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小姐，我也是被人逼着，不得已才将那包东西交给你的。你要是想算帐，这帐得算到日本人头上。”
莎拉波娃连坐在沙发椅上都坐不住，身子滑了下去，干脆就倚靠在椅把上，膝盖着地跪了下去。
还没开口问话呢，这就怂了？
沈颖看莎拉波娃这样的软弱反应，下意识摇了摇头。
“那你就老老实实说吧，你是怎么知道‘谷雨’的代号和联络暗号的？”
“这个我没骗你，真的是艾娃她自己告诉我的啊。她说，这个咖啡店是她和上线及下线的联络地点，只要在这里等着，会有人过来和她接头。”
咖啡小座是联络点？
“飞鸽”宋裁缝曾向沈颖交待过，“谷雨”并没有固定的联络点，每次需要与下线接头时，她会在报纸上刊登广告。因为她是利用丈夫盛东的生意广告来发消息的，因此隐蔽性特别强。
同样的，上线联络“谷雨”，也是发送与木材生意相关的广告。
之所以发现她失踪了，就是因为共产国际那边发出的广告，一直不见回应。而盛东那边商贸公司也有一段时间没有发广告，即便是正常的商业广告也没有在报纸上发布过。派人一查，居然连盛家的商贸公司都关门了。调查的人假装是盛东的客户，上门去要钱，结果问了邻居，才知道盛家出了事，盛东死了，他妻子和儿子都失踪了。
如果说，这个咖啡小座是联络点，那么，宋裁缝肯定会告知的。但是，从莎拉波娃的样子看，又觉得她不像是在撒谎，所以，沈颖觉得这里面应该有事情。
“嗯？”
沈颖表示了一下自己的质疑，却没有接话，只是示意莎拉波娃继续说下去。
“诶，如果不是今天你出现了，我还真以为艾娃是骗我们的。这一阵子时间里，只要是营业时间，我守在这里寸步不敢离开，见客人就试探，好几次都被人当成了神经病。有几个人的回答居然还有些近似的，我连免费咖啡都上了，最后才知道是误会。”
这样的解释，倒是说得通。
明白了自己极有可能就是瞎猫撞上了死老鼠，沈颖脸上的表情放松了一些。
“日本人那边，你认识哪个？”
说着，沈颖拿起切甜圈用的刀子，在莎拉波娃面前晃了晃。
这是她想知道的谜底之一。
说到底，眼前这女人和金礼慧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必须要得到确认。
于是，她又加了一句：“那个金礼慧刚才是不是就是来找你的？”
“金-礼-慧？”莎拉波娃努力的想了想，接着摇了摇头，“不认识。我不认识日本人，之前的事情，是约瑟夫拿着我从艾娃家保险箱里偷出来的文件，去找的日本上海商务会馆馆的。那人好像叫泽野什么的。”
“泽野秋明？”
这个名字，沈颖也是听曹顺说起过，才知道的。泽野秋明，黑龙会中国负责人，明着是日本人商人，其实是一个日本特务机构的负责人。早在淞沪战争打响前，他就潜伏在上海了，可以说，他的手上沾满了中国军民的鲜血。
“对，对，约瑟夫说，泽野秋明是日本人潜伏在上海的特务头子，所以，他拿莎娃是苏俄特工的消息，和泽野秋明交易，让日本人保证他们占领上海后，不会没收他们银行。如果有可能，约瑟夫说，有可能的话，日本人还会成为他们银行的新靠山。”
“你不是说，你丈夫是巡捕房的吗？怎么，这会他又跑去和日本人说什么不要没收他们的银行了？”
沈颖记忆力很好，这种前言不搭后语的出错，自然是一下子听出来了。
让沈颖这一问，莎拉波娃也想到自己之前曾经欺骗过她，脸上露出一丝不太好意思的神情，小声的辩解了一句：“说约瑟夫是巡捕房翻译，那是鲍里斯让我这么说的。”
鲍里斯.约翰逊，公共租界的名人，沈颖自然知道。
“你刚才不是说，你丈夫是把艾娃的秘密透露给了泽野秋明，怎么又变成了巡捕房探长教你这么说的，是不是巡捕房和日本人联手设了这个局？”
“不是的，不是的。”莎拉波娃连连摆手，“是约瑟夫背着鲍里斯先联络上日本人的，可这消息让鲍里斯给知道了，所以，他带着人尾随着我们到了艾娃家，等盛东家那边事情有了结果，就冲进去将艾娃带走了。后来，日本人向巡捕房要人，鲍里斯就拿艾娃当筹码和他们谈判。就前几天，他们已经达成了协议，后天晚上，艾娃将会被移交到日本人那边去。”
听到这里，沈颖明白了，是约瑟夫伙同莎拉波娃出卖了艾丽诺奇卡，没想到却让巡捕房截了胡。
