二嫂,还有见贤思齐一人一副。”
“我瞧着东西虽不算昂贵,却也别致,不过,那其实不是你买的吧?”
“俭让,思齐吃的山楂球像你手笔,可你断不是那种会去细细挑璎珞的人。”
裴恭一滞,登时想起在保第那最后一日,方岑熙拖着虚巴身子,还硬扯着他去街上转过,顺便坑了他几两银子,说是有个大礼予他。
直到现下,裴恭才知道这大礼是什么。
裴宣便又道:“你大嫂很喜欢。”
“方寺正,的确是个细心的人。”
他像是看透了裴恭的心思一般,浅声调笑起来:“你已经是大人了,想买便买去吧。”
“放心,爹那头有我在。”
裴恭轻笑。
方岑熙是惯会招人好感的,大抵也只有他裴恭深知这个人实际上有多恶劣,得坚决锁在小院儿里不要出门祸害旁人。
裴宣顿了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将视线缓缓在裴恭身上梭巡一圈。
“方才太子殿下来,私下于我说了些话。”
“你好似是不在。”
裴恭眉头微微一皱:“怎么?”
“是不是二哥那头,其实二哥的……”
裴恭话说到一半,却又戛然而止。
他想说他找到了宣府卫那叛徒带进京中的信,那是假造的通敌信笺。
他想说二哥是清白的,外路三万大军的覆没绝非因为二哥。
可他圆不出这信的来处。
如果他诚然交待一切,那无疑就会将方岑熙身为内卫的秘密抖搂出来。
到时无论是梁国公府,亦或是十三司,哪一边恐怕都不会放过方岑熙。
裴宣却还没瞧出端倪,只是自顾自地拍着裴恭的肩头:“别急。”
“殿下说,先前郡主遭鞑靼的歹人劫持,正是因为京中近段时日多有鞑靼人现身。”
“先前正是因为殿下追查此事,才会引祸到郡主的身上。”
裴恭的思绪顿时滞在脑海里。
“鞑靼人进京?”
裴宣点下头。
“正是。”如若当真是裴英私通鞑靼,那鞑靼人该出没在宣府才是。如今京中多有鞑靼人出没,何况裴恭先前还救了郡主,“殿下也直言是信你二哥清白的。”
“方才你去醒酒,殿下还朝着我和爹,好言劝慰了一番。殿下这份心意,于我裴家已是无比贵重了。”
裴恭默了默,目光里登时多出几分郑重和认真。
“二哥绝不可能做卖国求荣之事。”
“如今裴家既然求不到恩典,那我就查。不管用多久,只要查个水落石出,便再也没有什么阻着二哥回京的理由了。”
“到时候,我再亲自到二哥灵前头去,给他赔那耽着他回京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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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宫宴折腾了半宿,方岑熙第二日还是起得大早。
彼时天根本还没亮,白浪花在床脚下打呼噜,丝毫都没有要转醒的迹象。
方岑熙揉了揉胀痛的额角,他自保第中过一回毒之后,隐约是觉得精神体力都比先前差了一些。
如今只是一夜休息不足,头竟也会疼得像要裂开。
但他却没在在床榻上耽搁太久,毕竟今日上的并不是大理寺的职,而是暖阁。
自他从保第回来,还未入暖阁述职。
何况就算裴恭将曾哲埋得干干净净,以十三司手眼通天的本事,定然早已经发觉一个协领凭空失踪。
这事根本没可能草草掩过。
他不动声色地换上了那件赤红织金麒麟贴里,脑海里反反复复琢磨的,都是保第那些滚瓜烂熟的事。
暖阁外头还是一贯的空旷静谧,方岑熙给黄门递了用以勘验的腰牌,黄门才按着规矩领他到门口。
方岑熙慢条斯理地跟在后头,不料才等黄门走远,一道身形一闪而过,猛然将方岑熙按在了暖阁外头的廊柱边。
方岑熙几乎是下意识便抽出了裴恭留下的匕首,按着裴恭教他的法子,反手利落挥过。
那刀虽被人攥停了,可等到方岑熙看清时,奚淮手掌侧面还是被划出一道不长不短的口。
方岑熙轻轻压住眉头,冷声问:“是你?”
“奚淮协领与我无冤无仇,这下又想干什么?”
奚淮瞧了瞧手上涌出来的血,却半丝也不气。
他嗤笑一声:“难怪曾哲会死。”
“临远,你还有这么点本事?藏得倒是深。”
方岑熙没兴致跟他多话,只是翻手敛住了匕首的刀刃。
奚淮瞥了瞥,不禁又揶揄道:“那是西域的大漠瑰月?”
“你手里……竟会有这刀?”
方岑熙自顾自收好匕首。
“那恐怕同奚淮协领没什么关系。”
奚淮听了冷言冷语,转而意味深长地嗤笑一声:“快进去吧。”
“令主在里头等你。”
方岑熙安步当车入了暖阁,果见竹帘后还立着熟悉的身影。
他便拱手作揖,按照以往的规矩行礼:“令主。”
帘子后头的视线,毫无顾忌地往方岑熙身上挑。
“临远,你很好。”
“保第的差事办完了,连曾哲也给我办得干干净净。”
方岑熙登时单膝伏地:“临远不敢欺瞒。”
“人埋在鞍马山腰,曾哲私自前往保第,与穆政通等人狼狈为奸。”
“十三司规矩严明,曾哲身事二主,背叛令主,本该伏诛。”
“更何况他私杀宣府卫桩子在先,只怕他们后头的人,与宣府卫的事关系密切。”
“属下只是按着规矩办事,还请令主明察……”
令主靠在圈椅上,慢条斯理地捻了捻自己手上的扳指:“临远,你是聪明的,所以我才会让你去保第。”
“曾哲既然已死,我就当证据确凿,当你说的是真话,不予追究。”
“可你别忘了,你还是个戴罪之身。”
“你行事最好有些顾忌,旁人背叛十三司之事轮不到你来查,你也最好收收你的好奇心,别再让我听到这事有半个字与你有关。”
方岑熙微微皱眉,从这番言语里听出了十足的威胁。
先前十三司为了查清宣府卫之事费尽功夫,如今线索分明已经和宣府卫之事息息相关,本该乘胜追击。
可方岑熙的确未曾料到,令主竟会阻他去继续查明。
方岑熙眼中闪过一瞬错愕,但好在他始终垂着头,这点神情绝不会被人看到。
方岑熙不置可否。
竹帘后的令主便冷笑一声。
“我的耐心有限度,否则十三司那些处决人的规矩,既然能用在曾哲身上,便也能用在你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绮罗生的小苏苏-亲亲灌溉营养液,为了避免被裴狗追杀,我赶紧就喂方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