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 有一只小狗,它横冲直撞气焰嚣张,天气永远很好, 狗生永远像在旷野一样。
然后, 这只没心没肺的小狗碰到了一只猫。
猫猫冷淡而傲慢,看起来不好亲近, 它只是伸了下爪子, 对方就炸起了尾巴。
它和猫是天敌。
小狗多方验证,得出了如此的结论。
一帆风顺的生活里多了一个不稳定的变量, 小狗兴味盎然,有时候试图抢走对方的小鱼干, 有时候故意吵醒对方睡觉,还有的时候只是单纯好奇对方比他要小巧许多的爪爪。
小打小闹渐渐升级,猫猫终于龇牙咧嘴刺挠了它。
有点痛, 有点好玩。
但总之相看两厌, 分道扬镳。
多年之后,它们各自长大, 小狗的人生依然是旷野, 而死对头的关系忽然变质。
它起了心思,想方设法把这只猫吃干抹净, 也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很好,直到发现这只安静又温顺的猫, 其实忍受了很多很多它不知道的委屈。
小狗难过而愤怒, 但对方柔软地窝在它的肚皮上告诉它, 没有关系, 因为它爱它爱了很多年。
这份爱意支撑着它们再次相见。
在它全然不知的时候,在它挑衅斗气的时候, 在它一度忘记这只猫的时候。
商泊云的情绪来势汹汹。
钝痛感,怒火,不忿,无措,还有无法忽视的难过。
商泊云抱着江麓,手又开始发抖,眼眶肿胀而酸涩,眼窝里噙着的泪水不甘不愿落下。
太丢脸了。被发现在江麓面前哭的话。
其实两个人相处的时候,商泊云总是会有目的的示弱。
譬如是想要江麓答应他什么,又或者有别的要求。
而当下,他应该强硬、应该坚决。
道理商泊云很清楚,可一想到江麓受到的那些治疗,情绪就脆弱得令他陌生。
他胡乱甩了下脑袋,让眼泪飞到空气里。
“你明明不信神。”商泊云梗着声音,试图让自己语气自然。
“但因为这个人是你啊。”
坏了。商泊云心想,江麓在说情话上很有天分,他的眼眶更胀了。
他继续忍着,试图不让声音变调。
“而且,亚当抽出的肋骨变成了他的妻子。”
“那按照这个,其实你要叫我老公?”江麓早就收拾好情绪了,这会儿声音含笑,语气居然有点期待。
“休想!”
商泊云贴着他的脖子,声音闷闷的。
“你是我老婆!”
“咳——嗯嗯,对。”
“老婆老婆。”
江麓的余光看向窗外明亮的冬日,涣散的眼神也缓缓地明亮起来。
他安静地听着。
“我知道你在安慰我。”巨型犬音调很轻,像撒娇。
“应该是我安慰你才对。”
“我一直以为我可以做到,一切都会很顺利。”又委屈了。江麓试着抬手,打算揉揉商泊云的头发。
“我口口要是早知道这些……我恨不得是回到了你去曼彻斯特的时候,然后口口要干翻那些口口的治疗……”
江麓一顿,自动给商泊云消音。
“还有你爸!我口口真忍不了!他口口根本就不配!”
江麓温声提问:“这是能直接说的吗?”
“我认真的!”
江麓坐直了身子,等抬头时才惊愕地发现,火冒三丈问候他爸爸的商泊云眼睛通红。
也许回到了十七岁,灵魂确实也会变得幼稚,二十六岁的云山科技的商老板,明明总是衣冠楚楚从容不迫。
哪怕背地里情绪上来了,“报复”完他,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笑模样。
但那双总是熠熠的、生机蓬勃的眼睛现在看起来很难过。
“……你怎么也哭了啊?”
商泊云声音僵硬:“没有。”
江麓想了想:“那可能是眼睛进沙子了。”
病房里哪有沙子,但商泊云肃着脸点头,势要保持自己“绝世好攻”的形象。
他又往床头挪了一点,没再说话,轻飘飘地亲了江麓一下。
这个吻是咸的。
他们尝到了彼此的泪水。
“之后打算怎么办?”
最后还是没忍住黏糊了一会,商泊云的理智再度回笼。
江麓在商泊云没醒的时候就想过了。
他没受伤的手这会儿被商泊云放在了膝盖上,原本戴着的那串菩提了无踪迹。
“我在几个月前开始做梦,梦到二十六岁的我们,然后渐渐有了猜测,也许你是从‘以后’来的。”江麓不答反问,“迎新晚会的时候,是不是你就已经‘来’了?”
