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映着坟冢, 寒意却还在不断四合。
方岑熙无法轻易趁夜带着蒋三巧儿跑出村落,于是才放信回暖阁,不想却并未等到内卫接应, 反而遭村民和“大德”扒出了藏身之处。
村民对早已化身“大德”的李司波言听计从,而李司波好似也对建州倭乱知之甚详, 以至于三两句话就让村民彻底信服了方岑熙便是为他们引来灾祸的祸患。
方岑熙于那紧要关头先放了蒋三巧儿跑。
他其实全然未及思索自己还能不能活命。
他只想着为蒋三巧儿寻个投靠的去处,故而才在最后时刻, 朝蒋三巧儿说出了梁国公府的裴恭。
如此一来, 他自是毫无悬念地落在了李司波手中。
作为放走蒋三巧儿的“罪魁祸首”,村民们对他的恨意自都是真情实感。
他们盼着方岑熙去死, 以便于无常不会再一次降罪于五村。
方岑熙已经不大记得自己是被怎么折磨到死去活来了。
他只知道自己被绑得太紧, 以至于手指早已经失去知觉开始发麻, 他却没有丝毫动弹的余地。
四周只有无尽的黑暗。
他莫名想起香海西山, 想起那个不顾安危去寻他的裴恭了。
人会习惯于被照顾,他好像也不例外。
时辰缓缓流过,他努力汇聚着意识。
可他的眼前却仍是越来越昏昏沉沉,直到最后, 面前便又是往常那番梦魇袭来。
“临远……”
“临远……”
一声声凄厉的呼唤夹杂着叹息。
“临远……”
长长久久从未断绝, 好似钝刀子般割人性命。
循着那声音的来源望去,只见得一个血肉模糊人形陷在无限的夜色里, 乱发披散,形同鬼魅。
黏黏腻腻的血, 透着腥膻的味道, 在四周似浪一般到处翻涌横流。
眼前的场景,明明是他的家乡建州府, 可却比任何孤坟荒冢都更加毛骨悚然。
“临远……”鬼影的手更是血迹斑斑。
那是半只残缺的右手, 好似被什么利器径直削过, 只剩下两根露出白骨的断指,挣扎着朝方岑熙越伸越近。
方岑熙想躲,周围的天地却仿佛会收缩一般,越来越小,越来越有限,直顶住他的后背将他往前推去。
他想念建州,他无时无刻不想回到那里去。可如今记忆里的建州近在眼前,他却只能无奈地闭上眼不去看。
未几,残缺的手指划过他面庞,扬起的血便直直溅上他侧脸。
那是温热的,带着腥膻味道的血。
方岑熙皱起眉头,脸色也越来越白。
顺天府的冬日太冷了。
能在这地方长眠不起,于他而言,也许反倒是一种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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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恭不知道所谓的“穴”是何处。
可他有他最简单粗暴的办法——
抓住那河桥村的村长,两巴掌便能听完前因后果。
他还不忘将人绑缚在屋中,随即才朝他们埋住方岑熙的地方赶去。
坟冢已经封了土,上面甚至还布有符阵。
裴恭不管不顾地刨挖着上面的黄土,价值不菲的刀鞘更是被他一下又一下铲进土里,又转而扬起。
他看起来好似是疯了。
好在没过多久,他终于挖到棺角。
那棺材是被竖埋进坟冢的,上头贴满了不知所谓的黄符。
裴恭却不管不顾,只是手起刀落,转瞬便劈去那棺材的顶盖。
借着那些倾撒进棺材的微微光亮,裴恭才看清里头的情形。
方岑熙的手被极细的铜丝缚在棺内,遭他不肯就范地几番挣扎后,铜丝已然勒入皮肉,那双原本白皙纤长的手上,早已满是结痂的鲜血。
只一眼,裴恭便没有心思再慢慢挖下去了。
他索性跃进棺材,只想先托方岑熙出来。
逼仄的棺材压迫着活动的空间。
他适应适应棺中的光线,才终于看清方岑熙的模样。
“岑熙……”裴恭的眉头皱成了解不开的结,面前的人他好像认识,又觉得好像陌生极了。
方岑熙的头轻轻垂着,全然没有半点意识。
他披散着头发,脸上毫无血色,如同纸一样苍白。
就连那双一贯惹人贪看的含情眉眼,此刻被用黑色绫布蒙了起来,好似是生怕被他多看一眼就会惹上祸事。
不止如此,方岑熙嘴里还被塞着一只桃木雕的辟邪蝉,额前更黏着朱砂画的姜纸符咒,就连身上也带着明显的伤,衣服更是被换成了抄满咒印的黑色直身。
裴恭都不敢想,方岑熙被塞进棺材之前,到底在这地方受过多少罪。
裴恭只觉得难以置信,他不懂这些道家玩意,可眼前的场景能让他分分明明辨别出来——
这些人将方岑熙当作了妖邪,不留一丝半点尊严和余地。
一个活生生的人,被他们蒙住眼睛看不到周遭,堵住嘴说不出话语,用铜丝绑着动不得分毫,就这样被像个祭品似的,缚在棺材里等死。
那该是何般绝望的场景?
