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吃饭, 江老师。”商泊云的手搭在方向盘上,看着地库的道闸升起。
“漪楼,在北岸的平如路16号。”
长洲餐厅很多, 南北中西, 食贯全球,本地菜反倒不像其他菜式出名。
漪楼是家粤菜馆。粤菜清而不淡, 鲜而不俗, 善用奇珍,相亲吃这个确实合适, 要是吃热闹腾腾烟火熏天的,反倒过了。
商红芍女士酷爱在外吃饭, 鲜少自己下厨,商泊云是从她那儿听说的漪楼。
漪楼是长洲粤菜的翘楚,主厨一流, 食材也无一不是选用粤省本地的, 讲究真正的原汁原味。
“你以前来这儿吃过吗?”
商泊云停好车,语气状似随意。
“没, 家里的厨师推荐的。”
江家的少爷要相亲, 一群人献计献策。
负责江家饮食的两个厨师列了长洲大大小小的餐厅,一条一条给他介绍那些招牌的菜式;张姨发了一长串鼓励的话, 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言说“一定会喜欢少爷”云云——
只是这些好意注定都要辜负了, 对江麓来说, 这只是一次极其寻常的见面。
漪楼在寸土寸金的长洲也拥有一片私有的庭院, 院中铺满黑釉的鹅卵石, 青竹向上生长,雪白的墙面衬得庭院如一张写意画。
商泊云和江麓并肩而行, 一路都无人,他目光看过蜿蜒的院落,心想,如果不是“相亲”,单独和江麓来这吃饭也不错。
“江麓!好巧,我们也刚到。”
谭映雨快乐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商泊云和江麓转过身,一眼便看到了她。
棕色小卷毛和商泊云面面相觑。
“你怎么也在。”商泊云挑眉。
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乔叙冷哼一声,他昨天为了商泊云,可是忍着周琅也在的烦躁,陪谭映雨喝了一晚上的酒,今天来蹭顿饭怎么了?
不过——棕色小卷毛回头,咬牙切齿:“周琅,你怎么也在?”
周琅施施然伸手:“江先生,冒昧打扰了,我是周琅。”
江麓温声说:“你是映雨的朋友,怎么会算打扰。”
周琅微微颔首,又看向商泊云,露出一个官方且商务的笑:“好久不见,商总。”
狐狸和狗在小卷毛不满的目光中握手,最后谭映雨朗声道:“总之,都是朋友嘛。先别唠了,进去进去。”
一场客套才作罢。
餐厅恰如其名,是一座小楼,不过大堂中并没有座位,而是做了聚水的景观。四周尽是古画、瓷器和修建精美的盆栽。
商泊云粗略扫了一眼,别的不说,正中那个花瓶就是乾隆年间的珍品。
真阔气。
前头,乌青长衫的侍应生姿态从容,引他们往二楼的包间去。
包间的装修也古色古香,进门先看到一个博古架,清供着当季的鲜花,乔叙多看了几眼那个侍应生,乐道:“今天这顿饭可算来着了。”
一行人落座,主厨很快走了进来。
“感谢诸位赏脸来漪楼。”主厨白胖面善,像个弥勒,“容我先向各位介绍今天的推荐菜。”
征得同意,厨师递上了菜单,娓娓向他们介绍起了应季的菜色。
“……嗯,这个来一例,还有这个,然后……例汤、八宝冬瓜盅、酥皮烧鹅、白松茸和牛,就这些吧。”江麓请客,让谭映雨点,她也不含糊,“只可惜还没到吃蟹的时候。”
主厨笑道:“再过五个月,上好的秋蟹就有了。”
谭映雨深以为然,又问道:“要喝点什么吗?”
“都行。”乔叙一肚子都是酒,这会儿胃酸泛滥。他头一回碰到比他能喝的,还一下来了俩,“大厨,先让人上笼水晶饺给我垫垫吧。”
主厨点点头,江麓忽而问道:“请问,饮料有奶茶吗?”
