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瑞躺在病床上, 看着房间里的医护人员来来往往忙忙碌碌,心里是有些害怕的。

  他从那个奇妙的梦境中醒来,发现自己并没有死去, 还活着,并且住在新加坡最好的综合医院最高级的特护病房,姜小芬和冯枫双眼通红地看着自己。随后,赵家父母、赵欣、阮景都赶了过来,一群人围着他, 颇有种喜极而泣的感觉。

  他不太清楚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些人是真心为自己的苏醒感到高兴, 也是真真切切地在担心自己。

  他感到鼻子有点酸,喉咙也有点疼。

  前世他也曾长期卧床, 每次从恼人的病痛中醒来,见到的总是弥漫着药味的寝宫、面无表情犹如木偶的宫人、还有演技精湛却并不走心的妃嫔近臣。

  不是哭哭啼啼地说些“皇上总算醒了”之类的车轱辘话, 就是满腹委屈地跟他告状,“大将军又如何如何独断”“大将军对臣妾怎样怎样不敬”……

  他早该知道真正关心自己的只有那个男人。当然, 或许还有皇叔和零星几个亲属,还有自己那尚且年少的太子。包括太子的母亲在内,大多数人盘算的无非是他还能活多少时日、在他死前该为自己谋划些什么。

  或许身为帝王,在拥有无上权力的同时,注定该承受这份孤独。他很庆幸,他现在终于不再需要承担。

  他哑着嗓子询问赵舒权在哪、怎么样了。赵欣跟他说情况已经稳定、只是暂时尚未恢复意识。

  “我想见他。”他如此要求。

  赵家妈妈按住了他:“当然可以。但是小曹, 有件事情, 我们需要跟你谈一谈。”

  他被赵家人陪着去见了赵舒权一面。男人躺在病床上, 浑身插满了管子, 没有任何清醒的迹象,只有微微鼓动的胸腔能够证明人还活着。

  曹瑞抖着手摸上男人的脸颊, 温热。他强忍着泪水,带着哭腔询问男人的病情,医生让他不必担心。

  “现在更棘手的是你的问题。如果不尽快接受造血干细胞移植手术,你在半年内罹患白血病的风险高达90%以上。”

  曹瑞其实一点都没听懂。即便张方和新加坡的主治医生一起,用最简单的语言进行了说明,他也觉得自己根本弄不明白他们解释的那些东西。

  他只听懂一件事——他们在询问他愿不愿意做一个手术,不做的话,半年后生重病的可能性很大。

  “小曹,你不用担心费用的问题。你是赵乐认定的人,已经是我们家的一分子了。无论如何,哪怕是最坏的情况,赵家也会对你负责到底。”赵承威温和地对他说。

  他看着赵家父母,直觉告诉他,这两人说的话都是真心实意,并不是在做表面功夫。他们不愿说出口的是,哪怕赵舒权救不回来,他们家也会照顾他一辈子。

  可是他明明已经约好了与赵舒权同死。现如今这情况,到底是没死成,还是正在赴死的路上呢?

  他接受了手术,只是在弄不清“骨髓移植”的含义之前闹过一点乌龙。

  他想着,若是手术成功了,自己就能跟赵舒权长长久久,那人就不用再担心自己旧病复发、随时可能撒手人寰。若手术不成功,这条命反正也是上天恩赐、赵舒权抢回来的,就当是上天收回了恩典,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准备工作进展飞速,短短一周,一切准备就绪。医疗团队确定了手术时间,他提前七十二小时进入留置舱,开始按照医生的要求进行严格的准备。

  “你这头发好长啊,剪掉比较好吧?”准备进舱前,医生提议。

  他心里一紧,小声抗拒:“不剪头发的话,会影响我的治疗吗?”

  医生思索片刻:“正常来说,我们是要求患者剃光头发、剔除体毛。不过,比起体毛来说,头发的要求没有那么严格。如果你真的不想剪,我们会想办法。”

  “那就麻烦医生,不要剪掉好么。”他小声说。

  医生答应了,作为交换——“体毛必须剃干净”,曹瑞红着脸也同意了。

  他不是有意想给人添麻烦,就是一想到如果赵舒权醒来看到自己剪了头发,一定会很失落的。

  那人喜欢自己的长发。当然曹瑞自己也很喜欢。哪怕要剪,也要以后跟赵舒权两个人一起决定才行。

  曹瑞摸着自己的头发,怀念着那人抚摸自己头发的触感。

  今天就要手术了,他心里还是有点紧张。想着自己不能离开留置舱,就算人醒了自己也不能过去见,他这两天都没过问赵舒权的状况,只是在心里一遍一遍地祈求那人平安无事,也祈求自己手术成功。