裴恭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揉碎了。
他压制住自己激奋的情绪,努力放轻声音靠在方岑熙身边:“不要怕。”
“我能解得开,很快就能。”
裴恭不爱吃鱼。
不仅是因为鱼腥味令人难耐,更因为挑刺这事麻烦,一不小心就有卡喉危险。
可是现下替方岑熙解开那些铜丝时,他忽然却又仿佛多出来了无数耐心。
寒风凛冽,很快吹得人指尖僵木,连弯曲都变得十足困难。
可裴恭根本顾不上管,只还满口安抚着饱受罪责的方岑熙:“岑熙,你再忍一忍,很快……很快就好……”
棺材里冷的厉害,裴恭只能贴着方岑熙,企图带去点滴温度,又生怕再弄疼方岑熙一丝一毫。
方岑熙本就是个文弱书生,像枝被放在温棚里精细培育的花。
他在香海一推便倒,看着点狼血都会晕,他经不得风吹,经不得雨打,哪里能受眼下这样的罪?
如今方岑熙身上是冷的,人虚弱无助,气息如同游丝,裴恭看着便只觉得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创了一下,只觉得痛意一阵又一阵涌上心头。
他便只好又似自言自语道:“没事了,岑熙,我来了。”
“你的三爷找你来了。”
方岑熙好似是有了一点点意识,恍惚是在他肩头轻喃了两声,却又因为那木蝉翅膀卡着嘴角,说不出完整的字来。
裴恭瞧着虚弱无助的方岑熙,心下全然都是无章的杂乱。
他想抬手,想替方岑熙拂去那些限制感官的破烂玩意,才发现自己被逼仄的棺材内壁挡得根本无法弯曲大动。
裴恭皱起眉头,心下着急,却又无可奈何。
沉默片刻,他索性横了横心,颔首垂眸,咬住方岑熙额前的符咒和蒙住他眼睛的绫布,侧过脸一股脑全扯了下来。
方岑熙双目轻阖,鸦睫垂覆在眼下,透着种好似让人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掉的脆弱。
裴恭一时间连大气也不敢再出,只想把那剩还堵在方岑熙嘴里的木蝉也弄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凑到方岑熙脸侧,轻衔住那半截木蝉尾巴。
不料木蝉的翅膀正卡着方岑熙嘴角,倒是卡得严丝合缝,若是硬扯,定会戳伤方岑熙的嘴角,眼下境况,根本没办法轻易拿出。
可嘴里卡着这种东西会有多难受,根本不难想。
裴恭便又干脆利落地歪歪头,使劲朝方岑熙贴得更近,近到几乎要贴住方岑熙的唇瓣,近到方岑熙微弱的鼻息都扑在他面儿上。
方岑熙的睫毛就那样在裴恭脸上轻轻地划,鼻梁也捱着裴恭的脸颊,细腻柔滑,好似是块上好的玉。
裴恭咬了三次,终于使上了劲。
他瞧了瞧近在眼前的方岑熙,这才闭眼免得意乱情迷,一鼓作气将木蝉轻轻一推,错开玉蝉卡在方岑熙嘴角的翅膀,随即干脆又利落地叼去他嘴里那木蝉,径直吐在地上。
桃木蝉做得粗糙,裴恭不免啃了一嘴树皮渣子。
裴恭颔首,满脸嫌弃地啐几口那桃木渣,太眸瞬间,便鬼使神差地吻住了方岑熙的眉心。
裴恭微怔,只觉得浑身一个激灵。
他唇瓣下的眉头,细腻柔滑,带着微微凉意,还渡着酥酥麻麻的感觉,一下子漾遍了他全身。
可被吻住的方岑熙却没有半点要醒来的动静。
裴恭垂眸瞧着,只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千一万个害怕。
他不是怕这诡异的祭祀,不是怕这吹着寒风的孤坟,他怕方岑熙那眼睛再不睁开,怕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开,怕自己来的太迟让方岑熙被淹没在绝望里。
他揽住方岑熙的腰,一把便将人拖出那局促的棺材,随即自己扣住边沿,麻利地一跃而出。
日头已经开始西沉。
茫茫四野,夕阳如血。
他紧搂着方岑熙,几番辗转寻见一间废弃的破茅草屋,便忙歇了步子生火,用斗篷将方岑熙裹得严严实实,把人紧紧搂在怀中。
“岑熙,没事。”
“没关系,不会有事。”
虽然都是劝慰方岑熙的话,可没有人应他,更像是裴恭在自言自语。
但饶是如此,裴恭却依然不肯停下来。
“你不要有事。”
“你都还不知道,我不想只同你做朋友。”
“岑熙,你不要再出事了。”
“你若是再不睁眼,我还该去哪里,安放我的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老婆快醒来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