商泊云眼中闪过一丝称赞,痛快地点头。
“在二十六岁的我和你睡一块的时候。”商泊云看到江麓表情瞬间有点复杂,依然面不改色,“我也做了一个梦,等醒过来就回到了高中。”
“之后,我曾经回去过一次,也是在我们睡在一起的时候。因此我再次求证,发现只要我们一起睡着,我就又能回来。”
虽然老天爷的穿越手段不太正经,但商泊云分析问题的态度十分正经。
“而且,我发现在这个时空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不会留痕,唯独和你有关的事情,会让你产生印象。”
“我一个人?”
“嗯,陈彻,或者我妈,记忆都没有变更过。”
江麓想起来了:“在你家看到那束铃兰之后,我曾想过你是不是很久以前送过我花,当时我以为是错觉。后来去漪楼,我又下意识觉得你一直喜欢喝珍珠奶茶。”
“这都是这个时空发生的事情。所以我猜测‘你’是我穿越的锚点。这个世界发生的事情最终会影响到你。我——”商泊云一顿,又道,“我再回去的那一次,调查过你的那九年,确认了孟楠是引发一系列事情的关键,所以才想到是不是阻止他,就不会有之后的蝴蝶效应。”
“只要我没被我爸爸发现性向,就不用被送出国,我的焦虑情况,我妈妈的身体——”江麓一滞,很快接上了思绪,“所以两个时空并不像平行的世界,而更像一个莫比乌斯环。”
“这个世界,我们的经历会渐渐流向那个世界,最终融汇到一起去。”商泊云知道自己的脑电波和江麓不谋而合了,心情总算好了起来。
“无法确定到底什么时候完成‘融合’,但我确实有要做的事情。”
“我已经不会重蹈覆辙了。那场输掉的比赛,我想赢回来。”
“我妈妈也还在……可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你刚刚和我说,她不会怪我。”江麓的心跳不知为何又快了起来,“咚咚”的,像没有节奏的鼓点。
“我是这样认为的。”商泊云靠了过来,神情严肃,“我想,叶阿姨她十分爱你。”
因为磕在了地上,所以商泊云的嘴角泛着乌青,这张脸纵然称得上祸害,但青紫的痕迹和神父似的虔诚语气搭在一起,怎么看都显得有些滑稽。
但江麓听进去了。
“爱”是一个很抽象的字,可以由行为证实。
长期以来,江麓始终无法确定父母对他到底有多少感情。
譬如父亲,对他的关心算不上多,不足以让他让他长成一个正常人,但过去很久又让他依赖。
那妈妈呢?
江麓无意识地抠着手指,指尖嵌在了商泊云的手心,来不及松开,就被对方握紧。
他深吸了一口气,内心深处依然涌着不可名状的惧意。
但经年的痛意里,永远也不能跨过的死局终究还是有了落子之处。
无论是宽恕还是怨恨,他都想听叶明薇亲口说。
江麓的目光又变得很远,病房外是一个好天气,脸颊处忽然被压上重量,嘴角乌青的商小狗捧着他的脸,十分用力地“啵”了一下。
“不管怎么样,我会一起和你走过去的。”商泊云前所未有的认真强调。
*
长洲机场。
“项目的终审流程,分公司那边的同事已经全权处理好了,因此您提前回国并未造成什么影响。”
张淮比江盛怀先回来,立马紧锣密鼓地忙了两天。
新招的助理小荀跟在他身后,表情惴惴不安,一副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样子。
张淮暗叹,只是让她处理和江麓有关的事情,没想到也没办利落,不过意外的是,那个好脾气的小少爷这次居然说了“不”。
张淮不动声色地挡住助理,替江盛怀拉开了车门。
黑色的迈巴赫发动,驶离人群攘攘的机场。
“走之前已经谈得差不多了,我确实不担心。”
江盛怀坐在车后,声音不见疲惫,任谁都看不出他这两周奔波多国。
荀助理松了口气,但张淮知道江盛怀还有话在后面。
“榕谷那边怎么样?”
果然。
“太太的情况一直很稳定,但医生说天气变化的缘故,故而有些嗜睡。”
隔着后视镜,荀助理悄悄观察江盛怀,不由得又紧张了。
江太太一直被医疗团队精心照料,只是嗜睡,都让江先生眉眼担忧,那断了手的小少爷岂不是更让江先生上心——
她自觉自己这回事情办得不算好。
江麓今天才转的院,而她去学校找手串也没找到,至于孟家,进局子的进局子,剩下的人有明盛的法务盯着。
仔细复盘一下,自己好像划划水就过去了?
她抓了抓安全带,深呼吸深呼吸,思索着等到江先生问起江麓的时候,她要说什么。
“让榕谷那边的医生提前准备好。现在就过去。”
“是。来之前已经交代过了。我去榕谷的时候,太太还提起了您。”张淮声音自如,江盛怀的眼中攒出了细微的笑意。
行道树纷纷落在疾驰的车身之后,年轻的助理憋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怎么当爹的,问都不问自己的崽吗?
而且她好不容易才打好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