  赵家花了那么多钱,大哥为他捐了骨髓,所有人都对他这么好,他真的希望自己这具身体能争气一点,和这些善良的人们一起活下去。

  他想活下去。他不想死。

  除非和赵舒权一起死。

  一个护士忽然来通知他:“曹先生,医生请您到门口去一下。”

  他很不解,但也没问什么,乖乖照做。他表面上看着平静,心里紧张得要命,根本也不想跟人多说话。

  主治医生站在门口,示意他走近,指着观察窗对他说:“你的家属来看你。但是他们不能进来。你可以用通讯器跟他们说话。”

  直觉告诉曹瑞,一定是赵舒权来了。他醒了、他来看自己了。

  曹瑞冲到观察窗前,趴在玻璃上向外看,心脏激动得砰砰直跳。

  赵家父母和张方簇拥着躺在病床上的赵舒权,几个陪同的医护小心地保护着点滴和监测仪器,占据了整个走廊。

  眼泪瞬间便流了下来。曹瑞紧紧贴在玻璃上,凝视着男人苍白毫无血色的脸。男人脸上打从心底展露出的幸福与憔悴的面容形成了奇妙的对比。曹瑞清楚地看到两行清泪从赵舒权的眼中滚落。

  “瑞儿……”

  “舒权……”

  无需多问,心意相通。他们都知道对方跟自己一样,经历了那场相约同死的梦境。那个令人费解的梦究竟代表什么意思,他们也说不清道不明,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他们并没有一起死去。

  两个人隔着玻璃和房门默默地流着眼泪。过了地老天荒那么久,终于有人受不了。张方让医护把赵舒权往前推了推,将病床摇到最高,勉强让他够到通话器。

  “有话快说,别耽误手术。”张方没好气地说,扭头看见赵妈妈靠在赵爸爸怀里抹眼泪,又觉得自己这个外人真是多管闲事做了坏人。

  房间里,医生也在用无声的动作催促曹瑞。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对讲机开口却还是哭腔:“舒权,你终于醒了……”

  赵舒权的鼻音也很浓重,哽咽着说:“瑞儿,对不起,都是我没保护好你,才会让你提早发病……”

  曹瑞疯狂摇头:“是我自己的身体不争气,跟你没关系。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啊。连累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要大哥冒着生命危险捐骨髓……让你们家为我破费、为我费心……”

  他越说越泣不成声:“对不起、对不起舒权……可是,可是我……我还是想跟你一起活下去……对不起,我这么自私……”

  他并没有想到自己说的话其实整个走廊上的人都能听到。他还以为像是电话一样,只有赵舒权自己听得清。

  赵妈妈忽然冲上来大声说:“小曹你别哭啊。马上要手术,情绪不能这么激动。你好好治疗,好好活下去,以后就把我和老赵当成你的父母吧。”

  赵爸爸沉稳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定海神针:“结了婚就是一家人,说什么见外的话。赵欣从小壮得像头牛,捐点骨髓抽点血算什么,睡两天就补回来了。”

  曹瑞听了,更是哭得止都止不住。医生不得不进行干预,告诉两边的人,手术要开始了,患者需要平复情绪、稳定指标。

  赵家二老着急忙慌地安慰曹瑞,又催张方劝一劝。张方翻着白眼心想劝什么劝?做个预防性的治疗手术,没什么大事,整得却像是生离死别。

  张方夺过通话权,用最温柔的声音劝慰道:“小曹,你稳定下情绪,配合手术。老赵不能进去陪你,但我可以。你放心,我全程都会在你身边。我们一起加油,让手术圆满成功好不好?”

  曹瑞抹了把眼泪,用浓重的鼻音回答:“好的、张医生。麻烦你跟舒权说,如果手术失败,请他千万别做傻事,要好好活下去……”

  张方终于爆发了:“我求求你们了!这真的不是一个很严重的手术啊!”

  暴躁之下的张方直接结束了通话,回头一看,赵家三双眼睛盯着自己,顿时想起自己才是那个唯一的“外人”。

  “啊这……那个……我……”

  还没等他想出化解尴尬的语句,忽然眼尖地瞥见赵舒权腹部的纱布伸出了一抹红色,立刻大叫:“他伤口裂开了!快!快给他看看!”

  现场又是一片人仰马翻鸡飞狗跳。赵舒权被医生护士围着,强行伸出爪子拉住张方的手:“告诉瑞儿,不论生死,我陪他一起!”

  张方“啪”一下甩开赵舒权的手:“瞧不起谁呢!手术失败了我陪你们一块死,这样总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