“那你怎么会听巡捕房的话呢，你应该是和日本人一伙的啊。”
“因为--因为约瑟夫当时是和艾娃一起被鲍里斯走着的，直到现在，他还在巡捕房监狱里关着。他不出来，我没钱花，要不然，我也不会这样没日没夜的守在这破咖啡店里--”
“应该是你和约瑟夫一道，被巡捕房带走的吧。”
“是的，我当时也在场，不过--后来，鲍里斯把我给放了。他--他让我在这个咖啡里当服务员--”
看莎拉波娃吞吞吐吐的，沈颖猜着，肯定是鲍里斯.约翰逊是让她当诱饵来了。但她不知道，莎拉波娃能被从监狱里放出来，这背后还有一些情色交易。因为这起事件，本来就垂涎莎拉波娃美色的鲍里斯终于有了机会，俩人滚上了床单，所以，她的丈夫约瑟夫便多了一条不能释放的理由。
或许是心里发虚，莎拉波娃看沈疑盯着自己，就开始转移话题：“‘茉莉’小姐，后天晚上，艾娃就要被移交到日本人那边去了，一旦她落入日本人之手，恐怕是会有大麻烦的。”
急切的言语里，似乎满是关切。
明明是她亲手将艾丽诺奇卡送到敌人手里的，还如此装关心？
“怎么，我听你的话意，好像是不希望艾娃被移交到日本人那边去。”
沈颖的话冷冷的，带着嘲讽。
“那是当然，如果早知道事情会是这样的结果，我肯定不会帮约瑟夫偷文件，诶，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艾娃。”
说着，莎拉波娃眼里流出了两行泪水。
“你不知道，我们两个虽然是表姐妹，但是小时候一起长大，她就像是我亲姐姐一样的。这些年，我欠了很多赌债，每一次要债人上门，都是她丈夫盛东出面保的我。我--我是恩将仇报--我--我还害死了像亲哥哥一样待我的盛东。”
她竟然咽呜着语塞起来。
“这些天来，好多次我都梦到被姨妈责骂，她骂我是条养不熟的狗，骂我是狼心狗肺。我还梦见东日尕哭着喊着要我还他爸爸--”
莎拉波娃显然是在用眼泪搏同情，但沈颖还是在她言语间看到一丝真心的悔意。
“好了，事已至此，你就算是哭到鲍里斯探长那里，哭到日本人跟前，也哭不回你的姐姐和姐夫。”沈颖生怕由着莎拉波娃哭诉，会浪费掉很多时间，就打断了她的话，“你前面说，艾娃她代号‘谷雨’，以及联络暗语，都是她自己说出来的，那是不是说明她已经什么都交待了？”
什么都交待了，那等于已经叛变。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营救行动搞不好就要变成除奸行动了。
“是啊，那是艾娃当面告诉我的。那时，我们一起被关押在监狱里，我向艾娃解释，是日本人胁迫了我，才给他们带路的，因此，她可能还不知道是我出卖了她，所以，才会把她的‘代号’以及联络暗语告诉我。她这样说的，如果联系上了她的组织，请求组织上帮忙找东日尕，但不要去营救她。她说，她是忠诚的革命战士，不会向罪恶的敌人低头。”
前面，沈颖已经从东日尕那里知道，艾丽诺奇卡将东日尕放到后花园之前，已经将莎拉波娃带着坏人堵她家的事告诉了他，因此，她不知道日本人是谁带过去的，这样的推测并不成立。
显然，艾丽诺奇卡担心东日尕，这倒是有可能的。
不过，在沈颖感觉中，艾丽诺奇卡告诉莎拉波娃这些，也许有她的特殊用意。
“你的话意是，艾娃并没有招供，只是偷偷将她的代号和暗语告诉你，让你在这里等人接头，但你却把这些都告诉给了鲍里斯.约翰逊探长，是这样吗？或者说，你就是靠出卖这个走出华德路监狱的？”
“嗯，嗯，嗯。”
这一次，莎拉波娃倒承认得很快，也很诚恳。
“除了这个，那她还交待了你什么？”看莎拉波娃有些迷茫的样子，沈颖补充了一句，“或者说，艾娃在牢里都招供了什么？”
“她就是告诉了我这个，其他的都没有说。至于在接受审问时，她始终不开口，上了好多种刑，她就是不开口。”说到艾丽诺奇卡被上刑，莎拉波娃眼睛里露出惊恐的神色来，“我出狱后，又去监狱里看看过她几次，每次她身上都会增添好多伤口。我还劝过她，只要他配合鲍里斯，把上下线交待出来，她就可以回家找东日尕去，我丈夫约瑟夫也能回家--”
“等等。”
沈颖听出了点有用的信息来。
莎拉波娃却是一头雾水，还以为她又说错什么话了，惶恐的看着沈颖，怯生生问道：“怎么啦？”
“你刚才说，你去监狱里看过艾娃几次？”
