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商会会馆这一带的地形，自然没有人比他黄老幺更熟悉了。
他知道，从这面墙的洞口下去，不论直接进入街对面的院子，还是沿着街道向南撤退，都是没有什么掩护的开阔地。
如果宪兵队的人进入这个房间，从洞口向外射击，一打一个准。
或者，他们发现人已经从这个洞口逃跑了，随便在这个院落的围墙上架起机枪，那也是想打谁就打谁。
腿脚周全的人，尚且难以脱困，何况这些人中，有个沉睡不醒的“疯女人”，还有一个腿上中了弹的他，黄老幺。
到那个时候，不说他们这群人全都死，那至少也得死伤大半吧。
而这群可能必死的人中，有他的女儿黄菊，有他心中有愧的诚伯，有曹家遭受劫难之后留下独苗曹顺，还有他心怀歉意的“疯女人”王红。
至于沈颖，这个年轻的姑娘虽然第一次见面，但也给黄老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也不想让这姑娘去死。
外面接应的几个人呢，黄老幺虽然看不到人，但听他们低声说话依旧掩不住的脆劲，想必也都是年轻人吧。
年轻人----年轻多好！
想到年轻，黄老幺就想起自己在师门学艺时的时光。
那会，他年轻，吴妈更年轻。
要是能回到年轻，一切，是否能够重新来一遍？
“诶！”
黄老幺轻声叹了口气。
这一刻，他自己心里很清楚，不是他黄老幺不想活，而是他不想让眼前这群人去死。
也是的，这世上，就没有嫌活太久的人，只有嫌命不够长的人。
刚才，黄老幺还真以为自己要就这么挂了，心里还真有那么一丢丢的害怕，只是，在诚伯以及自己女儿面前，死也要笑着死。
只有带着笑脸赴黄泉，才是他老偷儿的风范嘛。
不过，说句心里话，女儿能安全从日本那边回来，黄老幺觉得，自己是死也值了。
再说了，这些年，自己干了多少坏事，那是比任何人都清楚的，要是真的让他这么壮烈的死了，还真是老天爷赏他脸。
毕竟，他这样死，是赎罪之死，属于十分体面的一种死法！
因此，想到自己至少是一时半会不会死，黄老幺心里萌生了一个想法。
刚才，他到泽野秋明身上找钥匙时，之所以会身上中弹，是因为宪兵队的人，已经搜索到了楼梯口那边。
他是等同于在宪兵队的枪口之下，将系在泽野秋明裤腰带上的钥匙拿到手，还留了口气回到房间里来。
“啧----不容易呀！”
这份不容易，连黄老幺都不得不佩服起自己来。
现在，自己居然能作出如此大义凛然的决定，更是对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呵呵，我老偷儿也算是条汉子----”
想着心事，黄老幺就笑出了声来。
他怕曹顺包括诚伯，还有眼前这位年轻的姑娘，会不同意自己留下英勇赴死的决定，就笑着说道，“老诚头，曹顺少爷，这些年，老偷儿和师妹做错过很多事情，愧对‘柜子’，愧对兄弟们，愧对江湖道义，还请你们给我这个为自己、也为师妹赎罪的机会----”
“你傻啊，你这样死，也是白白送死。瞧你这伤势，站都站不起来，除非给你挺机枪，否则，根本挡不住人家的。”
诚伯听了黄老幺的话，感动地老泪纵横。
但感动归感动，理智告诉他，黄老幺这是在无谓的送死。
他这样的一个伤员，仅凭一两支手枪，在火力强大的宪兵队面前，根本阻挡不了几秒钟。
他死了，日本兵还会踩着他的尸体追击没走出多远的人。
再说了，黄老幺虽说早叛出“柜子”了，但是，这一刻，他能悔过，就还是他诚伯的兄弟。
“柜子”的传统，从来就是想尽一切办法带上受伤的兄弟。
因此，他是不可能抛下黄老幺不管的。
于是，诚伯也作出了一个决定，“老偷儿，这样吧，让小子和这姑娘先走，我们两个老骨头留下来断后----”
诚伯的意思也很明确，他不能抛下黄老幺，但黄老幺说的却没错，总得有人留下阻挡敌人。
所以，他选择了与兄弟同在。
而一听俩老头要断后。
曹顺自然是不能同意的。
但是，他心里同样清楚，两个老人说的情况，确实十分在理。
这周边的地形，如果不能为撤离的人拖延三五分钟，那么，真的所有人都将置于日本兵的枪口之下。
而且，与所有人不同的是，曹顺心里还有个心结。
也许他可以就这样脱困，但这样一来，他这个卧底的身份也等同于直接曝光了。
他是无所谓了，可是，阮玲怎么办？
就目前的情况来说，今天这个局，是直接针对他曹顺的，那么，想都不用想，阮玲必然是在日本人的监视之下。
一旦他的卧底身份确定，阮玲必被抓！
哪怕是他逃离这个地方后，第一时间给家里打电话，阮玲也不可能脱得了身。
在他家附近，至少有三个日军的营区，形成“品”字形。
现在，小泉山夫就在这里，只要这边的战斗一结束，现场找不到他曹顺的尸体，那么，他家估计马上就会被包围。
从最近的兵营派兵，五分钟不到，就能到达他家里。
这个时间差，曹顺是不可能赶到前面的。
想到阮玲，曹顺反而头脑清醒了起来。
他心里明白，自己不能置阮玲的生死于不顾。
“诚伯，黄师傅，时间不多了，你们两个赶紧走吧。”
曹顺说道，“我才是留下来断后的最佳人选。你们走后，我想办法拖延些时间，理由嘛，总归找得到的。比如，我是被人绑架了，或者，你们给我腿上或者哪里打上两枪，上演一出苦肉计。反正，我是不能跟着你们一起走的，我还有任务没有完成，不能这么走！再说了，现在在外面指挥的日本人头头，是小泉山夫，嘿嘿，我和他关系好着呢，他不会拿我怎么样的，真的。而且，好像有人还认为，我是日本人的孩子呢----”
没等曹顺说完，诚伯已经低声骂开来了：“小子，你说什么混蛋话呢？你根本不是日本人的孩子！”
黄老幺也跟着骂道：“你是曹家的独苗，当年我绞尽脑汗想办法将你从日本娘们手里换回来，你要这么留在这里送死，老偷儿我----头一个不答应！”
“把我日本人那换回来？”
曹顺眉头皱了一下，马上就舒展了开来。
一同舒展开来的，还有他那被阴影笼罩着的情绪。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