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掠过, 眨眼春二月,阳光洒进湛蓝色调的病房。

  门被打开,护士闻声抬头,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

  是一个男人。

  男人身形高大, 穿着一件棕色大衣, 得体简约, 怀中抱有一束花朵, 颜色淡紫,花瓣上残留着晶莹水珠, 仿佛捎带进了一些室外的料峭春寒。

  护士打声招呼:“任先生。”

  男人停步,微微颔首回应。

  护士拿起物品, 退出病房, 为他与病床上的病人留下相处空间。

  病人双眼轻闭, 静静躺着,灿白的日光洒落在他的面颊上, 长睫映出一小片阴影。

  门落锁声传出,男人却依旧站在原地。

  他注视着那片阴影许久, 直到自己的眼睛生理性地眨动一瞬,才终于重新抬步走近。

  将花放在床头, 他拉开椅子坐下, 然后垂落视线, 继续注视那片阴影。注视着,他忽然伸手,轻轻抚摸上,指尖传来柔软、传来体温。

  这正常的柔软与体温告诉着他——

  他的爱人还活着。

  虽然不会醒来, 但还活着。

  摩挲两秒,大手收回。

  男人的眼睛里已泛起泪光, 与他冷峻的外表十分不匹配,却又足以叫任何人动容。

  “黎昌。”他开口,声音沉沉。

  他在唤病床上的人。

  他期待着,期待着对方在听见自己声音后能睁开眼醒来,哪怕没有醒来,即使是动一动睫毛或者手指也行;期待着他能有回应,即使是最最微小的回应。

  可,什么都没有。

  一分钟过去,病床上那漂亮的面孔依旧静静安躺,神情舒缓,仿若进入一个香甜深梦。

  男人抬手,用方才摩挲柔软肌肤的手指拭了一下自己眼角的泪。

  令他落泪的人还在,但已没人为他擦泪了。

  他只能自己拭去泪滴。

  泪其实并不多,男人如今已能控制。过去一年零两个月中,他奔波辗转各国,进出医院,从一开始的坐在车上掌控不住地掉泪,到如今的只会在病床前、在那张面孔前失态,背后是他上百个日夜的克制与压抑。

  对当下的他而言,还能够再见到眼前的这张脸、这个人,就已经足够。

  他不敢奢求太多。

  “今天是二月十三号,明天就是情人节。”他稍稍起身,从床头的花中拿出一封信。

  信纸被展开,空气中泛出紫罗兰的清香。

  “黎昌,”他说,“生日快乐。”

  这封信,严格按照格式书写,即便是收信之人无法看见,写信之人也未有半分懈怠。

  从第一行读起——

  「

  My dearest darling moon:

  生日快乐。

  今天的你三十岁了,我们又一起走过了一年,这是最令我开心的事情。我想,在这一天,我应该写一封信给你。

  首先,我想同你聊聊好消息。

  昨晚我收到德国一支医疗团队的联系,你的病情会得到新的帮助,进展良好的话,也许在三十岁的第一个月你就能醒来。

  我认为,这是上天送给我的一份礼物。对,是给我,不是给你,因为前天晚上,我又梦见你了。

  我梦见在东郊的那个下午,你问我有没有在意过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先要道歉,对不起。

  过去的我实在太过笨拙,太过自我,只懂得强加我的想法,因而忽略了你的感受。

  这是我的错。

  现在,回到你问我的那个问题上。

  过去的一年里,我们辗转过许多国家,见过许多医生,可是你的眼睛依旧紧闭,你依旧没有醒来。

  所以做完这个梦后,重新听你问出这个问题后,我忽然想——

  会不会是你不愿意睁眼?

  黎昌,你是不是不愿意醒来?

  我猜对了么?

  如果没对的话,也许你要笑我了,一年过去,我还是如此的不了解你在想什么。

  那么,此刻的你,究竟在想什么?你想要什么?你可以容许我的笨拙,睁开眼睛亲口告诉我吗?

  接下来,我会倒数三个数,如果你没有告诉我你心中所想的,那我就默认刚才确实是我猜错了;我就默认,你是想醒来的,好吗?

  三。

  二。

  一。

  嗯,看来我猜错了。

  好,既然你想醒来,那我就等你。

  虽然并不知道你在哪里,在做什么,不过没有关系,我会一直等你,就像你一直等我、包容我一样。一直。

  其实,关于“包容”这一点,我也同样一直想为自己做一个辩解,你听一听,如果觉得不对劲,就睁开眼反驳我,我听。

  首先,尼采,你听说过么?

  应该听过。一个伟大的哲学家,不管是失忆的你还是失忆前的你,都应该听过他。他的观点:“爱是一种伟大的自私。”我深表赞同。因为,我对你的自私,正是由于我过于爱你。

  我爱你,你知道吗?你相信吗?我爱你。

  曾经的我以为,爱不需要多么浓烈的话语说出口,不需要过分强调,不需要展现,现在我对此只想说,去他妈的。

  对,我刚刚说了脏话,抱歉。但是——

  去他妈的,我就是爱你。

  我爱你,我就是要做,我理应说出口,我每天必须对你说起码三百遍我爱你才够格。

  我爱你,我的月亮,我爱你。

  所以我的失控,我的不理智,我需要你包容的一切,我都要为他们找一个理由,理由就是我爱你。

  我太爱你。

  Quand c'est de mon me entière que je t'aime,comment saurais-je distinguer entre mon intelligence et mon cur

  这段话你可能无法听懂,但我动笔到此,就想写下它。

  它的意思是——

  我用整个灵魂在爱你,你要我如何区分心与理智?