“是啊。我和鲍里斯是牌友，关系还算不错的，所以，他让我去劝艾娃，让她放弃抵抗，和巡捕房合作，只要有立功表现，不仅不会把她移交给日本人，还可以释放她。可是，艾娃就是一句话都不说。”
瞬间，一个坚强的苏联红军女战士的形象，就出现在了沈颖面前。
“那你是在探视窗口见艾娃的，还是可以直接进入她关押的监牢？”
“因为平时我会炖点肉汤之类的送过去，所以，鲍里斯给了我一张特别通行证，随时可以去监牢看望她。”话说到这里，莎拉波娃看到沈颖眼睛里一亮，就问道，“你不会是想我把你带进监狱里去看望艾娃吧。”
沈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和她玩起了心理战：“你果然是个聪明人，看来，你出卖你姐姐艾娃，还真是一时糊涂所为。”
她这也是在试探莎拉波娃。其实，此时有一个营救计划，正慢慢在她心里成形。
巡捕房在华德路的那个监狱，她曾经进去过一次。那是探视一个朋友。虽然只是在探视窗口那边转了一圈，但也看得出，那个监狱其实监守力量不是很强，许多管理细节都不到位，完全有漏洞可找。
“对了，能否问一句，你和艾娃，是不是都信东正教？”
白俄贵族，大都信东正教。
莎拉波娃点了点头。
“如果我将头上的帽子换成黑头巾，披肩的长头巾，像不像一个东正教的修女？”
沈颖身上的衣服是灰略带点黑的，配上一块黑方头巾的话，确实有些像个修女。宋裁缝曾向她介绍过“谷雨”的情况，因此，她知道“谷雨”的身高应该是和自己差不多。所以，她想着，如果自己能够进入监狱，找到机会李代桃僵，让“谷雨”替代自己先出来，然后，自己等她走远后再越狱。
而莎拉波娃听沈颖这么一说，似乎明白了一些过来，便摇起头来。
“你是想带上一身修女服，让艾娃蒙住脸，然后从监狱里带出来吧。那不行的，我每次去监狱的时候，带进去的东西都要接受严格审查，出来的时候，甚至还要被搜身子。连东西都带不出来，何况是一个大活人呢。艾娃长得可高，和‘茉莉’小姐你差不多吧。因此，你不可能将艾娃从巡捕房监狱里带出来的。要是你这办法可行，那我早就将她给救出来了。
刚才，我还在想，鲍里斯带着人去追捕你了，监狱里守卫的力量肯定少了不少，如果有人去营救艾娃，成功率会高很多。但是，我一想到这样做，很可能连我自己都会被关进去，所以不敢去冒险，只能老老实实在这里等鲍里斯的消息。他说过，只要抓到你，他就会放艾娃和约瑟夫出来。”
“鲍里斯.约翰逊带人去追捕我了？”
“是的，一个多小时前，他们带了两条追踪犬，尾随着你一路上留下的痕迹追过去的。”
从这里到大哥沈子夫的那个院子，距离其实不算很远，有四五十分钟肯定能够来回。如果照莎拉波娃说的，巡捕房的人追自己去了，没追上，应该也早回来了。
“那他们没告诉你追上没有？”
“没有，直到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事其实不难猜，既然追自己的人到目前都还没消息，那就说明他们是在大哥沈子夫家那个院子周边埋伏着了，正在等着瓮中捉鳖。沈颖将那个院子简单收拾了一下，还特地在锅灶里烧了几把火，像是有人在那里长期居住的样子，应该是那个假像迷惑了追踪者。
“要这么说的话，那现在还真是个好机会。”
“可是，‘茉莉’小姐，我刚才已经说过，监狱那边人再少，也得有几十个看守，我们根本没有可能将艾娃救出来。再说了，我连约瑟夫关押在哪里都不知道，也没办法将他一起救出来--”
时间就是生命，沈颖没工夫听莎拉波娃唠叨，略作沉思后，说道：“这个你就别管了，只要能够进去，到时候我自有办法。而且，我保证这件事不会牵涉到你和你丈夫。我只是担心一个问题，就是这都半夜了，也不知道还让不让人进去。”
“时间倒不是问题，有一次，艾娃被用刑之后昏迷了过去，鲍里斯通知我过去看看，我就是夜里二点去的，门口的守卫只认通行证，根本不问为什么。”
“那真是太好了。”沈颖基本确定莎拉波娃这次没有说谎，就主动伸手去扶她起来，“这样吧，我们以为艾娃做临刑前的祷告为由，这就去监狱。”
莎拉波娃看了一眼神情坚毅的沈颖，知道自己执拗不过她的，只得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