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梦……也太真实了些。

  那些字潦草而熟悉,能清晰看得出写字时的笔画顺序,它们一点也不模糊浑沌,每一笔都有由来。

  商泊云将草稿纸合上,伸了个用力的懒腰。

  商熊猫顶开被子,嗷呜一声跳了下来,地板发出咚然的声响。

  “下楼去,商女士今天还没带你散步吧?”商泊云薅了把哈士奇毛茸茸的狗头,笑眯眯道,“商熊猫,你现在可比长大后可爱不少。”

  长大后变成了一只爱夹着眉毛瞪人的哈士奇,看起来正气凛然,就是不大智慧。

  商熊猫听不懂这么长一串话,以为小主人单纯只夸它可爱,于是欢天喜地地扒拉着商泊云的裤腿求抱抱。

  “自己走。”商泊云开门,无情拒绝脚边的毛茸茸,“还有一年,你就要变成功夫熊猫了。”

  商女士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她还要带商熊猫去游泳减肥,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它暴涨的体重。

  商熊猫耷拉着尾巴,怏怏不乐地跟着下楼了。

  小院子里,水泥地面湿漉漉的,层叠垒起的花盆里是商女士悉心种的白菜、土豆和茄子,栾树的花落在花盆里,一串串,像金黄的小翅膀。

  商泊云一时有些感慨。

  后来商女士置办了新的房产,在他高中毕业后,他们搬离了老居民区。

  某一年的同学聚会特地设在了长洲附中附近,商泊云来这边看,发现曾经院子里的栾树早就作为城市发展的代价砍掉了。

  商女士知道后还惋惜了几天。

  在院子里接水洗漱完,太阳已经热起来了,长洲的九月是换了名头的夏天。

  商泊云从货架上随意拿了个面包下来,塑料包装的撕拉声引起了商女士的注意。

  “妈,记得记账上。”

  商泊云喜提商女士白眼一个。

  商熊猫只送他到门口,就趴在了“欢迎光临”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

  附中的校门口,蓝白校服背着书包往里走,保安大爷站在教导处主任的旁边,笑容和蔼地和每一个祖国的花朵打招呼。

  “商泊云,站住。”

  教导处主任的声音凉飕飕地响起。

  “高主任,早上好。”

  故人乍见,商泊云瞅见高主任已有秃顶之势的圆脑袋,顿时乐了——难怪后来的师生聚会,高主任已经把头剃得光滑闪亮。

  “笑什么笑。”高桂生皱眉,“校服呢?”

  商泊云低头看一眼自己的黑T运动裤,终于明白了出门时商女士的那个白眼。

  学生时代过去太久,他早就忘记附中还有必须穿校服这条规矩了。

  “昨天迎新晚会刚结束就松懈了是吧,连校服都不穿。”

  高桂生一向把学风学纪抓得很严,又兼任五班的化学老师,商泊云历来是他的重点关注对象。

  这是五班的理科尖子。

  人很聪明,正常发挥C9没问题,但天性散漫,纪律一般,偏科——英语简直烂得触目惊心。

  学校想让他往上再冲一冲,高桂生心里有这号人,自然也就盯得紧了些。

  “下次一定?”商泊云说。

  高桂生眉一压:“不行!”

  “知道你家离学校很近。”高桂生说,“赶紧回去,换了校服再过来。今天市教育局正好派人来视察,不穿校服像个什么样子。”

  商女士的小超市就在这边,广做四方生意,附中的师生几乎都知道,高桂生还去那买过几箱酸酸乳。

  所以商泊云在成为云山科技的CEO之前,很早就有“商老板”的外号了。

  校园的钟声在整点准时响起,一旁的保安大爷提醒:“高主任,还有十分钟就要上课了。”

  “所以,跑快点。”高桂生目光悠悠,望向商泊云。

  *

  趴在门口睡大觉的商熊猫突然被人怒搓狗头,商女士正在货架上点货,只觉得一阵风“嗖”的一下经过,紧接着上楼梯的脚步声咚咚响起。

  “校服在阳台晾着。”商女士热心提醒了下自家傻儿子,很快看到跑得一脸通红的商泊云换了校服,从最后几级楼梯上跳了下来。

  “悠着点,别给摔着了。”

  “知道知道。”商泊云窜了出去,趴在门口的哈士奇摇了摇尾巴,目送着来去匆匆的小主人。

  老居民区的道路狭长,早点店热气蒸腾,人行道上蹲着卖菜的大爷大妈,商泊云越开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记忆里的叔伯哥姐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往前跑,十七岁的太阳落在他身上,然后——

  他迟到了。

  “商老板,真够义气啊。”陈彻比商泊云早到了几分钟,依然被掐着点来教室的数学老师抓了个正着。

  他正垂头丧气在走廊站着,就瞧见商泊云也被老张提溜了出来。

  商泊云哼笑了声,推开了溜溜哒哒贴过来的陈彻。

  走廊上空荡荡的,校园里满目金黄,附中种了很多梧桐,一到秋天,就是这样明亮的光景。操场也安静,只有朗朗的书声从某间教室飞到窗外。

  商泊云百无聊赖地想,哪怕在梦里,他也是个乖巧的好学生,配合老师处罚,绝不为所欲为。

  十七岁的商泊云在做梦的时候,梦里是飞天遁地的自己和爆炸的宇宙,二十六岁的商泊云做梦,梦到的居然是稀松平常的高中时代。

  这个梦中充斥着已经远去的日常,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把高中的生活记得这么深刻。