“当然,有手作的广式奶茶。”
一道奶茶也能说出花来,主厨仔仔细细向客人介绍,茶叶用的是凤凰单丛,牛奶是自有的牧场,每只奶牛都尽享人文关怀,漪楼熬煮奶茶的工序也格外讲究——
但这位江家的少爷问:“奶茶里会放黑糖珍珠吗?”
主厨一愣。
“以前没见你喝这个。”谭映雨乐道,“那会儿,和我老爸一个习惯,拿铁加糖再加糖。”咖啡 | 因和多巴胺双管齐下。
“珍珠是有,不过,是红糖熬的。”主厨回过神来。
“也行。”江麓将菜单递还给他,“再单来一壶茶吧。”
“好,您几位稍等。”主厨很快领着侍应生离开,木门重新阖上。
商泊云冷不丁开口:“江老师,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这个?”
“你不是一直就——”江麓的话说到一半,忽而没了声音,漂亮的眉毛也皱起。
商泊云和珍珠奶茶哪来的关联,旧日的雪里,几时也写过这样一件事?
江麓有些疑惑了。
但商泊云眼眸深深,他露出笑来:“嗯,是一直就喜欢。”
乔叙打了个哆嗦:“……铁树开花。”
乌青长衫的侍应生很快上了第一道菜。
“香茜元贝水晶饺。”
恰巧放在了离乔叙最近的地方。
一直默不作声的周琅轻转了下桌子,侍应生的手刚抬起,秋波没送到,饺子就从乔叙面前转走了。
乔叙咬牙切齿,周琅低笑着说了个“抱歉”。
谭映雨已经先夹了第一箸,吃得心满意足。
“上次和江麓一起吃饭,好像还是九年前。”
“这么久了。”乔叙意外,“那还能来相亲啊。”
喝了酒就算朋友,谭映雨笑骂乔公子:“懂不懂少女情怀?”
乔叙当然不懂,乔叙的情史犹如荷马史诗,他本人则是脱缰的野马。
“再说这场面哪里是相亲。”
一个包间里坐了五个人,谁家相亲这么多亲友在场。
谭映雨倒是也没什么怅然心绪,就当来长洲旅游了。
烧鹅的肉纹理细致,谭小姑娘忽而有些感慨:“那会儿我妈老出差,我爸饭也做不好,成天见儿的拿只烤鸭对付我们,勤快点就订个东北菜。”
十六七岁的事情,诚然久远,也勾出江麓的笑来:“幸好我不挑食。”
谭映雨十分赞同。
“后来,你去国外那些年,也吃的惯吗?”
“还行。”江麓的声音依然温和。
“治疗”和药物的双重作用下,江麓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怎么好好吃过饭,也就无从考虑“饮食是否习惯”的事情了。何况曼彻斯特的饮食远没有国内丰富。
“那会儿我爸说你出国了,真没想到一去这么久,也联系不上。那场比赛……算了,不重要!这么多年没见,看到你现在一切都不错,我挺开心的。”
哪怕是一起长大的人也有渐行渐远的时候,那点儿少女情怀相较之下,便微不足道了。
谭映雨端起茶,声音豪迈:“以茶代酒,我走一个!”
“走一个!敬少女情怀!”