  是的,这就是我失去理智的原因,是我需要你包容的原因。你认同我的话吗?你是否觉得它不合理?

  你有没有想要反驳我?

  如果你想,你能不能睁开眼,对我说一句反驳的话?

  不想吗?

  没关系,那就代表你接受了我的辩解。既然如此,那么接下来的每一天,你都必须听我对你说“我爱你”了,不许拒绝,除非你睁眼。

  还是不睁吗?

  好,我知道了。我爱你,黎昌。我用整个灵魂在爱你,不要叫我区分心与理智,我无法区分。

  写到这里,其实我已经不理智,我有些难过。

  不,我很难过。

  因为你没有睁眼。

  如果你睁眼了,你就不会听见我的难过,可是你没有睁,所以我的信一直念到了这里。

  这就是我要和你聊的坏消息。

  你已经在病床上躺了很久,就如我们所知道的,一年零两个月,具体来讲,是四百一十七天。这四百一十七天里,文来探望过你,他说,你不睁眼是因为在天上,因为你是天使。

  我第一次让他闭嘴。

  你是天使和你不睁眼没有丝毫联系,我不会再允许他来见你了。

  这期间,还有人对我说,你可能不会再醒来。这次我没有让他们闭嘴。因为他们是医生,是科学角度上讲最了解你情况的人。

  但是,你相信吗?你认同他们的话吗?你要不要反驳一下他们?

  不要吗?

  你现在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一直问你要不要反驳谁?因为我想看你醒来。

  我想看见你的眼睛,我想听你说话,我想你啊。

  黎昌,我的月亮,我好想你。

  黎昌,我爱你。

  我的语言是不是很贫瘠?用你的话来说,我是不是总车轱辘话来回地转?可我就只有这一句话,我就只有这一个想法,我无法说出什么花样。

  我想你,我爱你,你能不能睁眼看我?我什么时候能够同你对视?什么时候能够再次亲吻你?你能不能告诉我?

  不能的话,没关系,我等你。

  还是那句话,我会一直等你,像你等我、包容我一样。

  到这里,我要再次向你说一声生日快乐,然后,我将回过头尝试。

  尝试让我贫瘠的语言开出一些花样。

  是的,我马上要说一些你会觉得非常肉麻的话。我知道你过去总说我的话肉麻,可是没有办法,谁叫我太爱你?

  谁叫你不睁眼来反驳我?

  所以,我所有肉麻的话,你都要听下去。

  除非你现在睁开眼睛。

  首先,再一次,我要祝你三十岁生日快乐。

  然后再一次,我要说我爱你。

  亲爱的黎昌,我爱你。

  洋葱、年轮,岁月在我眼中是包裹而非更替。相信我,二十九岁的你并没有远去,而是在等待着崭新的三十岁的你。这意味着,此刻的你有着十八岁的无畏、二十岁的坚毅,也未曾丢失九年来为无知的我而作的恒久忍耐,你是最独一无二的存在。

  谢谢你,亲爱的黎昌,谢谢你的一切,我爱你。

  最后,我必须要请你相信,年龄仅仅是一串数字,它能代表的很少。不论是十八岁的你,还是其他任何时候的你,都是最为丰盛的、最为美丽的。

  对的,是的,没有任何错。

  数字的纪年会流逝,但你的美丽永不磨灭。

  那么,亲爱的黎昌,美丽的黎昌,我的月亮,我已经写到这里,能否请你睁开眼来告诉我,我的语言还贫瘠吗?

  不论如何,不论如何。

  我爱你。黎昌,我的月亮,我爱你。

  最后,真的是最后。最后,我要祝你生日快乐。

  我要用我所有的生命祝福你。

  我的月亮,祝你生日快乐。

  黎昌,祝你岁岁长安。

  任克明

  February 12, 2026

  」

  ……

  “二零一六年八月八日。”

  “天气晴,微风。”

  狭窄的房间里,青年写着日记。

  半小时后,他会骑上自行车,白色衬衫在夏日的阳光下发出飕飕风声,郊区街道的树木途径他。

  然后按下刹车,停在那个去过很多很多次的十字路口。

  泊油路好似一望无际,蝉鸣声中,等待的黑色车辆停下,驾驶座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不是他要等的人。

  后座门开。

  他等的人来了。

  三分钟后,巨大的铁器轰鸣声响彻云霄。

  他向他所等待的人伸出手。

  四目交接,两手相扣。

  二十分钟后,救护车抵达现场。

  坐上车,他说:

  “我叫黎昌,你叫什么?”

  被等待的人说:

  “任克明。”

  就这样,他与他相识了。

  事实上,怀中的日记本早已记录下这一段记忆。

  倘若打开,你会发现已经风干的黑色墨迹书写——

  “一六年八月八日。”

  “今天是,去见他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