  不过——

  他转过身,隔着窗看向正在听课的江麓。

  这个角度居高临下,恰好可以看清楚他鼻尖那颗淡色的小痣。

  江麓垂着眼睛,跟着老张的思路算题。

  他的字写得很漂亮,不是商泊云那种龙飞凤舞到令老师有些头疼的字。

  笔杆透明,被骨瓷似的手指攥着,好像比自家小超市的水性笔要贵得多。

  商泊云盯着笔帽看牌子——嗯……和家里卖的是一样的。

  好吧。是他的手好看,衬得笔也贵了起来。

  江麓写字的动作一停。

  商泊云的目光如有实质,诡异的落在他身上很久很久了。

  他抬手,抽出一本生物书,挡在了窗户上。

  商泊云:“……”

  好冷淡的老婆。

  他轻敲了下窗。

  江麓没理,思路被商泊云打断了,他握着笔,重新开始。

  窗户又扣扣的响了起来。

  江麓把思路续了下去。

  扣扣声锲而不舍,老张在讲台上回过头来,寻找声音的来源。

  江麓深吸了一口气,将生物书撤掉了。

  窗户很快被商泊云推开一个小缝。

  商泊云俯身看他,眼睛里攒着笑:“江麓。”

  江麓用眼神无声询问他到底要做什么,商泊云看着,便觉察出几分不满的控诉。

  可爱。

  “这儿算错了。”他说。

  陈彻也凑了过来,搭在商泊云肩膀上跟着瞅。

  他这死党真的打算“痛改前非”了?平时和钢琴家各看各不顺眼,今天倒做起热心同学了。

  不过这道题,钢琴家的思路好像没有错吧?

  商泊云看着江麓略显犹疑的模样,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也压着细小的困惑。

  真好骗。

  商泊云忽而想起上个梦里的雄心壮志,他探手,抽出了那张草稿纸。

  “给支笔,江麓。”

  江麓一怔,后知后觉商泊云没有和以前一样调侃似的叫他“钢琴家”。

  咬着清晰的尾音,仿佛这样喊过他很多次。

  笔也到了商泊云手中,他把题目扫了一遍,状似思索,续着江麓的解题步骤,又加了一道函数,然后从窗缝里递给了江麓。

  陈彻眼看着他写了一个全然无关的函数,在心里直嘀咕,果然是错觉,依然是蔫儿坏的商老板,明晃晃欺骗钢琴家呢。

  “你漏了一个条件,要先用这个函数求值,再代进第二问里面去。”商泊云语带诱哄,好整以暇地看着江麓。

  江麓还没来得及接过草稿纸,老张的声音在讲台上响起。

  “商泊云,搁那干嘛呢?”粉笔头准确无误地飞越大半个教室,在商泊云的爪子上留下一道白痕,“不好好罚站还干扰其他同学。”

  陈彻在窗户外举手,笑嘻嘻道:“老张,您误会了,商泊云在教江麓做题。”

  班上的同学齐刷刷把头转了过来,谁不知道这两人关系不合啊?

  就连老张都有所耳闻。

  他快步走了过来,陈彻见风使舵,立刻夺过草稿纸,恭恭敬敬呈给了老张。

  老张一眼就认出了商泊云的字迹,看到那道函数,他面皮一抖,冷笑了声:“来,请咱们数学课代表去讲台上,按着这个思路把题给解出来。”

  陈彻很不厚道地啪啪鼓掌,被老张勒令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这叫将功补过。站了大半节课,我腿都酸了。”

  一旁的郝豌掐了他一把:“明明是不怀好心。”

  江麓抬头,看向站在黑板前的高大少年,终于意识到又是一个恶作剧。

  总是这样。

  江麓心想,总是用这样无所谓的、漫不经心的态度,带着挑衅或者调侃,让他无从去回应。

  “写啊。”老张看着商泊云。

  商泊云偏过头来:“真要啊?”

  老张鼻孔里喷出个“嗯”,摆明了要公开处刑。

  众目睽睽,商·数学年级第一·狗子在第二问下写了一道有些陌生的公式。

  “这个是怎么得出来的?”

  “r=a(1-sinθ)……前面没有要用的啊。”

  商泊云面不改色,把这道函数的曲线图画了出来。

  一个心形曲线在黑板上明晃晃的挂着。

  老张横眉冷对:“请教一下咱们数学课代表,这和这道题有关系吗?”

  商泊云答得很真诚:“没有。”

  “个小年轻,心思挺多,别以为我不清楚。”老张扫视着教室里这堆憋笑起哄的兔崽子,“早二十年前,这招我们就用过了。笛卡尔的心形函数嘛,没想到你们也一堆人不知道。”

  “老张,你二十年前也用这个和喜欢的人表白啊?”商泊云语气随意。

  附中学风自由,学生和老师关系大多融洽,老张也不介意被八卦。

  江麓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的笔,听得老张慢悠悠说——

  “是啊。”

  讲台上,眉目舒朗的少年目光直白,望向他十七岁的死对头。

  俊秀而疏离的钢琴家有些生硬地挪开了脸,却没让商狗子错过满耳朵的通红。

  商泊云有些错愕地睁大了眼,感觉自己的心跳得轻盈且快——他怎么不知道,十七岁的江麓这么容易害羞啊?!