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一般的尘烟, 霎时间弥漫在帽儿巷的巷头,将那天上的月光都彻底遮了去。
裴恭只觉得眼前一片茫白,呛鼻子的扬尘迫着他低下头去。
冷风灌顶, 丝毫也不跟人讲什么客套,争先恐后的涌进残破废墟。
等方岑熙推他两把, 再重新抬起眼时,房顶早已不知被掀去到了哪边。
而裴恭头顶上, 只剩下稀星明月, 静静挂在夜空,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裴恭登时撒开抱住方岑熙的手, 整个人却不由得还是皱了皱眉头。
半个时辰前, 这地方还是个四四方方的厢房。虽然陈设简单, 却还尚能遮风避雨。
但此时此刻, 举目望去,四周只剩下成片的破砖烂瓦,断壁残垣。
周家这个坐落在巷口,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院子, 终究是彻底沦为残破不堪的狼藉残骸。
老榆树不偏不倚, 虬劲的枝干正压在周家的堂屋之上。整座堂屋此时早已原地消失,而裴恭和方岑熙跻身的偏房, 也因着树冠带过,被压塌大半。
周兴的家眷至此, 才后知后觉出门来瞧。
看着眼前幻灭的场景, 叶氏只觉得屋漏偏逢连夜雨,天寒又遇枕上霜。
她只冲着那坍塌的废墟叫了声“婆母”, 随即便一口提不上来, 差些两眼一翻, 直接闭过气去。
邻里也被这“轰隆隆”的动静引得伸头探耳,各个都忘了如今还是数九的寒天,都往周家周围凑将过来。
堂屋是一家人睡惯了的屋子。
周兴在时,夫妻二人和子女,连带着叶氏的婆母,都居在堂屋之中。
傍晚睡前,方岑熙虽专程嘱咐过叶氏,不要居在常睡的堂屋中。
可厢房床榻狭仄,常年积灰,骤然住去又格外寒冷。叶氏纠结再三,没舍得受伤的婆母一同住进厢房受苦受罪。
可她哪里想得到夜半会出这种事?
她明明就只是那么一心软,谁知道一片好心,怎么也能叫婆母送了命去?
这老榆树在周家院边足有几十年光景了,谁也想不到这树竟然会说塌就塌,会在大过年的日子里,将周兴赚钱为家里修起来的院子彻底压垮。
久久没能回过神的叶氏,这才瘫倒在门前,迎着凛冽寒风,号啕大哭起来。
“救人,我婆母还在底下埋着呢。”
“求你们了,救救人。”
邻居们却没有人急着围拥上前。
看着眼前的凄惨景象,谁人心里还能没数?
“这树年头久,怕是要被虫吃空了。”
“虫蛀空了树干,风一吹就倒。”
“这周兴找不着,房子又塌了,真是作孽……”
这老榆树年头久远,树干粗壮。
如今这般劈头盖脸倒下,能将架过主梁的屋子都压成废泥尘砾,又那么巧之又巧得横砸过周家堂屋的床榻。
就算是活人,只怕此刻也要被纷落的废墟砸成个肉袋,更不必说还有那棵两三人都搬出开的老榆树横亘在残垣之上。
周家那老娘,怕是早已经没了命了。
天灾噩运降临得实在令人猝不及防,叶氏一筹莫展。周家的一双儿女,对眼前的变故,更是无所适从,便也只能跟着叶氏一道儿痛哭流涕。
这院子一时间乱得不可名状。
哭泣声和叹气声交织,规劝声与喝骂声纷杂。
裴恭脑子里一下像是多出来个锣鼓道场,他后知后觉去瞧自己身边的方岑熙,可他直到这时候却才看到,旁边早已是空空如也。
冷风吹幽幽,残墟空荡荡。
他下意识浃出一背冷汗,忙慌慌四处飘洒视线,试图能摄到一丝半点熟悉的身影。
月色还是如同一整块薄纱似得拢下来,它好似泛着星星点点的寒意,骤然间迷了人的眼。
裴恭像丢了魂,盘桓在人群里,不断侧目撩望。
好在方岑熙的确并未走远,他只是立在没有人群的地方,好似是看着垮塌倒下的老榆树出神。
纷扰和嘈杂,在他周身便好似是消失殆尽了。他清隽身姿拥着满怀月光,脚下则是被拉长成窄窄一条的影子。
一件再普通不过的香色道袍,只是披在方岑熙身上,霎时间都好像多出了几分清冷韵味。
便是方岑熙一贯身形单薄,此时叫人看来,也能氤氲出几分并非文弱的飘逸洒脱。
裴恭便就此上前,将目光顺着方岑熙的视线,一道儿打量向拦腰断掉的老榆树。
方岑熙没有回头,却好像也能感知裴恭到了自己身边。
他慢慢伏下身子,伸手轻轻捻过树干断裂处。
“这树看似是虫蛀空了所以折断,可这断裂处却有凿过的痕迹。”
他泠然回眸,正对上裴恭垂下的目光。
一刻前满屋旖旎荒唐之时,他们也是这样毫无防备地四目相对。
回忆像是开了闸的洪水,一股脑往裴恭脑子里涌。
裴恭唇边不由得勾出几分似有深意的弧度:“方寺正之意,是觉得此乃人祸,并非天灾?”
