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恭心里虽然早已经将那个前科累累, 将自己骗了一次又一次的方岑熙骂了一万遍。
可他还是依着方岑熙所说,趁夜沿着屋顶安步当车去了南城的帽儿巷尾。
年关已过,宵禁在这个府城中有重新被搬上了日程。
只是疫病疑云当前, 城中处处设栏,户户不得随意外出。即便是往日里不再禁行的白日, 仿佛也与宵禁时分再无区别。
但也好在因着这个缘故,周围并无来往闲杂人等。
裴恭很快就寻见了方岑熙言语中的那棵槐树。
这树的模样歪歪扭扭, 看起来倒也有些年头。
如今逢着冬日时节, 树上毫无嫩芽新叶的踪影,只留着和黑色的光秃树枝, 在夜色的映衬下看起来更是狰狞又恐怖。
帽儿巷是个死巷子, 巷尾并未住有人家。这样一棵无主的老槐树立在此处, 不知是历过多少年的风吹雨打。
但总而言之, 它确实引不起寻常人任是多两三眼的注意。
方岑熙能想到将东西都藏在此处,的确明智。
裴恭绕着树干缓缓转过一圈,而后还是眼尖地寻见了一丝翻过新土的痕迹。
他连忙伏下身,小心翼翼地在树下扒拉几下土。
东西埋得既不深, 也不浅。
裴恭只觉得指尖很快触及到了一块平坦的东西, 再刨一刨,就当真找出个盒子来。
裴恭心下一惊, 忙不迭打开木盒瞧。
虽只是借着月光看不大真切,但他还是能发觉这里头的东西对保第府衙看来说, 实实在在算得上致命。
方岑熙比他到达保第的时间更早。
如若方岑熙当真是冲着保第府衙前来, 那能在短时间收集道这如此多的要紧证据,倒也确实不无道理。
裴恭正思索得有些出神, 忽瞥见巷头多出一抹灯笼映出的澄亮。
他迅速将土填回树下, 带着起出来的盒子闪身到了墙头上。
目送着着一整队巡逻官兵从他眼皮子底下的墙根挑灯行过, 裴恭这才悄无声息地落回地上。
周家人先前就已经寻周兴寻久了。
可即便有丝丝缕缕的线索,府衙最后也总是应付差事,最后不了了之。
方岑熙将这些线索悉数整理归置在盒中。
裴恭便能轻而易举地照着这些东西再继续寻下去。
裴恭避开巡城官兵,带着满盒子证据连夜回到下塌处。
只略作修整,第二日一早便牵马带刀直奔城外。
樊天和的生意遍天下,就算如今假票肆虐横行,却也丝毫影响不到樊家的生活用度。
裴恭也是一早便听说过。樊天和除过在保第府城中,有座常人一辈子难以拥有的大宅院。甚至于在天下各处,都制备了别庄庭院。
顺天城与应天城且先别过不说,只是在这保第府外几十里的山中,他便拥有一座巨大的别庄。
虽不在樊家的名下,却还是有很多人知道,这地方归属于樊天和。
裴恭便是奔着那别庄去的。
庄子建在山里,为的是夏日酷暑时,便于避暑。
而且这别庄造价不菲,夏日清凉,又邻近山泉清溪,十几里外又有镇落可以采买,实实在在算得上一块风水宝地。
一路从保第府城赶到山中,时辰已经晚了。
裴恭绕着庄子仔细探查一周,闻得那庄中似是有不少动静。
他断定庄子里定然有很多人,最后才假装赶路之人前去叩门。
天色擦黑,裴恭几人风尘仆仆无处借宿,最后才来这豪华的大别庄碰碰运气,一切看起来皆是顺理成章。
不料等过半晌才,他才等来开门的别庄管家。
眼前的管家面色不善,打量的目光梭巡在裴恭身上好一阵,才冷冷道:“对不住,主人不在,恕不接待。”
裴恭略加思索,熟稔上前:“管家大哥,这天眼见得就要黑了,山上还有雪。”
他说着便随手拿出大几钱的银锞子来:“晚上的山路实在是不好走,还请帮帮忙收留一宿。”
“我自付您银钱,不会亏待管家。”
“您家如此大一座庄园,到时候你不与主人说,谁又会知道有外人借宿过?”
