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巴赫驶离繁华的市区, 和光山苑幽静得格外明显。

  江家的别墅亮着灯,还未到门口,家里的帮佣就先迎了上来。

  是惯常负责饮食起居的保姆.

  她语气恭敬, 说:“少爷, 先生让您去书房等他。”

  餐厅里并没有准备晚饭。

  江麓愣了一瞬,才道:“好。”

  也没有问原因, 他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按下了楼层键。

  帮佣们无所事事,整个江家的气氛似乎因此变得有些凝重, 浸在一种怪异的安静之中。

  江家的书房很大。

  书桌摆在一端,另一端则是一个半开敞的茶室。

  有三面墙都是书架, 书籍琳琅满目,大半是江盛怀的,最高的那一层, 放的则是一本一本的乐谱。

  很久很久以前, 这些乐谱并未被高高放起,它们都是叶明薇从世界各地收集而来的孤本, 有些甚至已经存在了漫长的岁月。

  江盛怀在书桌前办公, 叶明薇盘腿坐在柔软的地毯上,抱着年幼的江麓, 一起翻阅过那些有如诗篇的乐章。

  “妈妈,这些你都会弹吗?比如这个!”

  “我看看……妈妈得试一试才知道哦。”叶明薇含笑, 轻哼了几句, “有些难。”

  江麓微微惊讶地睁圆了眼, 不相信聚光灯下演奏的妈妈也会有弹奏不出的曲子。

  叶明薇将他举起, 逗他:“所以,小麓以后弹给妈妈听好不好啊?”

  他低头看着妈妈, 重重点头,忽而觉得身体一空,原来是爸爸放下了手头的文件接过了他。

  “爸爸!”

  “有些沉了,别总让妈妈抱。”

  他只要有父母的抱抱就很开心,不拘是两个人中的谁,于是,五岁的小朋友就笑嘻嘻地窝在江盛怀的肩头。

  叶明薇的手撑在地毯上,仰面看着他。

  “我们小麓,要说到做到呀。”

  记忆里,永远有这样——这样温柔、明亮的话语。

  但从某一天开始,这间书房里再也没有那样的声音。

  妈妈长居疗养院,她的收藏被束之高阁,书房里,只有父亲沉默地处理工作。

  江麓站在书桌前,垂着眼,思绪起起落落。

  门后响起了应答声。

  “是,少爷按照您的吩咐,在里面等您。”

  江麓站了起来。

  “爸爸。”

  江盛怀微微颔首,随意解下了西服外套。

  这会儿已经有些晚了,花园里起了露,他行过遍是蔷薇的院落,不可避免地沾湿了袖口,人也带着几分凉意。

  “坐吧。”江盛怀眉间带着倦色。

  明盛太大,事情太多,哪怕他已经移了重心,正打算退到幕后,也还是难免忙碌。

  西服搭在了椅背,他坐在江麓对面,父子两人相对而视。江麓像个下属,而江盛怀则是他的上级。

  “前天,你去了榕谷。一则,去的时间太晚,二则,没有提前告诉我。”

  “我知道你已经经过了妈妈的同意,我也尊重她的想法。”

  江盛怀的语气始终不重,可是每一个字,都让江麓的心一点一点下沉。

  “但是你知道,妈妈的身体始终算不上好。”江盛怀的指尖轻敲,钝而沉闷的声音在书房之中响起。

  “所以,做一切和妈妈有关的决定之前,先和我说。”江盛怀声音终于严厉了起来。

  “当时去附中念高中前,我已经和你打过了预防针。”

  “附中的事不必太上心,对付着过去就行。你的老师也都有这个共识。柏林,或者费城,高三一结束,你就可以去那里。”

  人生很漫长,被钢琴填满的童年、少年时代,也就不显得可惜。

  江盛怀只看结果,只要江麓能够完成妻子未竟的理想就行。

  他无疑是一个极其成功的商人,却又不可避免地把近乎功利的习惯投射在了江麓身上。

  “爸爸。”江麓喉头一哽,又压下了那点酸涩,“……我没有缺过谭老师的课,日常的练习也一直保持,在这之外的时间,我才用在了学校。”

  他已经尽力平衡好了这两件事情,付出了更多的、不为人所看见的努力。

  “我知道。”但江盛怀声音冷沉,“你想要留校上晚修,不用和你妈妈说。”

  “直接告诉我。就像现在这样。她需要的是修养,而不是在见完你后,就得操心地在清晨给我打电话。”

  江麓愕然,一瞬无言。

  他半分不曾提及,妈妈怎么会知道呢……

  少年眼睫低垂,在江盛怀眼中,这就是一种默认。

  “今天叶凝——你小姨。她也和我秘书通过了电话。”江盛怀说,“以后,周一和周四的晚修,你留在学校上。”

  这是折中之后的妥协。

  周一和周四最后一堂晚修都是物理,叶凝仔细分析过江麓各科的短板。

  “小麓,你好好想想吧。”江盛怀起身,往门口走去,“不要总做孩子气的事情。”

  他声音一顿,复又道:“再过几个月,你就十八岁了,已经是个大人了。”

  “你妈妈说,无论如何,她也要陪你过这个生日。”

  “好,谢谢爸爸。”

  开门声响起,江盛怀离开了,西服外套还搁在椅背,隔着桌子,似乎也在凝视着江麓。

  放在膝盖上的手蜷起又松开,静谧无声的书房里,江麓仍坐在那,神情木然,腰背却挺得笔直。

  “……少爷?”