方岑熙神色淡淡:“若是周家的家眷今日都宿在堂屋,恐怕是要灭了门。”
他侧目望向月色下空荡荡的街巷。
“有些人,在你和我都看不见的地方,他们早就对周家人起了杀心。”
裴恭的眉心微蹙。
从他傍晚到周家时,就已然发觉周家似乎实在防备着什么人突然闯来。
周兴失踪,周家的家眷苦苦找寻,缕缕找得一些蛛丝马迹,却不得府衙受理。
如今又到府衙撕扯缠绕,不料那周兴的老娘又遭衙役驱赶时,又被踢断了腿。
而到了夜中,他们便也迎来了最大的手笔——
周家祸不单行,彻底被压塌了。
裴恭思及此处,不由得刻意压低了声音:“你想说府衙是想打发了周家人,故意不想去找周兴。”
“如今眼见得闹大,便想要赶尽杀绝?”
方岑熙笑而不语,只是不动声色地瞧着裴恭的眸子:“如何?如今这境况,你都看在眼里。”
“保第可不比香海,怕是没人再肯给梁国公府几分薄面。”
“你还要找周兴,当真不怕周家人作你的前车之鉴?”
裴恭睨向方岑熙:“你想叫我放手?”
“方寺正,就算十三司叫你来这保第,是借着核案的幌子别有图谋,你也不必这么快就露出狐狸尾巴吧?”
方岑熙垂眸,自顾自笑出了声来。
“三爷就这么查下去,便只会有坏处,没有丁点好处。”
“如若当真是简简单单的假银票案子,陛下缘何会久久选不定查案的人?”
“如若当真只是一帮谋取私利,无关紧要的歹人,怎么值得上陛下放裴总兵棺杦归京?”
裴恭失笑:“你说的实在有理,不愧是十三司里最工于心计的协领。”
“方岑熙,你是铁了心要替十三司办事,来保第扰我办案,同我作对的?”
方岑熙唇边堆上几分弧度,冲着裴恭浑不在意一般轻轻撩起眉梢:“三爷还是这般以为,我自然也是多说无益。”
裴恭嗤然:“纵是这案子查到最后,只有坏处又能如何?”
“你既要找周兴,找不到便没法子朝大理寺交待,我倒想瞧瞧,你还能耍什么花招。”
“左不过到时咱们两败俱伤,我就是入地狱,也要拖着你们内卫一道儿。”
裴恭自嘲似的嗤笑一声。
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裴恭总觉得,那个卖掉建州城民,甩手溜之大吉的知府方廉,给方岑熙造成了一生都抚不平的伤痛。
他总觉得,方岑熙会摒弃他的父亲。
可他忘了,从认识方岑熙直到如今,他从来没有在方岑熙口中,听到过哪怕一句对方廉的不忿之言。
原来受够了欺□□骂的建州少年,兜兜转转,还是会走上和方廉曾经的道路。
“我以为……我曾经以为,你和你爹不一样。”
方岑熙的笑意在脸上轻轻一漾,随即便好似是水波晕过,再无影无踪。
他敛住眸子:“三爷总喜欢用自己的眼光看人。可你别忘了,这世上不是人人都乐得让你来看。”
“罢了,你防着十三司和内卫,总不会有错。”
“若是非要同方某你死我活,那我奉陪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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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辰已经晚了。
比起一片嘈杂的帽儿巷,府衙中的环境便只剩清雅静谧。
曾哲慢条斯理地捻起块点心。
那鹅油松瓤卷皮酥馅香,半点不腻,拿作宵夜,能给无聊的时辰多添几分滋味。
偌大的厅堂里,忽的走来个下人。
那下人没敢正眼看曾哲,只是在招待曾哲的保第知府穆政通面前低语。
“禀大人,周家那叶氏没睡在堂屋,只砸死了一个老太婆。”
“就是因着大理寺的人。”
穆政通听得心烦意乱,忍不住臭着脸摆摆手,支着下人快些走开。
与此同时,他才不动声色地朝曾哲频繁打量。
曾哲不紧不慢,半丝也不着急。
穆政通这才叹口气:“大人,你瞧这……”
曾哲抬眼,盯着穆政通看了半晌,忽然又笑了。
“几个妇孺自然好办,可你以为那姓方的,也能那么好办?”
“不弄死姓方的,你们都得玩完。”
穆政通这才又谦下三分态度:“樊老板出了面,才能请您到我们保第这小地方来。”
“还请大人指点一二。”
“好叫我们能替钱首辅将这事情办得稳稳妥妥。”
曾哲闻言,这才慢吞吞负手起身。
“这天底下哪有什么难事?左不过一个‘杀’字。”
“穆知府是好客的人,大理寺既然派人不远百里而来,你怎么能不留下一位,还让他们再原模原样地回顺天去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苍苍亲亲的营养液~
留给小方大人喝,强身健体,裴狗再也不用担心他的身板啦: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