乔叙人来疯,碰杯声清脆响起,江麓哭笑不得,看着这两人杯口倒扣,直接喝了个底朝天。
商泊云递了一眼过来:“别学他们那么喝,你那杯是放了珍珠的。”
“……我知道。”江麓奇怪地看了眼商泊云,心里忽而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
一顿饭算得上气氛极佳,尽管这家粤菜馆噱头十足,但是味道确实没辜负江家厨师的盛赞。
遗憾的是,江盛怀和谭枳明所期待的相亲彻底变成了侃大山。
“问我现在打算么?读完研,出国看看。”
“谭老师说你学的建筑,很辛苦吧。”
“哎,也是情怀。不过硕士我念的规划,我老爸一向分不清楚这个。”
“现在地产的情况并不好。”周琅抿了口茶,谭映雨深以为然:“你那会儿转行转得早,其实挺对。”
“就那样吧。”乔叙冷哼了声。
“地产萎缩是事实,不过和其他行业结合,前景还是可观的。”周琅看了他一眼,嘴角始终噙着得体的笑。
“云山有个VR游戏就在和几个先锋事务所合作。”商泊云语气闲闲,“之前已经找美术做过一轮概念了,发觉城市规划的真实性不够,所以转而接触了建筑师。”
生意人、京市人,南能聊到北,黑能说成白,至于那点少女情怀,谭映雨自己都不在意了,一盏茶喝完,就算彻底告别。
末了,聊得兴起,商泊云的姿态彬彬有礼,温声对谭映雨道:“你提的那个国际竞赛的课题挺有意思的。”
未来方向的城市设计,堆了好多新兴概念,空间站、元宇宙、AI都在其中,谭映雨研二参加,拿了头奖。
“正好和云山的一个项目很类似。”
江麓便看到商泊云行云流水地和谭映雨互换了联系方式。
“微信也是这个号码。”商泊云说。
“行。我回京市了,把那个竞赛的资料发给你。”
“十分感谢。”
乔叙也替云山全体员工在心里感谢了勤劳的商老板。
前来争风吃醋最后却在发展公司业务的上司,值得他再走一个。
乔叙遂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一顿饭吃到最后,堪称宾主尽欢。
“我下午还约了人去南岸那边玩,一起吗?”
乌青长衫的侍应生又将一行客人送了出来,吃过午饭,庭院里的太阳已明亮许多,竹影漫长,和碧色一同映在白墙上。
“南岸?你是打算去新开的那家club吗?”乔叙见谭映雨点头,笑嘻嘻道,“一起?那家club我正好投了点。”
“牛的啊,乔公子。”
乔叙十分臭屁地摆了摆手,两个人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下来。
“周琅,你要不要一起?下午我约的人是陈巍和李远。”都是当年在京市念书时的同学,周琅看一眼龇牙咧嘴的乔叙,道:“我还有点私事,下回算我的。”
乔叙舒坦了。
“江老师,今天麻烦你了。”
周琅回身,和江麓道别。
商泊云站在这位钢琴家身侧,两个人自然而然地并肩,倒像是两个一道送客的主人。
“商总,下次再聚。”周琅微微一笑,声音客气。
“江麓,我们就也走啦。对了,以后有时间来京市办场演奏会。”谭映雨走了过来,“我爸老念叨着要给你热场呢。”
“一定。”江麓本就有这个打算,没和谭枳明说是想给恩师一个惊喜。
“那说定了。”谭映雨张开手,痛痛快快地抱了下自己的发小,一触即离,“再见!”
有风吹过,阳光也好,阔别多年的朋友仍然是朋友,江麓说:“会很快的。”
“好嘞。”
引擎声很快先后响起,春日晴朗,各自扬长而去。
“你呢?”商泊云问江麓。
“过会儿还要去一趟海音剧院,车在那,然后回家。”
“那我送你去剧院吧。”商泊云说得理所当然,漪楼位置清幽,要打车还得往外面走一段路。
江麓没意见。
红色的阿斯顿马丁停在白墙下,颜色张扬,像是水墨里洇开了一团朱砂。
仪表盘亮起,中控台在引擎声中启动。
“安全带。”商泊云看向四下无人的院落,出声提醒。
“系好了。”江麓说。
“那就好。”
商泊云俯身,玻璃窗前的日光被他挡得七零八落,他递了一个吻过来。
四下阒寂,茂密的修竹层层生长,哪怕只是停放车辆的后院,这儿也设计出园林式的迂回委婉来。
“唔,商泊云——”
“这是补早上的。”