  过了一会儿,佣人试探似的声音传来,她要进来将那件西服拿去熨烫。

  江麓没回答。

  借着书房里暖色的光,佣人看到了一张格外冷淡的侧脸。

  秋夜,露水越发深重,胡桃木色的钢琴旋律不休。

  近乎自我惩罚一般,江麓不间歇地一遍遍地演奏,很长时间以来,他就用这样的方法排解自己。

  其实算得上有些极端,因为不知疲倦的练习会逼迫他走入情绪上的死胡同。

  江麓不想那么焦虑,也不想让父母对他失望。

  童年时允诺过母亲的乐章他早就可以弹出,但是那条人尽皆知、他必须要走的道路,还要走多远、多久才可以抵达?

  江麓垂眼,看着黑白的琴键,指法已如本能,可哪怕弹到痉挛,心里好像仍然只有空荡荡的一片。

  他沉默着继续。

  凌晨,两点。

  等到江麓从浴室出来的时候,连多余的力气都没有了。上了一整天课,没吃晚饭,更没有休息,体力早就到了临界点。

  他蜷在被子里,感知到疲惫很好地将情绪麻木了。

  他钝钝地想,今天的练习比往常更久,爸爸应当就会相信,他的重心一直只有钢琴。

  以后,可以留在学校更多的时间了,也是值得开心的事。

  江麓麻木了情绪又起伏,像被浸在酸涩又温热的水中

  班上总是很热闹,和商泊云——和同学们在一块也很开心。

  可是,他不想被当做不体谅大人的坏孩子。

  尽管,他也不被允许做一个孩子。

  他蜷得更紧了些,呼吸闷着,脑袋也变得昏昏沉沉,他听见——

  “小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有时候宁愿,你不是明薇的孩子。”

  “我们的儿子,怎么可以是一个变态……”

  “这是病,可以治好的,别怕……痛也忍着。”

  好像坠入了一个漩涡般的梦境中。

  纷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雨声纷至沓来,砸落在茂密的草坪、红砖的墙面,砸落在治疗室冰冷的窗沿。

  那些纷繁的声音越来越大,像张网一样,密密麻麻地将他包裹,痛意从四肢百骸传来,有人以冷漠的语气在他周身交流,是慢条斯理的英文,他头痛欲裂,听不真切,只觉得一切都被瓢泼大雨所吞没。

  窒息感涌来,江麓猛然睁眼。

  窗外,秋朝是明亮的光景,甚至有些刺目。

  长洲昨夜并没有下雨。

  他仰躺在床上,浑身发沉,头晕目眩,好像一整晚都没有休息过一样。

  凉意涔涔,原来整身睡衣都已经被冷汗湿透。

  时针走过了七点,老纪已经在前厅等了好一会儿,却迟迟不见江麓下来。

  睡过头这件事情,从来不会发生在自律的小少爷身上。

  保姆上楼,敲了几次房门,也不得回应,终于拿钥匙打开了门。

  “少爷,我进来了。”

  清晨的阳光落在胡桃木色的钢琴上,身形有几分伶仃的少年扶着门框,微低着头,额发散乱。

  “早上好。”江麓咳出口热气来,苍白的脸瞬间涌上血色,“我好像发烧了。”

  保姆看着那双雾蒙蒙的眼睛,连忙道:“我去联系医生,您先休息。”

  早读的铃声响了又敲,五班教室的最后排,有一个座位却始终空荡荡。

  陈彻扭过头来,语气欠揍:“刚和你做一天同桌吧?江麓他这就不想来学校了?”

  苦于自己一直被商泊云拿捏,陈彻昨天做了恋爱辅导后,终于发现一个挑衅商狗子的方法——用钢琴家。

  但商泊云没理他。

  他低头,手机点开了江麓的聊天框。

  生病了?还是有什么别的事?

  从小不坦诚到大的江麓暂时没有和他交底的自觉。

  指尖敲敲打打,身后忽而响起了叶凝的声音。

  “小商同学,来一下办公室。”

  叶凝往他手里看了眼,轻咦了声,“学校不是禁止放学前拿出手机吗?把手机也给我带上。”

  陈彻没憋住笑,在商泊云起身后瞬间破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