管家瞟一眼裴恭手里明晃晃的银锞子,却不似往常人似的,会将视线停在这锞子上多瞥两眼。
这管家只是蔑然地嗤笑一声,便毫不留情面地推开裴恭的手:“你拿这么点钱寒颤谁呢?也不打听打听,这庄子是谁的地盘。”
“在这保第一圈,谁敢到这庄子上来借宿?识相的就赶紧走,别逼着我叫人出来轰你。”
言罢,还不等裴恭再多言半个字,庄子的大门便被“哐”地一声,紧紧闭住。
裴恭吃了闭门羹,忍不住自嘲似的嗤笑一声。
先前他同樊天和吃酒,还一度觉得樊天和是个生意人,迎来送往是常事,性子也一贯算是和蔼。
如今看来,倒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宝兴钱庄在保第周围的势力竟有如此之大,连下人也倨傲到不将银锞子放在眼里,这是在是裴恭未曾想到的。
山里的冷风悠悠拂过裴恭的后颈。
裴恭现下忽然懂了,难怪方岑熙明知周兴大概就被拘在此处,却仍旧暂缓此时不来寻线索。
原是这地方有个坑等着。
不管是当初在香海身陷囹圄,还是在五村的小春红跟前□□白脸。
正人君子势必是方岑熙去做,不是人干的事,早晚都得落在他裴恭头上。
裴恭自嘲地拍了拍被凉风吹过的后颈,索性将手里的银锞子收收好。
旁人有张良计,他自也有过墙梯。
这庄子既然不让他进,那他就偏要进去。
裴恭进林子中栓好马,又安顿了几个手下,随即便远远绕到庄子后头,只活动活动手腕,跃起扣住房檐,轻而易举地翻进这座别庄去。
翻墙于他而言,本就是家常便饭。
自幼溜出梁国公府去玩的日子多了,一边得防着被老爹察觉,另一边还要小心大哥二哥发现,裴恭自诩对翻墙这事,是全京城中最有心得的人。
故而如今这一座建在山里的别庄,想难住他,委实还需要将墙往天边上砌两丈。
裴恭蹲在墙头观察了好一阵庄子里的状况,才按照自己规划好的线路,迅速跃进夜幕笼罩下的别庄。
樊家的别庄虽大,却终究只是个行商之家。
可是直到入了这庄子,裴恭才发觉这庄子另有乾坤,戒备森严。
樊天和豢养的家丁显然都会些拳脚,能将这庄子守得严严实实。
若是说起气势,简直比梁国公府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裴恭登时来了些兴致。
他不动声色地在这庄子里穿行,硬是避开了所有家丁的视线。
来来回回堂而皇之地将这庄子串了个遍,裴恭才察觉到,这庄园不只是樊家的别庄产业。
分号遍及天下的宝兴钱庄,正是将作坊设在此处。银票的雕版,制票的油墨,在这庄园中随处可见。
裴恭暗自蹲下身蘸一指那油印的泥,因着月光一看,果见那红油泥是不透光的。
想来这宝兴钱行的油印也自有一套秘方,故而常人才仿造不来。
便是假票,也只能摹其形,不能摹其实。
裴恭又掉头在旁处去瞧。
这庄子里庭院错落,即便入夜也是一派繁忙之景。
他浪荡半天,始觉得外头有些冷。他这才鸟瞰向整个庄子,将视线迅速锁定了角落里一件不大起眼的小屋。
那屋里并未点灯,与旁处不吝灯火的屋子相比,显得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裴恭悄声潜入,本以为屋中此时无人。
不想他才将将合住门,一片昏暗中登时传来幽幽一句:“你们不用费功夫了。”
“我不需要你帮忙。”
裴恭一怔,转而失笑:“你怎么知道我是来帮你的?”
他又往前几步,才终于借着月光看清了屋里的人。
那人一动不动地垂着脑袋,像个木偶泥塑似的坐在墙角。
他面容颓丧,生无可恋。
裴恭便轻轻皱眉:“你就是周兴?”
周兴嗤笑:“你们不必在我跟前演戏,也不要假称要替我报仇伸冤。”
“我不可能跟你们说,你们能打断我的腿,有本事就杀了我。”
“我只要活着一天,我就知道你们的油印怎么调出来。我只要活着一天,我就要看着你们假票横行。”
“只要是我经手的票,早晚都会变成假的。你们就去查吧,你们永远也查不完。”
裴恭听着这一番激烈言辞顿时也算了然。
他沉声道:“那不如,就让我换句话来说。”
“我不是来帮你报仇伸冤的,我只是想扬了保第那个府衙,好立个大功。”
“而你,正巧对我很有用。”
周兴狐疑地抬起眼,将目光留在裴恭身上梭巡了半晌。
他显然还是不大相信:“你是什么人?”
裴恭勾了勾唇角:“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裴恭。”
“奉旨专办宝兴钱庄这假银票的案子。”
“你当真是锦衣卫?”周兴又忍不住问。
裴恭一把将自己的牙牌丢进周兴手里,轻描淡写道:“你不信也行。”
“反正这保第府里的蛀虫,如今是定然要驱一驱了。”
“你既然不想早点看到,那咱们就晚点。”
“毕竟,我与他们无冤无仇,最恨他们的人也不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掐指一算案子快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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