商泊云吻得认真,抽空答他。
江麓还不知道他们之间什么时候有了早安吻的习惯——明明就是商泊云早上那会儿偷袭他,他才误会的。
他这会儿有些懊恼自己太遵守交通规则了,车还没发动,就先扣上了安全带。现在好了,哪儿也去不了。
他的手伸向安全扣,而副驾驶突然向后倒去,商泊云顺势咬开江麓的唇瓣,张合间吻得更深了些。
从睁开眼见到江麓的那一瞬就想这样了。或者说,在还没有“回来”之前,他就想这样了。
十七岁的商泊云是只吃不到肉的饿犬,但他的小少爷也才十七,亲吻理应等待时机。二十六岁的商泊云和江麓拥有一个特殊的关系,亲密水到渠成,他知道江麓会纵容。
这是耳鬓厮磨出来的默契,哪怕没有更进一步,实际上他也已经越界。诚然床伴的关系不稳定,但只要没有人先开口,这个界限就可以一直延伸。
漱了口,喝了奶茶,江麓这次不能再嫌弃他了。商泊云抵开江麓的牙关,发觉他柔软温热的口腔也是一样的沁着甜。
这种认知令商泊云感到快乐。
他掌住江麓的后脑勺,又渡过来一个绵长到凶狠的吻。
鼻尖像小兽似的蹭过,呼吸也终于交叠。
察觉到江麓下意识的躲避,商泊云自然不会撒手,于是江麓的妥协顷刻就溢出。
青年的眼睛雾蒙蒙的,眼睫的颤抖渐缓渐重,然而那张昳丽的面孔上却再看不出什么。
连耳朵都没红。
商泊云遂又不满似的,咬在了他的耳垂上。
带着鼻音的惊呼中,痛意被兽以舔 | 舐安抚,江麓产生了要一起下坠的错觉,可他又被商泊云好好地接着。
腰身也被扣住,温度隔着绸缎的衣料,于是身躯不自觉在他掌中弓起。
可以探寻的事物并不只有亲吻,默契的“情人”知道要怎么送给对方更多的快乐。
商泊云想要听到更多。车身六平米,说是宽敞,驾驶位上容纳的空间却有限,当声音迭出,就更显拥挤。
衣物的摩擦声像是发光的碎片,下坠感鋪天盖地。
商泊云的安抚总是带着引诱,作为一个饭搭子,他的体贴总在用餐结束后。
从很久之前,刚认识他的时候,江麓就知道,这个人笑得光辉灿烂,本质却恶劣。
仿佛是察觉到江麓一瞬的分心,商泊云又在他唇上咬了一口,于是本就殷红的嘴唇渗出了水色,蛛丝一样勾连。
当这个吻终于结束的时候,车内的空气已经变得潮热了。
这种潮热通常是某件事情的前兆。
山河可以倒倾,长刀可以入鞘,尾椎骨泛起的涟漪也有不绝的余波,只要达成共识,顷刻间就会掀起滔天的浪。
商泊云捏着青年骨节分明的手,淡色的眼睛里,有光晦暗的浮动。
江麓平缓着呼吸,试着让声音听起来尽可能的冷淡:“早上的——已经补完了。”
商泊云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带着控诉的意味。
竹叶声簌簌,太阳在他们亲吻时悄然挪了位置,有发动机的声音由远及近,漪楼又来了新的客人。
江麓用眼神催促他。
商泊云抽了张湿纸巾,慢吞吞地替江麓擦手。
他一点点认真地将手指包裹,那里骨削如玉,淋着透明的水色。
“我知道。”
他说。
然后将湿纸巾随意扔在车上,动作难得带着烦躁。
空鸣许久的引擎终于出发。
江麓松了口气,尽管半途而废的事情令他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虚浮的悬空,但不能任由商泊云再继续下去。
重重叠叠的竹影从车窗外一晃而过,晴朗的白日透过车窗,明晃晃地告诉他,他刚刚差点就跟着商泊云一块儿乱来了。
驶离了幽僻的道路,阿斯顿马丁即将汇入长洲繁华的车流。
哪怕鸣笛声不多,主干道的喧哗也衬得漪楼的院子像是另一个世界。
绿灯即将亮起,商泊云绷着郁郁的下颌线,忽而开口:“江麓。”
他看向他。
商泊云眼睫也低垂,薄而锐利的眼尾向下,语气挫败,神情可怜:“……安翡离这儿不远。”
江麓一愣。
安翡是他们常见面的酒店,那里有间套房长期为他们保留。
猛然想到了什么,他目光往下,果然瞥见了商泊云自己招出来的祸害。
鼓鼓囊囊,没皮没脸。
江麓被气笑了:“商泊云,之前不是说送我去剧院吗?”
“开车。”
绿灯亮了。
商泊云终于明白什么叫自作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